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傒突然抬头,目光阴冷,如鹗视鹰瞵,报信兵吓了一跳,却只听得他用丝毫没有感情的语声道,“列长喑阵,以六箭之礼迎之。”
“是!”
沉沙站在晋枢机身后,看着紧闭的城门,城内,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狄国两万强兵,世子杀了狄国的都将军,赫连傒若真要追究,自己这些人又该如何应对。火盏铳虽强,却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世子还在半途中将一半的雪衣卫留在了景川。
晋枢机却只是负手而立,他星夜疾驰,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如今,方是旭日初升,虽看得见太阳,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仰头,身着重甲的北狄兵守在城头,居高临下。
而后,他听到铁链和厚重的木板摩擦的声音,吊桥缓缓降下,城中马蹄奔腾,沉沙突然按住了腰间长刀。
城门大开的那一刻,百骑骑兵,自东、南、西、北、中五方而来,缀着红缨的羽箭自艮、震、巽、离、坤、兑位六箭齐发,百骏长喑,骑兵跪迎,“恭迎晋总司入城!”
晋枢机飞身而起,腾跃之间连接六箭,以手为矢,都掷在巨大的羯鼓鼓面上,瞬时彩声如雷,沉沙带雪衣率先入城,晋枢机直进了赫连傒大帐。
“北狄总司晋枢机参见大汗。”晋枢机入帐,行得是军礼。
赫连傒左足蹬地,右腿盘膝坐在矮榻上,手边是巨大的斩马刀。
他目光悠远,直到晋枢机跪了半晌,才道,“涅哈德该死。”
晋枢机单膝跪着,地上真凉。
赫连傒站起身,自烧得正旺的药炉上取下粗陶的大碗来,像是丝毫不知道烫,赤手端了过来,给晋枢机,“把药喝了。”
他没有叫起身,晋枢机依然跪着,接过碗来,大口咽下汤药,烫得整个口里都褪了一层皮。
赫连傒看着他将一碗药喝得涓滴不剩,才道,“往日你吃药并没有如此痛快。”
晋枢机不语,喉咙痛得钻心。
赫连傒低头看他,“你从不跪人。”
晋枢机强压着自己不去舔上颚被烫起的肉皮,沉声道,“大汗以国礼迎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赫连傒微笑,只牵动了一点唇角,左颊的法令纹略扯动了纹路。
晋枢机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从前,我帮你练兵,今日,我助你得天下。”
赫连傒伸手扶起他,“你不必拜我,我说过,和你共享江山。”
晋枢机只道,“我既以军令杀他,当以国礼见大汗。”
赫连傒重新坐回榻上,“重华,你卧薪尝胆五年,秣兵厉马,雪衣玄裳遍迹中原,五年前,我就明白,你不可能屈于人下。兵马总司,不过虚负名头罢了。我若以为你以一跪了结阵前失利、自折羽翼之曲折,未免空负了你我相知,更空负了重华公子的名头。”他说完,一撩衣摆,向晋枢机跪回去,一拜之后又长身站起,“景川久攻不下,更与四县勾连,日益做大,你兵强马壮,利器在手,深入敌阵却不建寸功,作为盟友,晋公子,我该为咱们的包举天下大计向你请求一个交代。”
附子(2)
晋枢机早都知道他一定会问,因此,只是静静坐在他对面,目光清明,“中原人有一句古话,叫做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赫连傒就说了两个字,“老子。”他虽是蛮夷,却一向熟谙中华典籍。
晋枢机点头。
赫连傒只是轻笑。
晋枢机知道,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绝不能打动席卷草原的颠连可汗,不得不图穷匕见,“我们不用动,景川、还有四县,不出一个月,都会落在我手里。”
赫连傒亲自添了一杯酒,依然不语。
晋枢机低声道,“柳大人,活不了多久了。”
赫连傒左眉微扬。
晋枢机看他,“我不必骗你。”
赫连傒道,“你是楚神医的弟弟,自然不会看错。更何况,我从不以为你会骗我。”
晋枢机看他,“你以为,他是病了吗?虽然,楚神医没有教过我任何歧黄之术,不过,久病成医,凭我这些年熬汤吃药的功夫,也看得出,柳平竹虽然呕心沥血亏了精气,但也不至于英年早逝。”平竹是柳承畴的字,晋枢机即使背后说人依然以字称呼,足见对他的态度了。
