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微微一怔,只觉得徐谦话中有话,难以辨明善恶。雁迟看着徐谦,对他亲近畜牲倒有几分了然。萧韫曦笑着摇摇头,坐回闻静思身边。又过了半刻,徐谦放下手中器具,在旁边的水盆中洗净双手。闻静思道:“徐大夫,结果如何?”
徐谦笑道:“我承诺给你满意的答复,必定不会失言,只是我要的报酬么……”
闻静思站起来,解下腰间的荷包,双指夹出张银票,摊开在徐谦面前道:“这一百两,不知够不够?”
徐谦捏着银票看了看,摇头道:“宝定钱庄,全国通兑,闻公子好大的手笔。只是我要用这一百两,换一个人头,不知贵客肯不肯?”他虽和闻静思说话,目光却是直直盯着萧韫曦。
萧韫曦双手拢袖,缓缓点了点头,道:“谁的头值一百两,你说说看。”
徐谦忽然胸膛剧烈起伏,双目圆睁,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大理寺卿,李承!”
萧韫曦扭头嗤笑。闻静思心中一寒,闭上双眼退坐回去。徐谦看着他们,神色顿时复杂起来,道:“贵客觉得代价太大?”
萧韫曦直起上身倾向闻静思,戏谑道:“静思,他早就挖了坑,就等咱们往下跳呢!”闻静思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询问疯狗之事的是自己,将此事告诉萧韫曦的也是自己。如今面对预谋,真是难辞其咎。他心中难过,双眉微蹙,萧韫曦轻轻握上他的手背温声安抚道:“就算你不入这虎穴,我也要去闯上一闯!”闻静思睁开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萧韫曦朝徐谦道:“既然你要李承的人头,总要有个前因后果,不能无缘无故漫天要价罢?”
徐谦冷哼一声,入了内室,过了一刻,拿着一叠簿册出来,重重地放在萧韫曦面前,冷声道:“当年杨双龄老丞相致仕,起因虽是苛待嫡母,但经过李承之手,又多了贪污受贿,纵子行恶。我暗中查探多年,实为李承收取宗琪三百两黄金,做了假证诬陷老丞相。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收受贿金诬陷对立派系,更是对冤案错案置之不理。我手上这些罪证,难道还不能判他一个斩立决?”
萧韫曦取过一本慢慢翻看,条条状状有理有据,甚至写明了李承受贿的日期、数额、地点,甚至陪同的家眷与官员也难逃记录,可谓详之又详。萧韫曦越看脸色越是铁青,耐着性子看至最后一页,缓缓合上,平静了片刻才道:“早知道李承不干净,却没想到贪财至此!徐大夫可有人证?”
徐谦听他口气,已有接手的意思,神色稍稍放松下来,慎重道:“少数贿金有人证,大多数有人证但不敢出来指证。”
萧韫曦摆手道:“有就行,一个与十个没什么差别。这事我揽了,但处置李承还不是时候,往后我自会有安排。”
徐谦一怔,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朝萧韫曦一拜到底:“君子一言九鼎,徐谦先谢过殿下。”
萧韫曦被他一言道破身份,并不吃惊,将书册放上矮桌,微微笑道:“谢倒是不必,韩家一案你不千方百计伺机报复,才叫人称奇。”他此言一出,不仅徐谦大吃一惊,连闻静思也吓了一跳。
徐谦呆愣了半晌,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只好问道:“殿下如何识破的?”
萧韫曦笑道:“朝廷里上千个人头,你偏偏只要李承的,定是与他有深仇大恨。你有一手好医术,我在宫中也略有耳闻。你博古架上虽有牲畜头颅,那医书却是《黄帝内经》,说明你不仅能看牲畜,人应该也不在话下。记得皇祖母几年前去大昭寺参拜佛祖,偶遇妙清和尚,此人医术冠绝杏林,人畜皆通。我便想起一个人来……”他见徐谦脸色凝重,故意凑近闻静思道:“静思,你想到了谁?”
闻静思经他提醒,哪里有猜不出的道理,当下便道:“当时的大理寺卿韩正贤。”
萧韫曦看着徐谦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沉声道:“不错!当年韩正贤正是被身为大理寺正的李承揭发贪污受贿,公款私用,结党营私,以至于被判个满门抄斩。若要深究此案,便会发现诸多疑点。可惜当年宗维掌管大理寺,判决下的极快,让人无法仔细寻出差错。后来听说其妻徐氏带着十六岁的独子向南逃亡,投奔亡夫故友。而大昭寺正在南方。”他一指博古架上的畜牲头颅道:“逃亡路上自然艰辛万分,那些比人有情有义的,定是你的恩人罢!”
