“刚才我差点小命不保啊。”我拍拍心口,语气委屈。
“呵,放心吧,她不会误伤好人的。”郡主垂眸,伸手拾起我断落的那缕发丝,盈盈起身。
我不确定地看向她那张神情淡淡的脸,却惊觉自己额头上都快要冒汗了。咦,这会儿我才注意到,房间里炭火烧得也太旺了吧,虽然已经起秋寒了,但放五只炉子是不是夸张了些。
这时候,绿螺却领着两个小侍女端着热水推门走了进来,然后利索地收拾完桌子,又低头出去。不过临走前,她那笑吟吟投来的一瞥却似含着什么深意。
我微愣住,还没来得及琢磨一下,对面洗漱了一番的郡主就幽幽丢过来一句叫我目瞪口呆的话:“大花,待会儿吃完了水果,就过来侍寝吧。”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呵,瞧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本宫这几晚睡得不甚舒服,想要人陪着而已。”郡主轻飘飘瞥了我一样,然后转身绕过屏风走进了里屋。
——我还有什么心情吃水果。
直到躺在郡主床上了,我还是不太理解方才她说的那句话。睡得不舒服想要人陪是什么意思?有个人躺身边就舒服了?不过她现在倒也规规矩矩地,没有对我……呸,本来就是正正经经地睡觉而已啊!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都怪郡主,说什么侍寝……
可是,睡不着啊。身边躺着个想杀杀不了的人,梁上还可能蹲着一个神秘暗卫正凶神恶煞地盯着我看,能睡着才怪。
躺在外侧的我呆愣愣望着帐顶,眼神不时往那头梁上飘。里屋这边有个打开的窗子,垂着竹帘,不时微风拂动。夜半里促织的叫声听得很清楚,外头明晃晃的月光也漏了些进来,在案几上留下细密的银白色横线。
分明是秋夜露浓的寒凉之际,此时屋子里却如同酷暑。
好热。那几只炭炉子可不可以端走啊……
忽然地,旁侧郡主翻了一个身转向我,脑袋就这么顺势靠进了我颈窝里,双手也紧紧抱住我的腰。我忍不住一哆嗦,第一反应却是郡主身上好冰啊,就跟那刚从风雪里走出来,裹了一身冰霜的人一样。
“咝……郡主?”
“别动,这样给我抱着就好。”郡主压抑地,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感觉到她呼吸里的颤抖,心头微微一沉。睡得不舒服,原来指的是这个意思么。她夜里还是会发病?
怪不得屋里摆了这么多炭炉子呢……我微微低头看去,见她皱着眉头,难受地往我颈窝里蹭,好似那身子怎么都捂不热,炭火怎么烧都没能带给她丝毫暖意。
还真是怪可怜的啊,当初她到底是中了什么毒。
我僵着不动,下意识地瞥了眼那梁上。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会儿那里竟似有怒意渗了过来,就像是在责怪我没有用心照顾他家主子一样。
于是在这无形的威逼之下,我很没骨气地拉起了被子将郡主大人裹得严严实实地,连带自己也一起裹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抱住那冰寒的身躯,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旋上。然后搓热了双手,一下下轻抚她的背,打着舒缓的节拍,好似在哄稚童入睡。
嗯……就当是抱着冰块降温好了。反正屋里那么热,挨着郡主刚刚好……我这般安慰自己。
四下变得安静,连夜虫的声音也小了。角落里的更漏缓慢滴着水,声声催人困倦。渐渐地,怀里人的颤抖平息下来,呼吸趋于绵长。而我的意识也跟着模糊,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郡主已经不在床上了。我到田里修剪花枝的时候忽然觉得忐忑,郡主这人最爱面子,又是那般喜怒无常,昨夜里她发病脆弱地窝在我怀里取暖,今早起来会不会又生气,想杀我灭口啊……真是细思极恐。
却没想到晚上被喊去吃完饭后,郡主竟又要我留下来陪她睡觉,原因是她觉得我昨夜里侍候得极好,她睡得很舒服……为什么听起来很羞耻!
