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叶云泽的安危和他们的性命之间选择了前者,似乎,也没有什么抱怨的资格了。
季琛不后悔,自是,仍免不了心痛和自责,如同背负着罪恶的枷锁。
最后,季琛定定地盯着那两块无字碑看了许久,像是要将两座不起眼的小小坟茔永远铭刻在心中,看够了,才转身离去。
他没能保住他们,还活着的人,总该好好护住。
等回到将军府,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队一队的人提着灯笼,在将军府前的那条街道上搜寻着什么。
将军府前负责看门的小厮看到季琛,险些哭出来:“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皇上找您都快找疯了!”
这句话毫不掺假。
季琛走进自家院落的时候,恰好碰到迎面狂奔而来的叶云泽,一向极注重仪态的叶云泽此时衣衫凌乱,脚下的一只鞋都不知道去了哪儿。
叶云泽赤红着眼睛,就这么死死地瞪着季琛,圆睁的眼睛中,忽然掉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来。他猛地上前,一头撞进季琛怀中,手脚并用,死死地箍着季琛,力道之大,让季琛险些喘不过气来:“你没事、你没事……我以为你……”
“以为我会做傻事么?”季琛将手放在叶云泽的头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脑袋,就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好了,没事了。知道你在家里等我,我怎么可能做傻事?”
季琛拉着叶云泽的手,将之放在自己的胸口:“看,是热的。我是真人,不是假的。”
叶云泽闷闷地抽了抽鼻头:“以后不需再这样一声不说就到处乱跑了,都不知道别人会担心的吗?”
“嗯,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尽管对遍布阴谋诡计、权利倾扎的京城没有好感,但每次看到爱人,他身体中,就会源源不断的涌出某种力量。正是这种力量,支撑着他,一路走到今天。
季琛的房间中,两人各自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姜茶,一口口喝着。
听了叶云泽的叙述,季琛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失踪”两天两夜了。往日里,半天寻不见自己的踪影,叶云泽都要急得跳脚,也难怪这一次叶云泽会这般失态。
“洪胜涛与梅缚之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没能护住他们。你若要怨我,我无话可说。”叶云泽哑声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心里好过些?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只管提。我只求你,不要再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的难过,好歹让我陪着你。”
季琛静默良久,直到叶云泽快沉不住气的时候,他才将叶云泽揽在胸前,用沙哑的嗓音说:“傻子,我怎么可能责怪你?他们两个铸下这样的大错,虽说是因着有人挑拨,但若不是我不能让他们信我,只怕他们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我只怪我自己……”
叶云泽听得心中难受,忍不住顶了他一肘子:“你这人总是这样,什么都爱往自己身上揽。我宁愿你怪我怨我,也不愿你这样想。”
季琛握住了他的冰凉的手,揣入自己怀中捂着:“不,你听我说。你也知道,我很早就没了亲娘,做了孤儿。他们两个,打小儿就跟在我屁股后面跑。他们的很多观念,都是从我这儿学去的,我恨那个吃人的前朝,连带着他们也没有任何忠君爱国的观念;我加入了起-义-军,他们就跟在我后面为我出谋划策,出生入死;后来我到了你的账下,他们心里眼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主君……”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季琛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原本是我让他们不要忠君爱国的,最后,又是我逼着他们忠君爱国的……我,我愧对他们啊!”
“都说了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给他们足够的信心,让他们相信我不会害你,关你什么事!我们都是从前朝乱世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你要是真教他们玩儿忠君爱国那一套,只怕现在坟头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叶云泽定定地看着季琛的双眼:“你觉得,他们是因为不懂得忠君爱国才造-反的?可我倒是很庆幸,你身边的人,能够事事以你为先,能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替我照顾你,护着你。”
他喟叹一声:“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他们对我的误解会这么严重,没能在他们被逼反之前制止他们,没能护住他们。我错了,我改。你要是心里不舒坦,骂我揍我都行,别再一股脑儿把什么都往你自己身上揽了,成么?”
