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道了声“好”,点出车马场里那五位领头的汉子,将货单交由这五人清点。他二人谈话虽简短,四周的百姓却听得清楚明白。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位希古老人,来到闻静思身边道:“这些都是宁王送的?先生能请动宁王,地位恐怕不低。”
这老头儿耳朵有些背,眼睛却不花,脑子也不糊涂,带着一族四代从禹州最北一路逃难至建昌。闻静思与他交谈过几次,知道他是个阅历丰富,有一双识人的慧眼。凌徽听他这样一说,笑着反问道:“老伯,你觉得先生位比如何?”
老头儿“啊”“什么”了数次才将话听清楚,想了想才道:“先生说自己是宁王府的小吏,可宁王送这么多粮食来,与先生不是一般的交情啊。”
闻静思在他耳边提高了声音道:“老伯,我一无功名,二无所长,实在不值一提。宁王心系禹州百姓饱受干旱之苦,送粮一事实在与我无关啊。”
凌徽笑着附和道:“宁王管着殷州,和禹州相邻,送这一份大礼给邻居,不好吗?”
那老头儿伸长了脖子叫道:“彩礼?什么彩礼?”
说得和听得相差岂止千里,围观的百姓哄堂大笑,雁迟与凌徽朗笑出声,闻静思也被他逗的乐不可支。有萧韫曦这一批的粮食支援,建昌的这几处收容灾民的庇护所又能坚持一段不短的日子,只要等到老天下了雨,便可存储雨水,一一送灾民回乡。想到此处,他顿时松下好大一口气。
领头的汉子将货物清点完毕,一人领着运送的士兵将粮食送往吴记米铺,一人带队将牛羊赶往城外的晒谷场,另一人召集壮年的男丁给牛羊做个简易的圈,雁迟亲自指挥车队将一千担粮食送往驿站,归还杨暇。闻静思让围观的百姓都散了,看见江淮远远地站在人群中,微微一愣,作揖致礼。凌徽见了问道:“公子与江知府熟识?”
闻静思道:“仅是三面之缘,说不上熟识。”
凌徽点了点头,不发一语,与闻静思一同返回客栈,安顿了手下诸人,来到闻静思房中。明珠早已从闻静思口中知道事情经过,又与凌徽同属凌家,两人虽各司其职,彼此的情况还是知之甚详,见了面并无赘言,互相致礼后,明珠问道:“王爷最近可好?将军好快的手脚,算算日子,几乎是公子一借粮草,你就动身了。”
凌徽摆摆手道:“比你想的还早。杨暇刚入禹州边界,王爷就让我带队上路了。我走后不久,王爷接到密报,说闻公子借了杨暇一千担粮食,他又派人截住我,追加了一千担。”
闻静思听后大为惊讶,脱口便问道:“他如何得知……”话说到一半忽而想起凌家暗探遍布天下,又哪会有他不知道的事,便闭了嘴,感叹道:“幸亏他送来这一千担,不然我只有回京城才能还了。凌将军回去后,还请替我多谢王爷,筹集这些粮食,让他费心了。”
凌徽哈哈一笑,道:“王爷掌管殷州后,彻查了几个贪官污吏,抄家的钱财都入了小金库。他早就防备着禹州干旱,一听说闻公子动身,便令人筹集粮食,购买牛羊瓜果,这些东西,不过禹州的九牛之一毛。公子要谢王爷,以后当面言谢就好,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闻静思道了声“好”,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暖意洋洋,中午与凌徽同席用膳,有了时令瓜果,心情高兴之余,多吃了半碗饭。
凌徽来禹州,并不只是运送粮食,在客栈住了一晚之后,就告辞离去。闻静思与雁迟明珠将他一路送至城门口,雁迟看着凌徽的背影,忽然道:“凌将军在殷州的军营,算是坐第二把交椅的人,被王爷派来送粮食,未免大材小用。”
闻静思沉思片刻,压低了声音道:“不知是否与卫将军在军械造局查案有关。”
雁迟与明珠心中顿时一跳,但谁也没有去接这话。禹州的灾民有了粮食,闻静思心里就少一桩事,在客栈吃过午饭,交代了吴三吴四照顾好李钟金娘和两个孩童,收拾笔墨衣裳,带上几斤粟米与肉干,下午就与雁迟和明珠骑着马匹一同去往建昌城外的湘子江。
春季的湘子江,水量丰沛,惊涛拍岸,声声如怒吼,滚滚江水只需十多日就可带着渔船进入弁州,而此时的湘子江,水位降了两成,声势骤减,像一只冬眠的蛇,缓缓游走,不疾不徐。闻静思三人沿着江边一路北上,记量水位,探察土质,标记河道,仔细寻找着开凿引水渠道的最佳路径。他们三人头顶烈日,脚踩泥地,挖过土壤,打过禽兽,睡过野外。雁迟和明珠习武吃过苦,对此不以为意,闻静思却是头一遭,干裂了嘴唇,磨破了手脚,喝坏了肚子,即便如此,也从未让他放弃亲自描绘心中蓝图的渴望。
