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从涣也不说话,待马行至阵前,众将士下马拜迎,五百骑兵同时跃马扑拜,金盔银铠压地,甲光向日,颂拜呼迎之声方震寰谷,商衾寒端坐马上,“风行,替我扶众位叔叔伯伯起来。”
商从涣深深一躬,“各位叔叔伯伯请起。”他说着便扶起居中的猛将,众人三呼靖边王徽号,又是一拜,其时军马列阵,自动向两边退出,让出一排道来,五百骑兵、五百战马,依次排开,如栉如鳞,商衾寒策马居中而过,分立两边的队伍如燕尾合一,井然有序,又如江水漫潮,势如奔洪,于同襄见商衾寒队伍齐整,进退有度,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不禁大为憾伏。
商衾寒如今正对行伍,拱手抱拳,“一别数日,兄弟们可好?”
“好!”
“军饷犒粮按时发了吗,家中亲人安泰?”
“谢王爷挂记!”
“马掌钉敲牢了吗,草料谷子都够吗?”
战马长嘶,声鸣震天。
“风行!”商衾寒叫儿子。
商从涣俯身便拜,“风行谢众位叔叔伯伯指点照顾。”
“少帅快起!”众将纷纷逊避。
商衾寒一挥手,“他是我的儿子,就是你们的子侄,你们不受他这一拜,是不把我当兄弟吗?”
最前面一位骑着红马的将领道,“小王爷的酒我们都喝过了!”
众人齐应,“是啊,都喝过了。”朝廷的庆功酒不过是个意思,商衾寒从商从涣的食邑里取了酒肉,命他亲自送去,替每位兵士倒酒,只这酒就倒了一年,三十万靖王军,各个都喝过这位小王爷的酒。
景衫薄一个人牵着照夜走在最后,军中的事,向来是大师兄和风行在理,他是不敢多问一句的,如今看风行越来越有样子,免不得觉得自己不懂事,想到回了帅府大师兄军务更忙,又不能常陪着自己,也是闷闷的,他握着手中鸣鸿刀,看着眼前热血激扬的军士们,想着定要练出刀法替大师兄上阵杀敌,心里又畅快了!
“同襄!”商承弼招手。
于同襄连忙打马从后边绕过来,商衾寒拍了拍他肩膀,“这些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来,拜见叔伯们!”他说着便对众人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同襄,日后大家吃住在一处,还要弟兄们多照应!”
于同襄万万没想到商衾寒会真的将他当作徒弟介绍给这些将领们,连忙学着商从涣的样子下马跪拜,众人都知道这位于小爷如今是尊客,论辈分连皇后都要叫一声舅舅的,便也不敢怠慢。更何况,于老将军也是劳苦功高的,既然这位于小爷是王爷的徒弟,又对大伙很是恭敬,便也对他极为客气。倒也有耳目灵通的打听到这个徒弟是怎么回事,可想到王爷很受皇上忌惮,如今能和于家联手,自己也多一重保障,对于同襄倒也很有几分好意。
商从涣一路小跑替父亲牵马,于同襄也想下来,商衾寒却只是道,“你跟着就好了。”如此又走了半日,于同襄本以为回到营里又是一番声势浩大的迎接,却不想竟然什么也没有,只是些重要的将领来向商衾寒交代近日军中的事,商衾寒命于同襄一一拜见了,便叫商从涣替师兄安排住处。商从涣摸不清父亲心意,也不敢将这位师兄安置地太远,便请他在王府西院住下。
商衾寒一般是不住王府的,晚间累了便直接在营内歇下,于同襄晚上来问安时,却见商从涣正端了一只木盆进来。
商衾寒也不避忌,便在他面前脱了鞋袜,商从涣向师兄问好便蹲在一边替父亲洗脚,于同襄正犹豫要不要帮手就听商衾寒道,“你不必做这些,风行从小跟着我惯了。你明日去张巩部下,我已吩咐过他,他是你爷爷的旧部,会好好照顾你的。”
“师父,我——”于同襄自然还是想跟着商衾寒。
商衾寒道,“蚩容来拜见皇上,我怕西逻邪生变,张巩能征善战,若真要打,这一仗他必为先锋,你既来了,自然要挣些军功回去。”
“是。”于同襄想想也是,自己初来乍到,也要立些功劳才好叫人另眼相看。
“我已备了些京都的礼物,你带去给张巩,便说是定国公的意思。”他说到这里,又交给他一本兵谱,“你于家枪法有独得之奥,我想过了,这本兵谱上倒很有些可以印证之处,你回去读熟,每日亥时三刻来我这边操练。早晨跟着出操便是,不用来了。”
“是。”于同襄双手接了兵谱,商衾寒挥手叫他出去,于同襄躬身行礼,“弟子告退。”
于同襄向后退走,还未及转身,商衾寒又扫了他一眼,“仔细看熟。我的弟子,军棍都是三十下开打的。去吧。”
商衾寒见商从涣吐了吐舌头,轻轻揪了揪他耳朵,“怎么了?”
