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宋峤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这样吧,两个丫鬟,两个个小厮,还有洒扫的老妈子,这些,你都要有。人我会叫李妈妈仔细挑好了,送过来给你。至于怎么用,你自己拿主意。”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你不习惯人近身服侍,也行。但是递茶端水、传饭洒扫、收拾衣裳屋子等等,得叫她们做,不然一个少爷做这些,传出去叫人笑话。”
宋然松了一口气,连忙答应。
“还有,你这屋子,我也没认真看。现在瞧着,东西还是少了点,明儿让你二嫂给你从库房里挑几件东西摆上,那才好看。”吕宋峤又说。
“啊,好的。”虽然这房子在宋然看起来已经是极妥当。
吕宋峤这才笑了,说:“我知道你在外头自在惯了,乍一回来,肯定是拘束的。等过了这阵子应酬,我带你街上、酒楼上去玩玩。”
宋然眼睛一亮,问:“那,以后,我也可以出去么?”
“自然可以。不过,得告诉我,或者你二嫂。还有——”
“我知道了。要带上小厮,和护卫。”宋然快快地说。“嗯,就是这个样。好了,你先睡吧,明日还要见人呢。”吕宋峤见他这样,倒也不好多说了,毕竟是刚回来,也不大,不好过于严厉的。
接下来,便有人给品静轩送了屏风、盆景等摆设;又有丫鬟小厮在李妈妈带领下一齐来见过新主子,分派活计;宋然又受邀到大伯家里吃饭看戏,熟悉地方儿……忙忙乱乱,不一而足。
等过了这混乱的几天,宋然还是觉察出住在这儿的好处来。吕府虽地方大,但人其实不多,大伯那边是另外从花园里头隔断了的,角门一关,互不打扰。这边便是老太太,吕宋峤两口子,再新回来一个宋然而已。吕家二房的大爷,就是宋然大哥,是在州里任同知的,连家眷一并在任上,不常回来。底下仆役虽多,却不会到处乱走。
再则各人住的地方相隔虽不远,但胜在清净,甚合宋然的心意。品静轩院子不大,花木却多,一株参天大树,枝杈旁逸斜出,把底下的房子罩住了小半。另一边有矮小的丛木,斑驳的院墙上爬着些藤蔓,虽已萎靡无青,却又有另一番萧瑟的风姿。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宋然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院子,这屋子,自己想怎么样都行罢?屋子里虽然没有没啥东西是自己带来的,但是摆上吕宋峤叫人送来的家私后,果然显得阔朗大气。可惜暂时没有自己的书房,得布置起来。
恰逢腊八,又做了香喷喷的腊八粥儿,两房人围坐喝粥,宋然已经把两房的人都认齐了,也大略知道可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什么样的人。
过后,吕宋峤便忙碌起来——盘账收数,接见来人,置办年货等。在家里,身后跟着管家常叔,常叔手中永远托着账本和算盘,一行走一行说;出门去,身后便是那车夫,名唤吕大,这汉子既可赶车,又充当保镖和小厮,忠心耿耿。
连家里朱氏、李妈妈等也忙着安排人手打扫、布置房间,烹调食物,备好祭祀礼品等,为过年做着准备。
唯宋然是个闲人,日间按规矩到老太太处请安,有时闲话几句,老太太对他这个刚寻回来的孙子很慈祥。不过宋然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了,不能像小孩子和女孩子那样装欢撒娇,只是静坐闲话几句,或者给老太太读两章佛经。庞非先前说得对,这吕家老太太的确是万事不管的,年纪也大了,只管享福。
午时便去翠怡苑,就是吕宋峤处吃饭,不过一般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吕宋峤不大有空在家吃。朱氏是在里间吃的,自有人伺候。有时吕宋峤回来得晚,宋然就自己先吃了,向朱氏告辞回自己屋里去,他们夫妻俩再吃。