赫连傒点头,“我在城下看过他一眼,虽经大恸,却很是刚健。”他没有说什么时候见的,但于城下,又亲见他大恸,最有可能的,就是柳韫捐躯的时候了。是啊,他动身本就先于自己,又是快马加鞭,早到宿州也不足为奇。更何况,晋枢机早就奇怪,自己射杀了涅哈德,又俘虏了当时来劝降的狄兵,为什么驻守在外的北狄兵马毫无动静,原来,是他在约束部署的意思。涅哈德此人勇武有余却智略不足,兼之狡诈贪婪,弑杀好斗,在草原上时要倚重他,定鼎中原,匹夫之勇可不够,涅哈德位高谋浅,必成掣肘之患,原来,他一开始就没想让他活着。只是,毕竟是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他无法动手而已。想到这里,晋枢机不由得又向席后退了半膝。
赫连傒看了他一眼,为他杯中也添上了热酒。
晋枢机知道此人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不欲再卖关子,手持兕觥,一饮而尽,而后道,“商承弼,不会让他再活了。”
赫连傒终于对晋枢机的话提起了一分兴趣,“哦?”
晋枢机自牺尊中舀出酒来,“你可曾看到,他手中紧握不放的,是靖王军的军旗。”
“那又如何?”商衾寒与赫连傒曾经合作,共同铲除了北狄的六皇子。对靖王军的战力是很清楚的,知道这位王爷在梁朝声望极高,许多武将都以能奉他的号令为荣。
晋枢机执觥而谈,慷慨洒落,气宇轩昂,“大梁号称以武立国,重戎事,重军功,尤其是商承弼即位之后,颇有囊括四海之心,于兵权上更格外留心。梁太祖以武将之身起事,从前朝手里得天下,因此,更知道军权在握的厉害。梁之一朝,自立国以来,禁军直属天子,将军只能统兵而无权调兵,因此,禁军才是真正的天子亲信。既是亲信,自然不惜银子武器打磨,又有教头亲自指点,日日训练,就算当年大雪连天,整个梁宫连栖凤阁都要按个贡荔枝了,涌进京安城的流民快把芦花捋尽都充不满全是破洞的棉絮,禁军的军费也是一个子都没少过。禁军以外,另有各府厢军,各县乡兵不论。地方无钱,厢军自然庸溃,百姓靠天吃饭,乡兵说是兵,实是民,又有多少战斗力。”
赫连傒听他论大梁兵事,如数家珍,不免虚席就论,倾耳以听。
晋枢机道,“因此,大梁的军威,全在禁军上。不过,依然有一个例外。”
赫连傒目光灼灼,“靖王军。”
晋枢机点头,“不错。当日钧天王逊位,商衾寒冲龄践祚,国事告急。要说先帝也是一只老狐狸,他既属意了天命所归的商衾寒,就不该可怜没爹没娘的苦孩子,他手中的精锐,一部分进了靖王军,另一部分,却给了宝贝孙子保命。于是,本来在天子手中的兵权,在王叔和皇侄这里,一分为二。”他说到这里就看赫连傒,“恰好,令伯父又非常帮忙,正在那个时候上赶着欺负人家没娘的孩子。叔叔侄儿本该生死相见的,却是叔侄阋于墙,外御其侮,一场异族挑起的边乱倒成就了靖边王,也保全了商承弼。若没有十年前和北狄那一仗,这位握着兵权不放手的靖边王也没有如今的好名声了。说起来,倒要多谢你们才是。”
赫连傒丝毫不在意晋枢机语中的嘲讽之意,只听他说完了,才淡淡说一句,“是我们。”
晋枢机笑,“的确。我如今,已是大狄兵马总司了,是我们。”他说了这一句,立刻道,“虽然在老百姓看来,王叔忠义靖边,皇侄安守基业,表面上也是是叔侄和睦,君臣相得,但这两个人,君无君望,臣无臣心,终有一斗。更何况,十年时间,无论功高震主还是忠而见疑,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猜疑的树苗就蔚然成林了。依我看,商承弼这位天昭皇帝,恨他那位仁满天下义薄云天的亲叔叔,比你还多呢。”
赫连傒看他面上讥诮之色欲露,眉间朱砂红艳欲滴,当真妖异之极,不由打断道,“他君臣失和早有年头,除了那些无知百姓谁不知道,这与柳承畴又有什么关系。”
晋枢机抬头,一双重瞳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柳承畴是景川府尹,就算可以通过兵马都监调遣厢军,又凭什么打靖王军的军旗。他当着商承弼的官,打得却是商衾寒的旗,就算是为了鼓舞士气,表忠义之心,也要看看,你究竟忠得是谁!你若是商承弼,你愿意让这传在手里的山河都刻上叔叔的名字吗?”