徐谦心中的震撼,无可言喻。回忆起逃亡的日子,饥寒交迫,亲人的冷漠,故友的背叛,他与母亲尝尽了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只有身边的牲畜给了他一丝温暖,这温暖不仅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也让他变得再也不信任任何人,直到拜了妙清和尚为师,也无法改变对人深入骨髓的痛恨。他紧紧捏着双拳,颤声道:“已经十五年过去了,我以为你们都忘了。”
萧韫曦摇头道:“这一件冤案,我一直没忘,静思熟知历年重大政策政令,他也不会忘。这案子不仅是斩了一个忠臣,更是斩寒了千千百百忠臣的心。当年与此案有关的证言证物仍然封存完整,早晚有一日,我要为韩正贤昭雪。”
徐谦双眼一闭,滚下两行泪珠,哽咽道:“我没有找错人,父亲终于可以瞑目了。”
闻静思见他欢喜的情难自禁,也为他高兴,掏了巾帕递给他安慰道:“殿下正直无私,你有冤屈直说便是,何必这般曲折。”
徐谦抹去泪迹,和声道:“说来惭愧。李承是宗党一派,我本想趁两派对立之际,借殿下之手除去此人。又打听到你和殿下交情匪浅,想着这是个机会,并无恶意要算计你。”
闻静思听他话中示弱,虽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好再去解释。萧韫曦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才朝徐谦道:“题外话已说完,该入正题了罢。”
徐谦肃正了神色,沉声道:“这狗并未发疯,乃是人为!”
萧韫曦与闻静思皆是一惊,追问道:“说下去!”
徐谦来到桌子前,将狗肋下的毛发拨开两侧道:“这狗喂养的极好,毛发浓密光泽,身形健壮有力,看似一切正常。但双眼已被药物熏过,几乎看不清一步远的人物。而肋下与背部多有愈合的伤痕,甚至还能摸到肋骨折断后复位不正引起的对接偏差。这狗的主人定是一边精心喂养,一边毒手虐打。我听闻公子说它反咬主人,若两个主人是同一人,那是狗不堪受虐的忽然反抗,若不是同一人,定是其中一人故意为之。这狗虽被一剑斩亡,出血却不多,毛发颇为干净,身上还有淡淡的沉香味。这沉香中含有广藿香,宫中若有人用这两种香料,一定是被咬的一人。”
萧韫曦面如寒冰,沉声道:“为何?”
徐谦继续道:“它看不清人物,只能靠嗅觉。若有人日日用这香料薰衣,再施加虐待,狗记住了味道,一旦再闻到,自然会扑咬此人。这等手法我以前见过一次,借狗杀人,十分精明。可惜狗死了,不然稍加试验,就会证明我的推测。”
萧韫曦听到此处,内心已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十指攥紧,神色冷峻,一身的隐怒似要爆发出来。闻静思不敢打扰他的沉思,雁迟则无心去打探他的私事。过了片刻,萧韫曦缓缓起身,对徐谦点头致意,慢步走出了厅堂。
武侯祠巷的地上堆满了积雪,灰白相间,与天一色。两辆马车轻快地从中穿过,马蹄嘚嘚,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蹄印。
闻静思安静地坐在萧韫曦的身边,他能鲜明地感觉出身旁的人,一身的疲惫与愤怒。众人都说三皇子喜怒不形于色,他却总能看出他的爱憎分明,而他眼中的爱憎分明,哪样不是萧韫曦对他的信任。闻静思自知力量浅薄,只能悄悄握紧他的手,以期给予些许的支持。萧韫曦看着闻静思修长白皙的手指,闭上双眼,将头缓缓搁在他的肩膀上,想起博古架上的一众骨骸,不禁感慨道:“徐谦所言不虚,人心险恶,比牲畜更难琢磨。静思,你既然要入官场,便要看清这些阴谋诡计,但看清却未必要去学。朝廷中玩弄阴谋权术,蛊惑人心的高手比比皆是,怀有赤子之心的清流之士又太少太少。”
闻静思无奈道:“徐大夫的手段,我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
萧韫曦笑道:“好!”心中却叹道:“静思,我只求天下皆黑时,你独一身白。”
闻静思微微侧头,目光从萧韫曦的发冠、额头、鼻梁一直流连到轻抿的双唇。想起父亲昨夜提起的婚姻大事,只觉得心如刀绞,难以忍受。他咬紧下唇,慢慢低下头,带着虔诚与绝望,轻轻吻上了萧韫曦雕龙的金冠。