这一路时常能见到来往的灾民,有的半路得知家乡分发了赈灾粮食,匆匆赶回,有的害怕路途遥远,回家也无济于事,只好继续前行。这一路甚少见到饿死的百姓,虽然满目都是面黄肌瘦身体嬴弱之人,脚步蹒跚,灰头土脸,但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里,都是对生存的坚持。他们幕天席地,吃光了一路的野兽与草根,走到较大的城镇,便向大户人家卖儿卖女,换来一包粟米。这些“高囷大廪闭不开,朝为骨肉暮成哭”的景象,是京城中的闻静思只能从书中读到的,而此时禹州的闻静思除了看到这些,更能感受“公家赈粟粟有数,安得尽及乡民居”的无助与彷徨。
八月二十三日,闻静思的足迹已延伸至建昌以北的三个村镇,写下的行记手稿已有三百页之多。往年禹州最久旱至九月便会下雨,闻静思估算日子,想着最迟也就在这几天。二十四日一早,他们三人收拾好行囊,从虞兴城的一家小客栈返回建昌。吴三吴四看见他们平安回来,听雁迟讲述一路的艰辛与百姓疾苦,心中既高兴又担忧。李淼人小心眼却多,缠着雁迟要学武功保护母亲,雁迟有感他的孝心,教给他一套防身拳法。三人一路奔波,身心疲惫,用过晚膳,吴三来请三人去澡房洗浴。闻静思洗完去抓衣衫,竟是一套崭新的蓝色细棉衣裤,连雁迟与明珠也有一套。他仔细一问,才知道是李钟金娘为表谢意,典当了一支陪嫁的银簪,买来几丈好布为三人赶制这一套衣裳。闻静思听后,并无表示,回房倒头就睡。夜至三更二刻,忽听一声霹雳乍然响起,白光骤闪,照得室内一片亮堂。闻静思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坐起来的雁迟和明珠,又向窗口望去。那雷声时有时无,似近似远。雁迟从地铺上起来,点燃了油灯,闻静思走到窗前,看楼下街道两侧的窗口纷纷光亮起来。忽然,天边又是一道紫光,似老树盘根,在云层上张牙舞爪,紧接着雷声隆隆,响彻耳际。
明珠穿上外衣道:“看这样子,要下一场暴雨。”
闻静思忽的一个激灵,低叫一声“不好”,抓起床边的衣裳就往身上穿:“晒谷场的百姓没遮挡,这暴雨下来,恐怕要遭。”
雁迟穿好衣裳下了楼,问守夜的店伴讨要了三件蓑衣斗笠,明珠牵来马匹,三人并骑赶往建昌城外。街道两旁家家户户都开了窗门,男女老少叮叮咚咚取来锅碗瓢盆,等着储蓄雨水,对三人骑马而过,只好奇地张望数眼,又低头摆放盛器了。有雁迟的官印,守城将士并未阻拦他们,刚过了城门,豆大的雨点便如泼似撒落了下来。这一场雨下得猛而急,三人纵马疾驰,蓑衣斗笠遮盖有限,雨水扑面而至,顺着脖子直往下流。这短短的半里路程,三人衣衫已是半湿。
晒谷场的百姓共有三百四十人,等这一场雨不知等了多久,欣喜万分之下,有壮年汉子脱光了上衣仰面大笑,有妇女幼童端着碗杯盛接雨水,那些年老的在头顶支起衣裳躲雨,人人脸上都是欢喜。
闻静思见到此景,来不及感慨,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喊道:“大家速速躲雨。”
这一处选出的六个精壮汉子看见他,倒也十分服从命令,片刻就将这三百多的百姓分成两半,人人带齐了包袱,一半跟着雁迟回建昌车马场躲雨,另一半跟着闻静思与明珠去一里外的城隍庙。雨势越来越大,燃不起火把,百姓们只能借着霹雳的道道白光看清路途。壮年男子搀扶着老人,妇女牵着孩童,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挨着一个,谁也不愿落下,摸索着方向赶往城隍庙。往常半刻的路程今夜似乎走也走不完,雨水淌入眼睛里,将模糊的前路洇得越加朦胧。小半个时辰之后,这一队湿淋淋的人马终于走到了灯火通明的城隍庙。接下来,蓄接雨水,生火取暖,烤晾衣衫,让这个原本就不大的庙宇显得狭小又热闹。闻静思安置好了百姓,又向领头的男子交代了几句,便和明珠一道往回赶。三人在客栈前聚首,已是寅时过半。吴三吴四早就备好热水姜汤等得焦急,见三人回来,又是催促洗浴又是催促喝汤。待三人一一睡下,天边都已泛白了。
这一场雨解了闻静思的心头大事,只睡了两个时辰就再也睡不着。他在床上一翻身,雁迟和明珠都睁开了眼,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将心头阴霾一洗而空,虽然不见一丝阳光,可都觉得是这几个月最为轻松的一日。