“爹怎么不告诉师兄,是一边三十。”商衾寒帐下的军棍打法极为讲究,除了要集合部队数说罪状外,挨打也很有规矩,犯错的军士趴在地上,将两条腿绞起,一条腿在上,一条腿在下,规定的棍数打了一半之后,再将两条腿反绞过来,打另外一侧。打完之后,还要当众验伤,轻者皮开肉绽,举步维艰,重的便终身残废,令严之时,二十军棍便是能打死人的。
商从涣半跪在地上,另一条腿上垫了条手巾,替父亲按着脚底穴位。商衾寒道,“三十是他,若是你,一边五十还是轻的。”
商从涣替商衾寒按着脚,“我是从小吃板子长大的,还能记不住吗?爹对师兄很好啊,您可是从来不吩咐我,想起来便问,不满意就打,还有什么值得督促的。”
商衾寒笑了,“你们这算什么打,当年我教你三师叔的时候,板子从来是没数的,什么时候学乖了什么时候停,新旸现在见了我,还是怕得狠,也就是你小师叔,少受些罪。”
商从涣已经开始替父亲按另一只脚,“二师叔呢?爹肯定是不敢打二师叔的。”
商衾寒轻轻叹了口气,“不是不敢,他身子不好,疼了也叫不出,怕打坏了他。”
商从涣略停了手,“爹,二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商衾寒靠在椅背上,不说话了。
商从涣知道这次父亲又没能将二师叔请回来,也不再问,替父亲擦净了脚,“爹,我替您推一下肩吧。”
商衾寒点头,掀了亵衣趴在床上,商从涣跪在他旁边,轻轻揉着他肩颈,“爹,您让我写的《谏太宗十思疏》疏我已经写好了,风行念给您听吧。”
商衾寒知道儿子是不愿再让自己想到楚衣轻,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用念了,明日,你和夜照一起把读书笔记交上来吧。涣儿,更名的事,委屈你了。”
商从涣只是细细替父亲推着肩上经络,“不委屈。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名字,更何况——人人都说爹是为了小师叔,我却知道,父帅最后还是为了我。”
商衾寒轻轻阖上了眼睛,儿子养得太可心,还能说什么呢,“手重一些,按得轻了,明日又要开始疼,有什么意思。”
商从涣看了一眼放在枕头边的戒尺,心中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有真的要念,这些天忙着练枪,那篇疏证做得很不满意,肯定是要挨板子的。想到这里,商从涣嘴角露出了微笑,商衾寒却突然道,“你高兴得这么快,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再让系别的呢?圣人恒无心,以百姓心为心——老规矩。”
“是。”商从涣一手替父亲敲着肩膀,一手将戒尺挪到身前,“圣人恒无心——圣人无心,以天地合德……”
作者有话要说:舍不得写晋小受的大虐啊,叹~
其实我很喜欢大师兄和风行的相处模式,亲近却不会不恭,谦谨又不会疏远,尤其是,很萌小风行一面替父亲揉着肩膀,一面被提问,答不好还要打板子啊,萌到爆
自己躺在被子里慢慢yy吧,哈哈~
肩膀还是好痛,我恨拔罐!!!!!我恨推拿!!!!!!!我恨没有一个小风行帮我按啊,唉~
65六十三、无名
“小师叔。”风行出来倒水就看到景衫薄正走过来。
“挨家法了?”看着师侄一瘸一拐的,景衫薄用口型问道。
风行摇了摇头,“爹说我答得虽然不算太好,但这个年纪阅历,已是难得了,所以并没有责罚,只是这些天练枪练得腿僵了,便拔了拔。对了,小师叔,爹说,明日出操前,要我们一起拿读书笔记过去。”
景衫薄一怔,蓦地就是肩膀一颤,想问觉得拉不下脸,不问又有些不放心,只好带着一丝讪笑恬着脸问道,“你写了多少?”虽明知风行是刻苦读书的好孩子,但还是抱了几分侥幸。