我堂堂江湖第三女杀手,就这样沦为暖床物件了么。
“郡主,你可以抱着暖壶睡觉啊。”再一次被某位郡主抱着蹭脖子的时候,我忍不住提议。
“不,本宫喜欢软一点大一点的。”郡主再次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听起来很羞耻的话,然后还理所当然地道:“而且你身上既然这么暖,就应当主动过来给本宫暖床才对。这是身为近身侍女义不容辞的职责。”
我道:“大芳也给郡主你暖过床吗?”
某郡主一脸嫌弃:“大芳她还不如暖壶。”
噗,这种不知是喜是悲的复杂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般又过了两日,真如郡主之前所说那样,药庄里热闹了起来。
今早上我才刚去到花田,就远远地听见了一些喜庆的唢呐声,于是站到坡顶上瞭望,见远方那山路上有一队人马正披红挂彩吹吹打打地向着药庄大门这儿行来。
耶,看这情形……是银庄主要纳妾了?
第34章 四红衣教主
“还以为庄主他要续弦或者纳妾呢,原来却是神月教的人来了。”我跑进郡主园里将那些听闻说给她听的时候,她正悠闲地坐在花间品茶。沸水微晾片刻,倒入壶中,香气弥漫开来,茶烟袅袅腾起。
听见我这半开玩笑的话,她于烟雾迷蒙里轻瞥来一眼,淡声道:“银庄主可不是那种沉迷美色的男人。此生他只爱刘氏一个,就算早年丧妻,也不会续弦纳妾。”
“咦,原来庄主这么痴情啊。”我奇道。但转念一想,如此疼爱银姗阑,而且十几年来都没再娶,可见其心意。唉,之前听庄里的老人说银庄主跟夫人如何鹣鲽情深羡煞旁人,我还道是吹嘘,现在看来他们当年确是神仙眷侣一般的,只可惜红颜薄命啊,这位银夫人在自己女儿才刚记事的时候就离世了。
我一时间心生唏嘘,只觉得他们两人像极了我从前看的书里头那对遭人拆散的苦命鸳鸯。
郡主淡淡瞥了我一眼,将一只小白瓷杯放到我面前,执壶倒入芽色的茶水,忽而轻声道:“我希望将来与我携手一生的那人,也会像银庄主一般痴情专一。”
“哦……”不近男色的郡主原来还有这样的小女儿心思?我愣愣应了声,就见面前人放下茶壶,幽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她那么认真地盯着我做什么?难道是想我说点好听的来附和一下?
于是我识时务地露出真诚微笑说:“郡主乃国之独秀,才貌双绝,是多少青年才俊倾慕的神女呢。将来嫁与的良人定也会好好珍惜,一心一意待你的。”
“真的?”
“那当然了,几世修来的福分才能得到郡主青睐呀,定得感激涕零,一心一意了。”我笃定道:“而且有郡主您往身边那么一站,其他人哪里还入得了眼啊。”
郡主不说话了,又定定看我许久,眸心里似有波光轻微漾动。我被看得不太好意思,便低头喝茶,这时恰好一阵轻风从旁处拂来,花香甘甜扑鼻。
我忍不住细嗅了几下,正欲询问是什么花这么醉人,抬眼却见面前女子浅浅勾起了嘴角。霎时间,碎落的阳光仿佛都化作星子,而端坐其中的白衣美人只低眉一笑,便是百媚横生,周遭盛开的无数娇花都成了衬托而已。
真是着了魔了,为何越发觉得郡主勾魂夺魄,叫人移不开眼了呢。好一会儿我才缓过神来,为自己这好色男人一般的失态表现感到可耻,于是羞涩转开脸。
对面人却不开心了,伸手过来就将我的脸又掰了回去,严肃道:“本宫对你笑,你居然敢转开脸不看?好大胆子。”
直白盯着看才是胆大包天吧!我无力辩驳,只好苦着脸对她,做委屈状。
“呵……”郡主见我这么可怜,终于是笑着捏了捏我鼻尖,放过我一回了。她撤身端坐好,执起白瓷杯子抿了一口,正色道:“你看见的那行人,是神月教的弟子没错,而坐在大红轿子里的就是教主枭姬。”
“这个神月教到底什么来头啊?”我问。
“神月教弟子都是蓝原人,属于我们大越管辖范围内的一个山居异族,通常只在边境一带活动,跟南边的苗人一样。可近来他们在中原地带活动越发频繁,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我来了兴致:“听说神月教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邪教啊。银山药庄居然这么轻易就放他们进来,难道银庄主跟这邪教之间存在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他们是来买火丹燊的。”郡主给我续了茶。
“火丹燊?”我惊疑道:“庄主这么宝贝火丹燊,不是谁都不卖的吗?而且神月教专程来买火丹燊做什么,用来治病?”