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不到正午就渐渐停了,可云朵厚重,阴沉沉的,仿佛随时还要再下。闻静思简单的用过午饭,和雁迟明珠巡视了车马场与城外城隍庙中的百姓,见领头的男子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不慌不忙,心里安定了许多。吴三吴四驾着小马车在一旁待命,车上坐着李钟金娘与两个孩童,等闻静思巡视完毕,一行人便慢慢悠悠地往昌南而去。经过一场暴雨,昌南旁的河水涨了许多,波浪推着来往的船只穿行在河面上,快如飞梭。他们按照李钟氏的指引,找到了巫觋在村落近南的大宅院。雪白的墙,青灰的瓦,乌黑的大门严肃而庄重,琉璃的飞檐在邻居的一排简陋中异常夺目。闻静思等人虽衣衫简朴,往门前一站,气势并无被这高墙大院衰减半分。村子里难得见到这样的陌生面孔,左邻右舍都纷纷伸头看个究竟。
吴三郎上前敲门,四郎拴好马匹,匆匆赶来的小仆见这般阵仗,一边将人引入小厅,一边回头呼唤内间的主人。那谌姓巫觋身着白衫长袍,头发披散,长须飘飘,乍一看真有几分仙气。他见雁迟带头,闻静思与明珠一左一右走在身后,微微一笑,连声呼道:“贵客!贵客!”
雁迟挑了挑眉,随他走进小厅。闻静思见宅院不大,一个厅堂,两间寝室,修葺得十分精致,院内一个杂仆,一个伙夫,三人各司其职。一行人在厅内分了宾主落座,雁迟缓缓抱拳行了个平辈礼,沉声道:“我与好友出行在外,路过建昌,听说昌南有异人,能呼风唤雨,预知未来,便赶来看看。不知主人家如何称呼?”
谌姓巫觋听了来意,呵呵笑道:“在下姓谌,单名一个智字,习修法术二十多年,呼风唤雨,预知未来都不是什么难事。”
雁迟又道:“谌大师,昨夜忽下暴雨,可是大师作法所得?”
谌智顺了顺长长的胡须,得意非凡道:“此乃在下一个月前作法求雨,昨日夜间,天上星君手持玉帝旨意,带雷公电母,雨师龙王一同显神,这才有了大雨。原本该是作法后即刻下雨,玉帝事忙,一时耽搁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就迟了一个月。”
雁迟笑笑,继续问道:“大师果然有通天彻地的本领,难得的修为啊。当时如何作法?我几人无缘得见,可否述说一二,让我们也一饱风采。”
谌智察言观色已久,一见这几人的气质样貌,就知不是平常人物,连这样的人都对自己奉承有加,心中不禁更加得意自满,徐徐叹了口气,故作沉痛道:“禹州风水不佳,邙山切断了地脉,惹得龙王大怒,久不降雨才致使常年大旱。我为求雨,只好献祭童男童女,男为奴女为婢,供龙王驱使,这才解了龙王的怒气,降下雨水。年年如此,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雁迟脸色微沉,片刻间又恢复原样,笑吟吟地道:“大师果然神通广大,只是讨好龙王就能降雨,玉帝却半点便宜也没得到。”
谌智收敛了笑意,脸色已不太好看。明珠见了,忽然插道:“大师,我三人难得到此,不妨为我三人算算命,让我们也沾沾大师的灵气。”
谌智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傲慢地道:“我给人看相,说命盘,一人五百文,不便宜。”
明珠从腰间荷包里翻出一块碎银放在小几上,笑道:“还望大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谌智见那银块不小,换了副面孔,盯着明珠看了一阵,呵呵笑道:“我观先生天庭饱满,中停隆而有肉,三十岁后若谋求一官半职,比这位先生……”他一指雁迟道:“更易富贵荣华,只是奴仆宫不佳,往后要谨慎交友,防止小人。”他又左右看了看雁迟道:“先生印堂泛红,太阳穴微凸,似有吉兆实乃凶兆,这几月会有血光之灾。田宅宫显示先生家大业大,父母康健,长命百岁,只是官禄宫欠缺,有碍学业官运,此生恐怕碌碌无为,要作法改命盘才能一生畅遂。”他说完雁迟最后去看闻静思。他明面上是看相,实则见人脸色举止说话,闻静思一进门就无声无息,衣衫普通,袖口还有磨痕,手指甲床有握笔弹琴留下薄茧,面带疲惫,一双明眸却极是漂亮。谌智心里有了三分底,开口道:“看这位先生面相,应出生在富裕之家,只是年少时家道中落,难以为继。夫妻宫显示三十岁后妻离子散,兄弟宫却是一生兄弟情谊深厚,不离不弃。不过先生命宫上佳,命盘改变起来十分容易,可要我作法让先生逢凶化吉?”