其余时间,宋然大多是消磨在吕宋峤外边的书房里。穿过曲折的回廊,靠近外围墙,屋外古木花枝并未刻意修剪。里面宽敞的三间大屋,也不曾隔断,紧贴墙壁放着书架,俱是到房顶那么高,满满当当的书,要拿上边的,还得叫小厮搬梯子。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上边是字帖,宝砚,笔筒等物;一侧窗下案上设着笔墨,并茶盅,案上还随意放着几部书,椅子上搭着鼠毛椅搭,这才是吕宋峤常坐的地方。墙上挂着些字画,地下还立着大花瓶。一侧也有待客的几案和椅子,却都是木头的,看着有些古朴的可爱。宋然简直想欢呼,这么多的书!这让他真正感受到回到吕家的好来,要知道,就算是在那边的学堂,也没见有这样的书呢。
每当看书看得累,把视线投向屋外的疏影横斜时,宋然就会觉得挺幸福,但又隐隐隐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幸福,或者说不应该觉得幸福。特别是想起庞非的时候,似乎对不起他。
但实际体会骗不了人,人人都喜欢舒适的生活。不知道这种舒适与幸福是不是对曾经生活的一种背叛。
这一日午后,宋然窝在外书房看话本小说,时人将《无双》、《虬髯客》等又再渲染扩续,添了无数内容,直让人觉得新奇无限。宋然要念书时不敢看,现在横竖放假,临考期尚有时日,又无人管他,便看个痛快。
宋然靠坐在书架下,看得十分入迷,觉得脖子发酸时,抬起头来,发觉窗外天色竟已暗淡。他揉了揉眼睛,随便往后一倒,想在毡子上咪一咪眼,再去吃饭,谁知头一沾地,便朦胧睡去不知所之。
似乎有人进来,在他身边蹲下,将他手上的书拿走。他正周身暖融融,懒洋洋,睡得舒服,直至有人将件披风盖在他身上,柔软的触感挨在脸颊,他才忽然醒过来,眼睛却没法睁开,只抓着那帮他盖披风的手,含糊不清地问:“嗯……吃饭了么……什么时辰了?”
“快传饭了呢。看你睡得这般熟,便没叫你。”
——是吕宋峤!
自己还抓着人家的手呢,宋然慌忙松开,一下子坐起来,快碰到吕宋峤的脸了。只见暗色中那温润的脸和眼睛,都染上淡淡的笑意,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脸,让他有刹那的恍惚,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
“这么睡,也不怕冷着。”吕宋峤低声说。
宋然觉得耳朵尖有点发烫。
突然——
“呼啦”一声响动,外边传来撞到什么的声音,两人同时一怔。
“来人!有贼!”有人大吼。吕宋峤猛地站起来抬脚往外走,又回头说了一句“别出来”,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宋然连忙起来,把披风随手扔在椅子上,跟着跑了出去。他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院墙下的空地上,散落着摔碎的花盆、泥土,一个大汉已经把人抓住,滚在地下,不远处小厮们扛着棍子正往这边赶。
宋然心急得不行,跑着越过了吕宋峤,奔到那儿。既高且壮的大汉,正是吕大,他正一只手按着那人的肩颈,一条腿压在那人背上,另一只手正抡起拳头要往下揍,嘴里嚷着:“小毛贼,打死你!”那人被死死按着,却还蹬着腿不停挣扎,嘴里喘着粗气。
“别打他!”宋然一声大叫。
“……”吕大呆住,疑惑地看向他。
吕宋峤:“……?”。
宋然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步上前拉开吕大的一只手,俯下身——
作者有话要说:
发文第二天,二更。
其实蠢作者手头存稿并不是很多啊,哎——
第5章 庞非
果然,是庞非!
这家伙!宋然虽则猜到了,但也是有些怔愣。
趁着吕大呆住,庞非使劲一挣,仰起上半身来,口里嚷道:“放开!我是你们三爷的朋友!”
宋然心中发急,瞧吕大这架势,生怕他一拳揍下去,忙拉住人家的手,说:“误会,是误会!”