晋枢机的话才说完七天,探子传来消息,商承弼命銮禁卫彻查景川府尹柳承畴与反贼晋枢机私相往来、过从甚密、蝇营不法事,三天之后,以阵前通敌为名赐柳承畴死罪,念其守城之功,准其家属为其收尸。
圣旨降下,柳承畴以靖王军军旗在景川城头自缢而死,死前长叹,“君曾帐中更罗绮,臣恐夜长无晓昏。”,以此讽刺商承弼自己纳幸男宠,却指责忠臣与私宠交结,说商承弼刑罚不公,恐国无良日。
商承弼龙颜大怒,令剖棺戮师,并刑其三族,却不料柳承畴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他的妻子罗氏夫人在柳承畴自缢后,从景川跃楼殉城,罗夫人幼年被拐,逃难来此,也不知亲族。加之柳大人两位儿子皆殉城而死,銮禁卫接到命令,竟无族可诛。只好将柳承畴从景川百姓捐钱为他买的楠木棺里扒出来鞭尸。梁境之内,有为柳承畴说话的,一并以诽谤当今意图谋反之罪处以极刑。銮禁卫所到之处,天下缄口,道路以目。
赫连傒听闻此事,感叹道,“倒行逆施如此,梁焉能不亡?”整肃军队,跨马渡河。
晋枢机进景川,杀朝廷鹰犬,收忠良遗骸,景川四县奉重华公子为主,“杀昏君,靖忠良!”高举义旗,打向京安。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影从。雪衣卫玄袍军所到之处,百姓纷纷大开城门,倒戈相向,二十七日,下二十七城。蛰伏荆州的楚王打出了烈火立熊旗,称“诛暴君,复社稷”,与晋枢机南北呼应,几乎控制了大梁凤凰岭以西的半壁江山。
附子(3)
晋枢机跃马渡河,商承弼早都心中有数,但楚王真的借机起势,还打出复社稷的旗号来,就孰不可忍了。
商承弼知道杀柳承畴必回引起民怨,可是,他没有想到,竟是水欲覆舟,连天赶海之势。他诛过那么多次无辜,杀过那么多次忠臣,大殿之上他都可以掌毙御史,更有什么不能做的。人人都喊着左书右息自毁长城,可他终究觉得,这些升斗小民,若是还想吃饭,哪有和他做对的胆子。
直到前线的奏报传来,一天一封,一封丢一座城,他摔一个茶杯的功夫,他的百姓就该姓楚了,商承弼才真正看清了放虎归山这四个字。
朝堂之上,人人惊动,怎么没怎么样,就丢了正片西北,连中南也让人翘起一个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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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位,以恩义来论,拥立幼主,从龙之功;以功业来论,平定边陲,定鼎朝堂,以资历来论,四代辅佐,百年忠臣;以亲戚来论,于皇后还埋在兆陵里等着和他合葬呢,商承弼得叫人家一声太祖父。商承弼登基的时候他以古稀之年亲自坐在京安城的门口在为商承弼守京畿,商承弼大婚的时候他把曾孙女亲自送到商承弼的手上折箭立誓全族效忠,晋枢机宠冠六宫的时候他病体支离却依然帮商承弼稳住了陈台锐锋营,商承弼羽翼渐丰逐渐削权,于家旧将军中哗变,又是他拿着先帝钦赐的拐杖立在门口教训子孙说要做满门忠烈。于皇后离奇崩殂,这位于家定海神针亲自上了折子请商承弼不要为皇后哀毁过礼,感天动地。老爷子追随太祖打下了这锦绣河山,一门五代,立幼主,拂社稷,连儿子带女儿都赔给商家人了,今日他居然亲自上了朝,即使脸皮厚如商承弼,在面对于老公爷的时候,也不免有了几分愧怍之心。