季琛凝视着叶云泽,半响后,将他揽入了怀中。他们就像两只相互依偎着取暖的刺猬一样,不断的从彼此的身上寻求慰藉。
“咱们谁都别怪自己了,好不好?”季琛沙哑的声音响起。
“这可是你说的,谁说话不算话,谁是小狗!”叶云泽伏在他肩头,不住地往他那侧偷瞄着。
季琛听着叶云泽调皮的话语,一直紧绷着的面皮终于缓和了下来,露出了连日以来的第一个笑,他宠溺地揽紧了怀中的人:“好。”
第5章
尽管从叶云泽那里得到了慰藉,但季琛知道,洪胜涛与梅缚之带来的影响,远没有结束。
人是季琛亲自压到皇帝面前的,然而,无论如何,都抹不去一个现实——这两人是季琛心腹中的心腹。
心腹中的心腹都想着造反了,要说当主子的完全没这个意向,可能吗?
这些天,朝堂上要求将季琛下狱,严加审问的人越来越多,若不是叶云泽在上头强行压着,那些大臣们恨不得扑上去将季琛生吞活剥了。
“够了!季爱卿大义灭亲,朕还没有奖赏季爱卿呢,你们却跳出来要朕惩罚他,这是何理?莫不是季爱卿不该将此事提前告知于朕?”
“你们只顾着结党营私,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排挤季爱卿,逼迫朕处置忠臣良将,寒了边关将士的心!你们心中究竟还有没有是非!有没有君父!”暴怒的叶云泽将桌案上的奏折全部扫到了地上。
底下的大臣们稀里哗啦跪了一地。
叶云泽这顶大帽子一戴,他们还能说什么?若是再劝着叶云泽处置季琛,岂不是正应了叶云泽所说的,没有是非,心无君父?
虽然不甘,他们也知道,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叶云泽眸光瞥过那些目露惋惜的大臣,冷哼一声,余怒未消。
若不是知道季琛不会要这份赏赐,叶云泽很乐意把整个皇宫的宝贝都送去,碰到季琛的面前,好让外头的那些人看一看,他对季琛到底是什么态度。
可惜,叶云泽明白,这一次,他还真不能给季琛送任何东西——季琛本就因洪胜涛与梅缚之两人之死而心情郁郁,若是自己再给他奖赏,那不叫奖赏,那是在戳季琛的心。
季琛与洪、梅二人翻脸,从来不是为了加官进爵或功名利禄,他只是想保护叶云泽。既然如此,叶云泽又岂能玷污了这样一份情谊?
不料,他的沉默,到了这些人的眼里,竟又衍生出来别的意思来。
叶云泽知道,有些人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对于斗倒季琛之事,还没有死心。看来,是他最近脾气太好,有人开始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反正,他该警告的也警告过了,若是某些人还不识相,他会让那些人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天子一怒!
这些事,叶云泽从未想过要让季琛知道。他清楚,季琛并不喜欢权-谋-倾-轧,季琛不喜欢做的事,交给他来做就好。如果说,季琛是他的矛,在前方为他披荆斩棘、冲锋陷阵,他便是季琛的盾,无论何时,都会忠实地护卫在季琛的后方。
叶云泽在朝堂上一力拦下所有压力的时候,季琛所要面对的压力,也不比叶云泽小到哪儿去。
当季琛再次来到驻扎在京城外的军营中时,一名亲卫兵小跑着过来跟他说:“将军,不好了,有人闹起来了,那话……说得实在难听,您有个心理准备。”
“别婆婆妈妈的了,带本将军去看看。”不用猜,季琛也知道,无非是说他贪图虚荣,用忠心耿耿的下属的项上人头去换取功劳,或是愚忠,一味想着自己的“大义”,置军营中兄弟的性命于不顾。
军营不比朝堂,季琛在军营中,有着绝对的权威。若不是这一次,折损进去的是威望仅次于季琛的洪胜涛和梅缚之,只怕这风浪还兴不起来。
季琛眸光一冷,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挑拨离间!