明珠与雁迟都笑了笑,闻静思觉得一身疲惫,往椅子背上一靠,轻声道:“多谢大师操心了。”又向明珠道:“唤三郎罢。”
明珠起身向厅外走了两步,扬声道:“三郎!”
外面的吴三听见后,答应了几声,撇下谈得正欢的围观百姓,揭开马车的帘子,将李钟氏与两个孩童搀下了车。谌智尚不知原委,只听院外一声声“林芋头”,“李家小子”的惊讶叫声,正感到奇怪。不出半刻,小仆慌慌张张跑进来,指着外头一脸惊恐地说不出话。谌智训斥了几句,去看厅外,只见李钟氏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童怒目而视,再定睛一看,竟是当初被自己选中做祭祀的童男童女,不禁大吃一惊,面色煞白,浑身冒汗,摊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闻静思见事已至此,算是圆满,让吴四将谌智绑结实了,押往县衙。吴三见主人出来,笑嘻嘻地道:“公子好办法,刚刚他俩一下车,围上来的百姓几乎都明白了这神棍的阴谋,事实胜于雄辩哪。”
四周的百姓听他这样一说,纷纷围上来道谢,七嘴八舌之中,闻静思实在难以招架,红透了脸。李钟氏见了掩嘴偷笑起来,悄悄对吴三道:“你家少主人面皮真薄。”
吴三见计谋得逞,乐得哈哈直笑:“公子总为别人着想,偶尔也要为自己的美名着想才是啊。”
一行人将李钟氏与林翠珠送回家中,早得到消息的林家长辈全家涌到闻静思的马前,对着这几人又是跪谢又是诉苦。林翠珠的母亲自从她被扔下河中一直卧病在床,听到女儿平安无事地出现在村子里,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奔了出来,母女二人抱做一团,哭成了泪人。送回了林翠珠,李钟氏本也要离去,见日正当午,便和前来接人的公婆商量将恩人请回家中吃饭。闻静思刚才就已觉得身体异常疲惫,现在更是头重脚轻,怕是不妙,便推辞不受。吴三见主人拒绝,只好为李钟氏取来包袱,细声细语地要她好好保重身体,有难处可托人写信。李钟氏接过包袱看了他一眼,低低应了声“唉”,又向闻静思三人道了谢,带着儿子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公婆回家。闻静思看着吴三依依不舍的样子,留了个心,待以后有机会问个详细。四人行至村口,吴四也回来交差,知县受理了此案,已当着百姓的面答应严惩神棍。闻静思放下心,回程中钻入马车,斜靠在车中,摸上额头竟有些烫手。他闭目微微一叹,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渐渐睡了过去。
闻静思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才被雁迟叫醒,人已到了客栈床上,盖了床薄被,室内燃起油灯,鼻间都是米粥与汤药的气味。雁迟见他撑了两次都坐不起来,连忙放下碗,一手揽过他的肩背,一手钻入膝弯,将他轻轻抱坐起来靠在床头,又见他连碗都拿不稳,不禁责怪道:“郎中说你风寒入体,恐怕是昨夜淋雨所致。既然你身体不适,有些事交给我们去做就行,偏生亲力亲为,累了病了是你的,名声都给别人赚了。”一手抢过粥碗,一勺一勺吹凉了,一口一口地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