“这些天忙着练枪,只是读了父王提过的书目,更何况,父王说学而不思则罔,有想法比抄书重要,所以,写得不多。”风行道。
景衫薄舒了一口气,连眼上的血燕子也仿佛笑了起来,“对啊,大师兄是一定会问想法的,又不是比抄录。”
风行点头,“不过——父王都是叫我读些前人的注疏,难得有些想法却已有先贤论过了,不知明日的提问要怎么应付呢。”
景衫薄这会儿可是摆起师叔架子了,“大师兄提问便问,咱们虽然没怎么读书,但也不好应付。”
“小师叔说得极是,小师叔,我还想回去练练枪,你要一起吗?”风行问景衫薄。
景衫薄连忙摇头,“我想睡了。你也别练得太晚,这次过来,二师兄和三师兄都让我叮嘱你,你年纪还小,练功不要操之过急。”
“是。从节谨遵二师叔、三师叔教诲。”商从涣连忙恭谨肃身。
景衫薄摆了摆手,“你快些去吧,早些练好,早点回去歇着。”
“小师叔是找父帅一起睡吗?”风行问。
景衫薄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我今天有事。”难道会告诉自己师侄今晚要通宵补一个字也没动的读书笔记啊,自己可没那么厚的脸皮,景衫薄看着风行已经远远拐出去了,才想到绕过来,转念一想,自己无缘无故走出又走进,风行那么聪明肯定会察觉的,索性又在营帐外逡巡了两圈。商衾寒透过窗户看着景衫薄一个人转圈圈,立刻明白了这孩子心内的成算,他倒是也不戳破,任由他转去。
第二日一早,景衫薄带着他挣扎了一整晚的读书笔记——八页纸过来,远远就看到风行已经在帐外等他了,景衫薄早早便觉出不祥,待走近一看,却见风行双手抱着差不多半寸厚的一沓,细看时还分成五摞,钉得整整齐齐,和小书似的,景衫薄再也淡定不起来了,“你不是做得不多吗?”
“是不多啊,父亲吩咐读的书,只读了三遍还不到呢。”商从涣答道。
景衫薄突然觉得嘴唇好干,只好安慰自己,大师兄本来就管风行严,若是他还没有自己做得多,岂不是惨了,如此安慰着自己厚着脸皮蹭进门,商衾寒已在案前坐着看公文,见他们二人进来便先叫景衫薄,接了几张破纸却不看,只盯着他手,景衫薄昨夜握笔不辍手上都磨出了一个包,想到大师兄的耳聪目明,如今要藏也来不及,索性坦白从宽,“最近,没读什么书,就看了看《孙子兵法》,略有所感——”说到这自己也吱唔不下去了,只好干愣着。
商衾寒将案上的戒尺握在了手上,“是你昨夜睡的地方只能找到《孙子兵法》吧。”
景衫薄眼睛偷偷瞟着商从涣,商从涣可是比师叔还尴尬呢,商衾寒瞪了景衫薄一眼,“一边站着去,等会再发落你。风行——”
商从涣连忙捧上自己的笔记,“孩儿告罪,孩儿近日练枪,读书是有些懈怠了。”
商衾寒点了点头,却先看他记问题的那摞纸,“卒强吏弱,曰弛;吏强卒弱,曰陷,哪里不明白?”
“风行是想,卒强吏弱,可能是朝廷用人失当,吏强卒弱,却也是兵将过分隔阂之过——”他说到这里有些犹豫,“如今,朝上人都论要强干弱支,还要三年一调,到时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又如何行军作战?”
商衾寒并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微笑道,“你问的非兵事,而是国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商从涣道,“父亲的意思是,只要以仁治天下,众人各居其所、各司其职、各安其责,是富民还是强兵,是强干还是弱边,都不过依势而动罢了。”
景衫薄打了个呵欠。
晋枢机轻轻握着桃儿脊骨,懒懒打着呵欠,“宜宾奉上的新鲜荔枝呢?”