身后吕宋峤朝那边小厮摆了摆手,他们便停下脚步,踯躅着,疑惑地看过来,低声说着话。
那吕大颇有些愤愤的样子,把腿从庞非身上移开,改为扭住他的手,把他一扯,两人一齐站起来。宋然忙看向吕宋峤,可惜吕宋峤并没有看他,只是把视线投向了庞非,带着几分审视。
“我真的是宋然的朋友。”庞非不喜欢眼前这个人的目光,想恨恨地瞪他一眼,像吓唬那些小混蛋一样。然而无法,他也认出来了,眼前这个人正是那天去接宋然的二爷,自己还从窗子里偷偷瞧过,再联系打听来的那些消息,知道惹不起,只得开口解释。
“二哥,他叫庞非,是我在舅舅家的邻居,常来往的。这肯定是误会。”宋然头都大了,开口不觉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
吕宋峤这才看向他,然后吩咐人说:“行了,吕大,放开他。”吕大哼了一声,这才不情愿一般放开了庞非。宋然忙把庞给拉过来,打量他,看看有没有受伤。吕宋峤皱了皱眉,示意吕大去叫小厮们散了。
这么一闹,天色已经发黑,四处俱亮起了灯。看着吕大领着小厮们离开,宋然吁了一口气,却又有点茫然,看看庞非,看看吕宋峤,接下来怎么办呢?
吕宋峤瞧他的样儿,心中不觉软了几分,只得说:“天黑了,先去吃饭,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宋然忙点头,又巴巴地说:“今晚让庞非跟我住一起吧,他没地方去。二哥,他不是坏人,真的!”说着扯扯庞非的手,要他服个软。庞非只得别扭地朝吕宋峤拱拱手,含糊不清地低声说了句话,可惜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
宋然哭笑不得,只望吕宋峤开恩。
“好了,你领着他,庞非是吧?嗯,你们先回屋里去,等会我会叫人送些药酒过去的。”吕宋峤决定先放他们一马,“饭我也会叫人送去,你就在屋里吃吧。”
宋然心中大石放下,忙不迭口地应着:“是,好的,谢谢二哥。我们先走了。”
庞非又扯扯他的袖子,下巴往那边一点,宋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得过去墙角下,把庞非那支小花枪捡起来,腆着脸对吕宋峤一笑,拉过庞非一溜烟跑了。
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吕宋峤摇摇头,也不回书房,走到外边,叫人把吕大喊来问问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宋然和庞非一路拉拉扯扯,总算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丫鬟迎出来,却见自家三爷和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一同回来,吓了一跳,觑着眼看庞非。庞非倒还有兴致,朝那丫鬟嘻嘻一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恰是那日跟李妈妈去的那个姑娘,叫桃红的。宋然见她大方纯朴,便留下来用了。桃红见眼前这男子,一头灰,一脸痞子相,脸上还带着几下血痕,外衫好像也裂了,还拎着根枪,吓得白了脸,忙避到外边去。
宋然甩了庞非的手,不理他,径直往屋里走。
庞非停住脚步,那人已经站在门边上,见自己没跟上,便回转身,少年修长的身影停在朦胧的光芒中,脸上隐约流露出来的对自己行事感到无奈的神态,一如既往。
“喂——”宋然见他在发呆,便唤了一声。
庞非笑了,觉得自己这一趟没白来,挨打算什么,现在不是又跟他在一起了?
一进屋,庞非便掩上了门,左右看看,见无人,总算彻底放松,随□□放下,将自己的外袍拉下来,扔在地上,边说:“我跟你说,得叫那家伙陪我衣服,他娘的,把我新袍子都扯烂了!”一面又嚷:“有什么吃的,就快饿死了!”
宋然又好气又好笑,“先叫人打水来洗洗脸吧,看你这个样儿!”
“干脆叫人打滚烫的热水来洗澡,我都好些天没洗了!”庞非说着,见桌上有甜点心,忙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宋然看庞非那个邋遢样子,嫌弃地撇撇嘴,也觉得先洗个澡,再干干净净吃饭更好,便走出门去吩咐小厮抬热水来,又叫丫鬟先把饭菜热着,不忙着吃。
热水抬进了隔间,一桶一桶地倒进大木盆里,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
庞非三两下剥光了自己,跳进热水里,被热腾腾的烟雾一蒸,浑身舒坦,叹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有钱人,这样儿太爽了!”
十八岁的少年人,因着这两年去学打铁,已经有壮实的肌肉,骨肉线条紧致流畅,略带古铜的皮肤十分健康,沾着水珠儿,透露出一股不自知的性感来。
宋然挽起袖子,细细地用布巾沾了热水,洗去他脸上的血痕,又让他转过身去,帮他洗发擦背。庞非一只手搭在盆沿上,舒服得直哼哼,说:“等会我也伺候伺候你!”