郡主摇了摇头,慢慢解释:“三十多年前,蓝原那里曾爆发过疫疾,死了很多人,后来多亏一位游医经过用火丹燊救了他们,才免了灭族之灾。从此,火丹燊就成了他们心中的圣物。”
“神月教也是自那时起才立下门规,祭拜尊祖时要用火丹燊熬制的圣水,且需分发教众,祈求福泽。从前他们都是远走别国采购的,后来上一任教主与银庄主结识,有过恩情,庄主才终于肯卖药给他们。但说是卖,实则是换,神月教用他们当地盛产的蓝原参来换。”
“所以神月教每隔五年,就会在火丹燊收割之际来银山药庄。今年这新任的女教主枭姬是第一回来。”
“原来是这样……用这般珍贵的药材来做祭祀,他们还真是奢侈啊。”我听完觉得很有意思,那些蓝原人虽然凶残了些,但对自己的信仰却执着得可爱呢。
“听闻那枭姬生得极美,喜穿红衣,每每出行必奏乐撒花。为人洒脱不羁,特立独行,近来在江湖里颇受年轻一辈的追捧,都说她是一朵邪魅诱人的曼陀罗。”说到这里,郡主忽而抬眸看我,那狭长的眉眼里似含着什么别的意味儿,“大花,你可喜欢这样的美人?”
我被逗笑了:“呵呵,我又不是那些见色忘义之徒,怎会喜欢邪教女魔头。”
“是么。”郡主挑眉,语气里不辨情绪。
我眨眨眼,转移话题:“不过她这红衣红轿子,吹奏又撒花地,每回出来都跟要嫁人了似地,也太高调嚣张了。如此行事,难怪会引起注意。”
郡主听了没有接话,只低头缓缓抿了口茶,过了会儿才道:“神月教买得了火丹燊后,估计会在药庄里再停留两日。”
见我不解,她又继续说:“因为药庄里有一个园子,栽种的就是专门从蓝原那边引进的药草,而且大部分还是从上一任神月教主手里买来的教中秘药。此次枭姬过来,按照约定,想必会亲自去查看一番,指点方法,保证药株成活。”
“所以在此期间,本宫要你去做一件事情。”郡主压低声音。
我不知为何有些小兴奋,凑上前去,问:“什么事情?”
“偷梁换柱。”她递过来一个狡黠的眼神,打开安放在旁边的那只盒子,推到我跟前:“单看外表,这些足够以假乱真。”
原来早有计划了。我看着里头整齐摆放的红褐色枝叶,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郡主这几日夜里寒症经常发作,定是忍耐得十分辛苦了,所以才准备了这些假药,想让我去调包神月教主手里的几枝火丹燊来缓解病痛,同时又不打草惊蛇……
“跟随郡主过来的暗卫都武功高强,为何不让他们去呢?”特别是那天蹲在房梁上那位。我把玩着手里的杯子,道:“虽然我轻功不错,但神月教主的武功也不知深浅,万一我失手了岂不是打乱你的计划?”
“呵,对自己有点信心啊。”面前人扬眉轻笑,好似胸有成竹,“按着他们的规矩,火丹燊会放在专门的一个涂饰圣火的红色箱子里,由教主枭姬亲自看管,而白天她不在房中时,也会有众弟子轮流守着。你明晚便想办法潜进枭姬房里,待得到信号后再动手。”
我道:“有暗卫配合我行动?”