“不是我说,这次,将军的行为,实在让人心寒。洪将军与梅军师对他忠心耿耿,就落得这么个下场,日后,谁还敢在为将军卖命?”说话的,是个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的低级将领。
季琛的目光特意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此人样貌平平,能力也不算出众,属于丢在人群中就容易被遗忘的那种。只是因运气不错,立了几次功,这才得到了拔擢。
“皇上已经开始忌惮将军了,偏偏将军还一门心为皇上着想,难道,非要等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将军才能够明白过来吗?怕只怕,我们到时候都要为将军的忠心殉葬了……”他身旁一人站起来附和道。
被他们这么一说,周围的人情绪都有些低迷,不知是觉得他们说得有理,心中对季琛产生了质疑与不满,还是在忧心自己未来的命运。
啪!一声脆响打在桌上,一名五大三粗的将领排众而出,对着方才说话两人怒目而视:“既是怕死,不信任将军,你们跟着将军做什么!有你们这些老-鼠-屎在军中,也难怪好好的一个军营被搞得乌烟瘴气!”
“将军怎么了?将军没错!是洪将军与梅军师两个人不顾将军的劝阻擅自行动,这才害得自己送了命,还连累了将军!难道他们为了将军好,就可以替将军做主吗!若是人人都像他们一眼,打着为将军好的旗号自作主张,成何体统!”
“你,还有你,你们是不是都准备打着为将军好的名义,做将军的主?我告诉你,那不叫忠心,那叫以下犯上!既然忠于将军,就该惟将军之命是从!否则,咱们军营里,岂不是人人都成将军了!还像话吗!”
“我的命都是将军给的!这一生我就跟着将军了!将军让我做个忠臣,我就做个忠臣,我绝不会违背将军的意愿!”
他的话语,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那些心思动摇不定的人脸上,那些人的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愧疚。
如今站在这里的,都是当年跟着季将军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兵老将,没几个人没有受过季将军的恩情。他们跟随着季将军的脚步,走出了最黑暗的那一段时间,这么如今,被人挑唆几句,就开始怀疑起季将军来了呢!
季将军的是非功过,不是他们有资格质疑的,从始至终,他们选择的,就是追随季将军,而不是依仗过往的情分和功劳对季将军指手画脚。“为季将军好而逼迫季将军去做什么”这种想法本身才是最危险的,一时之间,将领们看向那两个人的目光开始不善起来。
季琛面色稍缓,不再隐藏行踪,大步走了出去。
众将士不曾料到他会在此,略有些心虚:“将军!”
季琛一言不发,拔出一把锋利的刀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那两名低级将领中的一人刺去。他速度在军中本就少有敌手,如今站在他对面的人又没有任何防备,眼看着就要血溅当场!
却在此时,季琛锋刃一偏,锋芒从那人耳际擦过,乌黑的头发,断了半截。一击得手,季琛毫不停留,又对另一人如法炮制。最终,所有人都呆立当场。
季琛这才背对着那两人,收刀回鞘,敛尽一切锋芒。
“在军中蛊惑人心者,其罪当诛。”他转过头:“不过,你们另为其主,我不动你们性命,便让你们割发代首。从今往后,军营里没你们这两号人,权当你们已经死了!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让她好自为之,本将军的耐心,是有限的。”
那两人愣了愣,继而愤愤道:“季将军知道我们的主子是谁,还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正是因为知道,才要提醒她,不要再践踏我的底线。我的耐心,不是无限的,我也不会任她宰割!”季琛无意再与他们多说:“好了,你二人走是不走?若不走,今日便永远留在这里吧。”
“将军今日的话语,我们定会一字不漏地告诉主子!”那两人显然很是愤愤,却终究不敢跟季琛硬碰硬。
那两人离去的时候,季琛眼底一片漠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若不是顾忌到徐太后是叶云泽的生母,他不会在明知道徐太后有意插足军中势力的时候视而不见,步步退让。他不是个热衷于权势的人,原想着,以这样的方式向徐太后表明自己的忠心,未尝不好。
可如今,他明白了,有些事,是不能够退让的。
回想起初见徐太后时,徐太后亲切真挚的笑容,再想想现在,满满的疏离与算计,季琛忽然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幸好,被他珍重地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始终如初。
他将刀-抽-出,隔空狠狠地扎在了箭靶子上:“本将军决不允许有任何人对皇上不敬。若有人妄图对皇上不利,便是与本将军为敌!这句话,你们给我牢牢记住了!日后,再有动摇人心者,便如此靶!”