云舒送上一碗生地汤,“世子,荔枝性热,不宜多食。”
晋枢机道,“我喜欢新鲜瓜果的香,没那么俗气。”
商衾寒掀起了帘子,“你这里无玉自生香,还要荔枝干什么。”
晋枢机伸出手来要他握,“离枝离枝,不能离其本枝,我喜欢他的意思。”
“又想家了?”商承弼问。
晋枢机轻轻叹了口气,桃儿从他手上跳下了地,追着桌下的纸团扑玩,商承弼看得有趣,故意将纸团抢过来,桃儿立起了身子欲夺,却又不敢,只好用爪子抓着晋枢机,晋枢机声音恹恹的,“你还给他吧。”
商承弼随手展开,却皱起了眉,纸上写道,“哀情不断若连环,一夕思归鬓欲斑。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音书断绝干戈后,亲友相逢梦寐间。却羡浮云与飞鸟,因风吹去又吹还。”
“又写这些干什么?”商承弼将那张纸团碎成了纸屑,飞得到处都是,桃儿追了这一片又追那一片,跑得好不热闹,
晋枢机吐了口气,“蚩容单于的阏氏是我的同乡。”
“你认得她?”商承弼扣住了他手腕。
晋枢机冷冷一笑,“认得又怎样,不认得又如何?她离楚五年,五年——”晋枢机喃喃道,“当年的楚人,又有谁,不认得重华公子。”
商承弼放开了他的手,“别心思太重了,朝里也有归降的楚人,你若是想家,朕便叫他们来陪你说说话。”
晋枢机不语,商承弼突然问,“吕氏刚才来了?”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晋枢机只是望着桃儿碧莹莹的眼睛。
“东逻邪这次有求于朕,她贵为单于的颛渠阏氏,自然会去攀这宫里最能说到话的女人。你们仅是筵席上见过一面,除了吕氏,又有谁会告诉你,她是你的同乡。”商承弼语声略带不屑,“女人!”
晋枢机招手叫桃儿回来,“吕氏早和皇后连成一气,欲除我而后快,难得有一个能打击我的机会,她又岂会放过。”
商承弼面色阴沉,“她说什么了?”
晋枢机抚着桃儿脊骨,“懒得听,懒得记。”
商承弼看云舒,云舒低头,“娘娘只不过是提起世子从前仗剑荡五寇的事。”晋枢机当年单人只剑横扫湘边五寨,一人力战几百喽啰拔旗而归,白马横杆的风流,又有几个少女会忘记。
商承弼揽住了晋枢机肩膀,“朕的重华从来都是出色的。”
晋枢机推下他手,“已是从前了。”
商承弼正要说什么,王传喜却突然引着一个小太监进来,只一进暖殿,那小太监就瘫倒在地上,“皇上——”
商承弼眉心微蹙,“什么事?”
那小太监张了半天嘴,被王传喜狠狠拍了一拂尘才说出话来,“娘娘,娘娘血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没有自己当时构思的那么让人舒服
好累啊,去睡了
大家也早点睡,安~
66六十四、前尘
商承弼眉心微蹙,“什么事?”
那小太监张了半天嘴,被王传喜狠狠拍了一拂尘才说出话来,“娘娘,娘娘血崩了!”
商承弼猛地从榻上坐起,其时晋枢机正靠着他,如此一来,险些跌倒,商承弼怒目揉着肩膀的晋枢机,晋枢机轻轻弹了弹衣袖,“你看我做什么,我这几日一直同你在一起。”
商承弼什么话也没说,提脚就走,临出了栖凤阁,却是道,“你给我呆在这里,不许出去!”
晋枢机张开手掌,抚着虎口处的薄茧子,“仗剑荡五寇?你也不过当个故事听罢了!”
那一晚,商承弼没有回来,晋枢机躺在床上,睡得很安稳。
一朝卧起,计算着时辰他该上朝了,可是,该下朝的时候,他也没回来。平常都是想得贴心挂腑,挨得掏肝挖肺,一下了朝连銮驾都不乘,半分不顾体统的施展轻功回来,哪怕看自己逗鸟喂猫都是好的,如今,倒是真长进啊。晋枢机唇边轻哂,也好,就当是堵御史的嘴。
到得午时,送来的点心却是“西施舌”,晋枢机连着吃了两块,“倒是香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