“嗯。具体安排等今晚你过来时我再同你细讲。”她合上盒子,素指在那镂花盖面上轻敲了几下,“事成之后,本宫允你一个赏赐。”
这么好?我心里激动了一下。郡主,事成之后你可不可以揣上银子甩开暗卫独自跟我去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
——然而我没胆这么说。谢恩离开,便照常去到田里干活,然后晚上再乖乖过去躺在床上听她安排好任务。第二天,已经手痒痒的我终于在天黑之后换上了夜行衣,敏捷穿梭于黑暗之中避开那些蓝原人视线,顺利潜进了枭姬住的那院。好久没干过偷盗之事了,只觉得跃跃欲试。这回偷得了火丹燊,没准可以让郡主把冥风还给我呢!
我蹲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上,眯起眼观察对面情况。随我行动的一个暗卫在右后方给我打了几下手语做提示。
此时枭姬的房间里亮着灯,门口有两位弟子把守,院子里还有两个带刀的在来回巡逻。我捉准时机跃身而起,踏着树枝借力,轻盈飞到那屋顶上趴好。悄悄拆开些瓦片,透过那道挪出来的缝隙往里瞧,就见正下方对着一张床,而视线越过屏风,不远处茶桌那儿坐着一男一女。
“阿龙,你看本座的新作。”红衣女子淡声说道,但咬字口音有些奇怪。
这大晚上地都要穿一身红艳晃眼的衣裙,应该就是那枭姬没错了,长得倒是挺漂亮的,一头长发卷如波浪,眉眼间带有一种异域风情。而她刚才……是在绣花么?
我努力往男人恭敬接过的那方绢布上瞄,结果被那两团模糊又狰狞的图案吓了一跳。
“教主的针法越来越好了,近日刺绣的作品都十分传神。”那叫做阿龙的中年男人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跟随枭姬左右的那位大管事,在教中也是个极有地位的人物。
而枭姬听了他十分虚假违心的赞美后竟一点也不怀疑,欣然笑了,傲气的模样倒是跟之前某位屡次刺杀郡主未遂的女刺客很像。
“本座也是苦心研究中原绣法许久,才稍有进益。”她道:“中原文化博大情深,很值得我们学习。”
我正疑惑,就听大管事恭敬道:“说错了,是博大精深啊教主。”
“哦。”枭姬点点头,不知用蓝原语咕叽咕叽地说了串什么,看样子似有些懊恼。随后就见她伸手摸进自己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认真地记下来了!
随身带着小册子认真地记下来了啊!这教主原来这么认真地学习我们中原语言吗!
而那大管事见自家教主写得认真,脸上现出些不忍,犹豫片刻,才道:“教主,其实那些汉人现在都说我们是邪教呢。”
枭姬顿笔:“什么邪教?我们分明是正经做生意的商队。”
正经做生意的商队?我愣了一下。
管事又道:“可是,那汉人朝廷还要派人来抓我们呢。”
“哼!”枭姬冷哼一声,很是不屑:“我们一路上拔刀相助灭了多少无耻山贼,那些汉人疼爱我们还来不及呢,反倒还要来抓我们,真是薄情寡义。”说到这里她顿住,皱眉思索片刻,忽然一拍桌子沉声道:“一定是我们的人参卖得太好了,他们也想来分一碗粥。”
一旁的大管事欲言又止,一副好想纠正点什么又拼命忍住的模样,就跟犯了牙疼似的。
而趴在屋顶上的我差点憋不住喷笑出来。
这位女教主好像跟传言中的潇洒不羁心狠手辣不太一样啊!
第35章 五还一辈子吧
在屋顶上趴了约莫半柱香时间,里头的人已经从刺绣聊到诗词歌赋,最后拿出棋盘对弈了起来。
秋夜寒凉,后半夜更甚,屋顶上瓦片被呼呼刮过的冷风吹得跟冰块似的,那寒气一丝丝往衣服里钻,惹得手臂上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又移转视线查看了一圈,发现正下方床头那里似乎露出一个红色的小方角,但被帐幔遮住,不甚分明。
屋里能藏东西的地方并不多,那只印刻圣火图案的箱子极有可能被安放在床头。
而这会儿里面也不添灯烛,只用一盏油灯照亮这宽敞的房间,跳动的光芒显得有些薄弱,芯蕊里不时会剥裂出几点火星。一旁桌面上,黑白棋子轻敲着木制的棋盘,安静坐在两端的人都神情专注。
又过了许久,那管事似乎是输了,见他们用蓝原语模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才笑着收了局。而后他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