这还是他第一次,那么郑重的在将士们面前说出这一番话。他原以为,即使他不说,他们也该明白,可事实证明,是他高估了自己。
那么今日,他就明明白白的,向他们表明态度!
“将军,既然您誓死效忠皇上,那么我们也誓死保护皇上!”底下的人渐渐有了反应。
虽然他们曾有过动摇,但他们对季琛的敬仰和憧憬,是从未变过的。季琛做忠臣,他们便做忠将,季琛若谋-反,他们便跟随他攻入这皇城。
季琛察觉到了他们的想法,却无力再去纠正。
在梅缚之和洪胜涛之后,他就明白,给这些人灌输什么忠君爱国思想,没有一点儿用处。
既然这样,维持现状,让给他本人成为全军唯一的信仰,也没什么不好。
横竖他是绝对不会做任何会伤害到叶云泽的事的。
突然,很想念叶云泽。
无论身心再怎么疲惫,只要他在叶云泽的身边,都可以得到安宁。
曾经,军营也是这样一个能够让他得到安宁的地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感觉就彻底被破坏了。
第6章
“你不知道,礼部尚书那个倔老头被我整得有多惨,自个儿都不懂礼,家里乱糟糟的事情一堆,也好意思来教训我?”
“还有那个邹御史,成天就知道对我说教,为了奖励他,我特意命人寻了只鹦鹉给他,让他把他的那些话全部教给鹦鹉。什么时候徒弟出师了,什么时候他这个师傅才可以继续来我耳边唠叨……”
叶云泽拿了个鸭蛋形状的梨,咔哧咔哧几口吃掉。压力嘛,解决掉就没有了。他甚至还有心情把自个儿下朝后跟那些大臣斗智斗勇的过程当成笑话讲给季琛听。
两人都知道,这中间的过程不会那么轻松,但他们彼此都不愿意向对方传达负面情绪。所以,在一起的时候,也多是想着美好的事情,以温馨的话题为主。
季琛又削完一个梨,递到叶云泽唇边,叶云泽刚咬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道:“你怎么不吃?这梨可是朕专门留着给你润喉的!”结果,倒是大半进了他自个儿的肚子!
叶云泽摸了摸自个儿圆滚滚的肚子,有些不好意思。他在季琛的面前,怎么总是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完全没有把自个儿成熟睿智的那一面给展现出来嘛。
季琛忍笑看着叶云泽鼓起的腮帮子,伸出手戳了戳:“没事,看着你吃得香,我很开心。”
他可是知道的,他不陪着叶云泽的时候,叶云泽有多挑食,多难伺候,不说水果和零嘴了,连饭都动不了多少。
也只有每次与他一起的时候,不知叶云泽是不是心情好的缘故,格外有胃口。
因为这,季琛只要人在京城,哪怕再忙,都要想方设法抽出更多的时间来跟叶云泽呆一块儿。叶云泽实在不老实,必须得有人盯着。
看着眼前像只小松鼠般埋头啃梨的叶云泽,不知怎么,季琛有点儿想笑。可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笑出了声,只怕这人就该跟他闹别扭了。哎,还是忍着罢。
“那也不能我一个人吃了呀!”叶云泽看了看季琛手中削了一半的雪梨,想了想,说:“你削了这么多梨给我吃,看在你把我伺候得很好的份儿上,我勉为其难,也做一盅冰糖雪梨给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