“别,我可不敢,免得又被你搓掉一层皮。再说,我昨晚上才洗了。”宋然想到庞非那力大无穷的手法,连忙拒绝。
快洗好了,宋然便站起来去拿大毛巾,“扑登”一下,有什么碰到了木盆,发出响声。庞非的视线一扫过去,登时脸色沉了下来。
宋然犹自不觉,拿了毛巾递给他,又去那边找来较大的一套衣裳,让他先凑合着穿。
庞非几下擦干自己,穿上衣服,两人转回至正房,宋然正纳闷这家伙怎么忽然安静下来了,不妨庞非冷着脸在他衣服下摆一扯——“擦啦”一声。
宋然顿时愣住。
庞非举起手上的东西,摊开,恼怒地盯着他:“这是什么?我给你的那块呢?”
原来是块青龙玉佩,吕宋峤给的,现在被庞非粗鲁地扯下来了。
宋然也有点儿生气了,骂他:“你又发什么神经!问都不问就动手!”
“好啊!我就知道么,你也是跟他们一样的,喜新厌旧!吕宋然!吕三爷!”庞非恨恨的迸出一句。
宋然这下真的恼了,伸手去抢那玉佩。庞非带着气,偏不让他够到,嘴里说着:“这劳什子很得你心么?我就摔烂了,怎么着?”说着把拿玉佩斜斜一扔,然而并不敢太用力。
宋然着急之下随着一扑,把玉佩抓在了手里,脚下却一个趔趄,人滚到一侧的床上。
庞非几步过来,一把按住了他,把他压在身下,脸对着脸,一言不发。宋然见他又发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从衣领里扯出条红色丝线来,“在这呢!”
庞非怔住了,把那丝线轻轻抽出,只见下端正系着自己送给宋然的那块玉佩。原来他贴身戴着,摸上去,还带着体温
庞非抬起眼睛,彼此的眼中都只有对方。他埋下头在宋然颈项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不动。直到门外丫鬟送饭来,轻轻地扣门。
两个人饥肠辘辘,更兼刚才这么一闹,都觉得累了,谁都没有再开口。于是正正经经地吃过饭,又喝了几碗茶,已是二鼓时分。
宋然简单收拾了一下,洗手净脸,便脱去外衣上床睡觉。
庞非也知道自己鲁莽,刚才吃的饭都不知什么滋味,现在只得一步步挪过去,在床边沿上坐下来,推推他:“喂!”
宋然侧转身子,懒得理他。
庞非只得也翻身上床来,对着脸儿躺下,放软了语气:“好好好,是我莽撞了。又没摔坏,再挂起来就是了。我保证下次不会这样!”
“哼,还有下次呢!”宋然横了他一眼,问道:“我还没问你,好端端的干什么爬墙?仗着自己有几下三脚猫功夫,就想学大侠?”
“别说了,娘的!”说起这个,庞非激动得一下坐起来,“都是狗眼看人低么!我在门外转了几圈,跟门上的人说了要找你的,偏不让我进来!”
宋然怀疑地看他:“真的?”
“什么时候骗过你?我都说了,吕三爷不是那么好见,果然的!”庞非犹自不忿。“要进得来,我用得着爬墙?看来看去,就那儿院墙矮一点才爬的,谁知道有个恶狗等着呢?”
宋然笑了,“幸亏你是在那里爬,遇上了我和二哥,不然更有你好受的,准被当做贼抓起来送官府去。”
庞非复躺下来,缩进被窝里,边动手动脚,边问:“吕家二爷果然不同,我都有点儿怕他。……哎,他待你怎么样?有没有赏你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给了那块破烂家伙?”
宋然扭来扭去,躲着庞非的手,“摸得人起鸡皮疙瘩!你又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二哥待我挺好的,别净想些有的没的。”
“他为什么待你那么好?嗯?”
为什么?宋然也不知道,二哥是吕家第一个待他亲切的人,从自己踏入吕府的第一天起,所有的人都和颜悦色,下人们见了他都恭恭敬敬,不用说都知道是因为吕宋峤的关系。
庞非见他兀自沉思,不耐烦地搬过他的脸对着自己,不怀好意地说:“莫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