第八章 鸿飞那复计雪泥
萧韫曦从徐谦处回来,暗地里将侍奉太后的宫女太监彻查了一遍,借办事不利之名替换了几个下来,又与太后同饮同食,以防宗氏再次谋害。他防宗氏防得紧,却不料闻静思这边出了事。
十一月初十,小雪初晴。接连阴沉了十多日的天空,终于从云缝中漏出丝丝阳光。京城的低院高阁,民居皇城,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苍苍茫茫。
萧韫曦既然揽下了徐谦的事,便开始着手替换李承。大理寺丞魏玉英恰好是凌云的同窗好友,一人从文一人从武,又是同一年的文武进士,关系自然非比寻常。加之魏玉英为人正派,高中那年的主考官是老丞相杨双龄,便不怕被宗维拉拢过去。萧韫曦与凌云私下商量了一回,两人一拍即合。计划由凌云查清徐谦那三本簿册中记录事件的真假,有无同犯官员,萧韫曦则连同御史大夫,刑部尚书一起上书皇帝。
萧韫曦从凌府出来,已是傍晚时分。刚入了长明宫正门,便见木逢春候在一旁,欲言又止,脸上颇有惧色。不由疑声道:“怎么了?可是太后有吩咐?”
木逢春沉吟了片刻,看着萧韫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今日殿下走后,太后派人来这里传话,命奴婢请闻公子入宫。说是感念闻家老太君和闻夫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想见上一面。可是都这时辰了,还未见闻公子出来。殿下和他交情匪浅,万一闻公子出了事,奴婢万万担当不起。”
萧韫曦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道:“皇祖母只是思念故人罢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皇祖母宫里那么多人守着,明珠也时刻跟着,还怕静思出什么意外!”忽然想起前不久皇祖母提起的纳妃之事,临别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心中骤然一惊,大叫一声:“不好!”扭头就向太后的寝宫快步走去。一想到闻静思可能已遭毒手,只觉得魂魄骤散,全身发冷,心疼欲裂。不到半里路程,他双手攥紧,越走越快,几乎就要飞奔起来。过了千碧湖,拐进画廊时,竟一不留神踩中了台阶上的积雪,半个身子撞上廊柱,滑倒在地。木逢春连忙前去搀扶,萧韫曦一手推开他,狼狈地爬起来,刚刚站好,从身后传来温润的一声“殿下”。这一声仿佛天外仙音,使他三魂七魄瞬间回了位。萧韫曦一边喘着气,一边定睛去看,正是身披雪青色锦缎大麾的闻静思,手持一枝梅花,站在梅林之中。他定了定神,趁四下无人,一把拉过闻静思钻入梅林的假山群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到确定了毫发无损,才放下半颗心,双手用力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闻静思吓了一跳,连忙去推。不料萧韫曦抱得更紧,半是感慨半是自言自语地道:“你真是吓煞我了。”
闻静思不明所以,想到先是在太后宫中跪了大半时辰,又念了一个时辰的书,现在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被三皇子搂在怀中,传出去真是不知被歪曲成什么样子。他心中有情,既怕流言蜚语,更怕萧韫曦察觉,不禁心急如焚道:“殿下,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萧韫曦虽有不舍,也不得不松开双臂。闻静思面红如火,颦眉低目,真是难得一见的慌神模样,看得萧韫曦心中一片柔软,只觉得世间美好都在自己怀中,今生今世,有此一人,别无所求。双手顺着背脊滑至腰际,停留片刻,偷偷轻捏了两下才终于放开了手,温声问道:“皇祖母都和你讲了些什么?”
闻静思抚平了衣衫上的皱痕,强自镇定道:“太后问了我家中的琐事,又谈了祖母和母亲的旧事。太后今天心情似乎很好,让我给她念了半本《诗》。”
萧韫曦点点头,并未听出异常来,看他手上带雪的梅枝,好奇道:“她还让你出来摘梅花?”