老公爷一开口就是雷霆之击,“圣上,晋徇望称王、祭天。”晋徇望正是五年前仓促谋反,终于赔尽楚地十万男儿,牺牲了三个儿子换得苟全性命的晋枢机的生身父亲——楚王。
因为晋枢机的缘故,商承弼从来没有褫夺过晋徇望的王爵,但即使全天下都知道他爱晋枢机爱得神智失常,晋楚一族都不能拜祖宗,更何况,是祭天。
于并成跪伏在地,涕泗横流,“乱臣贼子猖狂至此,是老臣无能啊。”
文武百官,匍匐一地。
于同勋立刻献上证据,一方大印,立刻送到了商承弼手上。
商承弼此刻再也顾不得在群臣面前表演自己义重念恩,甚至没有顾得上立刻扶老公爷起来。
他双手接过大印,印为玉制,驼形,雕工精致,瘦健舒放,印首是一个“晋”字。商承弼只一看,便知道是晋枢机的手笔。
于同勋再加一把火,重重叩首,“这,就是晋贼私制的驼玉玺。”
通体黑色,触手生温,正是墨玉打造。
礼部尚书听到于同勋居然敢称此物为玺,即使盛夏的天,却在这满殿朝臣的兆极殿里打了个寒战。
商承弼自然也听清楚了于同勋的话,“他竟敢铸玺!”
于同勋叩首谢罪,“楚地的人皆如此称呼。晋贼实在大胆,圣上请看印上铭文。”
字是小篆,刻得分明,“冬夏青青,万物之首。”
《庄子》有云,“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受命天地、自比尧舜,公然在印上刻这八个字,造反造得再光明正大不过。
商承弼突然将这枚宝贵至极的印鉴摔在地上,目光却极为阴沉,“既是楚贼的国玺,将军从何得来?”
这一问,不能答,也不好答。所以,只有于并成来答,“昨日三更,临渊王夜入国公府,以此物为凭,欲与老臣,并世称王。”
玉金(1)
于并成此言一出,整个朝野一片死气,跪在大殿上的朝臣连缩缩身子让自己不跪得那么显眼都不敢,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商承弼竟是一笑,“于氏满门忠烈,相信那魑魍小人定是无功而返了。”
于并成叩首在地,额上见血,“老臣衰迈,倾一府之力也未能留得此人下来。”
商承弼这才亲自弯腰将于并成扶起,“太祖父这是做什么,快传太医!赐座。”
小顺子亲自扶于并成坐下,商承弼回榻,高踞南面,群臣这才敢抬起衣袂擦擦冷汗。
商承弼等殿上渐渐回复喘息之声,才对于并成道,“太祖父亲来,定有良策。”
于并成缓缓站起,先恭敬致礼,而后才道,“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老臣虽已植木拱,却愿为皇上死而后已。”
商承弼听他表完了忠心,才道,“曾祖父对朕的恩义,朕从不敢忘。”他是何等自负的人,竟对于并成如此折节,满朝文武都是心下仓皇。
于并成自然连称不敢,“圣上对老臣一门的厚恩,结草衔环不足以报。”刚才还是死而后已,现在竟连死都不停了。只是,场面话说完了,就要揭题,于并成道,“如今,晋徇望大逆悖恩,晋枢机窃据西北,只恐他们强夺凤凰山,两相串联,陛下不可不慎啊。”
商承弼点了点头。事实上,晋枢机和楚王早都串联在一起了,他不信,没有晋枢机的调度,楚王那个志大才疏的废物就敢称王。
于并成接着道,“西北中南若连成一片,实是对我大梁的极大威胁。但老臣以为,晋枢机占据孟兴后却不再进兵,多半是被天时所困。他一路从北而来,因有无知百姓附逆,竟叫他侥幸成事。但一过大江,就接连遇雨,今年入霉虽晚,却是雷雨不断,此时进兵,不是良机。晋枢机应当也会暂缓动作才是。”
于并成说的正和商承弼想得一样,是以,他只是略一颔首,示意于并成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