闻静思听他提起,蹙眉道:“不知为什么,我今日和太后说了许多话,十分口渴,向太后讨杯茶喝,太后只道让我忍一忍。我出了寝宫,实在忍得辛苦,无法之下摘了枝梅,想着饮些花瓣上的积雪止渴。”他看着萧韫曦,眼角透出些笑意。“怎知还未入口,就看见殿下了。”
萧韫曦听他这样一说,心中大石终于着了地。暗叹道:“皇祖母不动静思,到底还是念着祖孙情份。”双眼一抬,恰看见闻静思晶亮的双眸,知道他笑自己滑倒的狼狈样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牵过他的手道:“走!去我那儿,我请你喝最好的茶!”
闻静思无事,萧韫曦自然放下心来。果真一回长明宫,连脏污的外袍都来不及换下,便取出珍藏的阳羡茶,亲手烹煮泉水,沏成热茶。他虽请闻静思来喝茶,却不敢久留,随意谈了会儿徐谦和雁迟,便放他回了家。
闻静思前脚刚走,萧韫曦后脚也出了门。他一日三餐都在太后宫中食用,掌膳太监不当着他的面用试毒牌一一验过,根本无法进入太后内室。祖孙虽同饮同食,也有尊卑长幼之分。萧韫曦隔着水精珠帘请安问好,让管事的太监将太后点的膳食送入内室。两人一内一外用过膳,品完茶,撤尽残席,萧韫曦淡淡挥手,将殿内的奴婢都赶了出去,连木逢春也躬身退至门外。萧韫曦在外间坐了片刻,理清了思绪,轻步走到凤床旁,一撩衣摆,直直跪拜下去:“孙儿替静思谢皇祖母不杀之恩!”
凌嫣坐靠在床头,十多日的闭门休养让这个年过半百又保养得宜的妇人,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白发骤然多了起来,细腻的肌肤没了脂粉的遮盖,失去了应有的光泽,连原本锐利的眼神,也似蒙上一层雾,时而清晰,时而糢糊。她一手持镜,一手拢了拢鬓边的白发,瞥了跪倒的孙儿一眼,状若无意地道:“哀家害他做什么?他可是哀家恩人的后人,世家的嫡长,朝廷重臣的宝贝儿子。你倒是说说,哀家无缘无故害他做什么?”
萧韫曦不敢回避,垂首咬牙如实道:“因为孙儿真心爱他。”
凌嫣对他的亲口承认始料未及,怒意陡然上涌,甩手将铜镜掷于萧韫曦面前,厉声斥道:“你照镜子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今天你为他欺君,明天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祸国之人,莫过于此。你说他该不该死!”
萧韫曦越听越心惊,又不敢分辩半句,拾起铜镜握在手上,沉思片刻,等凌嫣平复了情绪后,才缓缓地道:“李唐太宗曾道‘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孙儿以静思为鉴,得良善,失险恶;得高瞻远瞩,失苟且偷安;得大爱无疆,失个人小利。近小人则丧志,近君子则志远。孙儿所为确有失当,而静思满腹才华于国于民,大有用场。”
凌嫣盯着萧韫曦半晌,嗤笑一声道:“你说他不像他父亲那般圆滑精明,哀家却觉得虎父无犬子,他身上没有他母亲的一丝样子在。”
萧韫曦微微一愣,将这话咀嚼了许久,才辩解道:“静思不知道孙儿的爱意,所作所为当是无意而为。”
凌嫣冷声道:“你上回说不愿纳妃,哀家如今才明白是为了他。他若是女子也就罢了,偏偏是男子,哪里能给你子嗣。”她叹了口气,言辞容色都温软下来。“傻孩子,龙椅很大,千千万万的财权色欲都在上面,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可龙椅也很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坐。你没有子嗣,就要让给别人的儿子坐,这些年的艰辛,全给他人做嫁衣,你甘心不甘心?”萧韫曦跪坐在地一动不动,凌嫣以为他听进去了,继续劝道:“一个人,一辈子总有舍不下的东西。祖母知道你心软,又固执,但情情爱爱,男女之欲,只是一时激情,最易迷人。逢场作戏,享乐二三载就当是年少轻狂,谁也不会怪你,但万万不能假戏真做,动了真心。你往长远处想,就算你不纳妃,他也要娶妻生子的,到时候你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