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只是道,“回去睡吧。”
“这怎么放心得下。外面还下着雨呢。”这倒是实话。
顾振云还没来得及解释,沈老太太撑着拐杖就来了,气势汹汹的,“到底是跑哪去了,以为跑了就能不管成业的事了?”
沈慈一看顾振云脸色,也不敢再装活死人,连忙劝自己奶奶道,“天已经这么晚了,您老人家也该休息。振云就算要想办法也得明天天亮吧。”
沈老太太犹自在口中说着黑心烂肝的小子之类,沈慈连架带推的将她搀到客房去。
再回来,吩咐管家少爷找到了一定要来告诉一声,便回了卧室。
顾振云已经睡下了,沈慈蹑手蹑脚地在他身侧躺下。顾振云伸手拧灭了灯,沈慈小声道,“老爷,我真不是故意的——”
顾振云没让她说完,“好了,睡吧。”
一向顺从的沈慈却没有听话闭嘴,而是道,“顾秦,是在安全的地方吧——”
顾振云猛地一翻身。
沈慈心下一惊,立刻道,“我并没别的意思,就是这夜黑雨急的,他若是没人照看,我纵不是亲娘,可又睡不睡得着呢。”
顾振云听出她这话里尚有几分真心,沉默了片刻,道,“他若回来,你,让着他些吧。”
多好那是你(20)
顾秦根本睡不着,疼痛是贴着皮肤的。从肩到背,侧腰,再到臀腿,侧卧会疼,趴着睡,不管多透气的枕头,夏天,趴一会儿就难受起来。
按理来说,下了雨的天并没有那么难以入睡,可身上所有的疼都是拧着骨头挨着肉的,结结实实地那种疼法。
他趴着,想今天的事。想父亲,想继母,唯独想起师兄,就焦躁起来,整个身体更是趴不住。
想翻个身,却又挂到身上的伤,疼还罢了,整个人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无力感。
热得太厉害,将手塞到枕头下面去,掌心贴着床单,能稍微不那么烧得厉害些。闻着枕头上的肥皂味道,又想到师兄,顾秦突然狠狠一捶枕头,疼得整个人都抽了起来。
他在生气。
在跟自己生气。气什么,他也不知道。
想了好多事,母亲在时的,想得多了,又想起王致的话。
觉得自己明明长大了却还是只是赖着妈似的,又烦起来。
如此一来,更睡不着。
挨了打,睡不着还不能辗转反侧,他就觉得整个身子都是一种被控在空中的无法抓实了的难受。就像是一个人已经拔掉了生龋洞的虫牙,可还是牙疼一样。
在床上趴一会儿,身子底下更热了,想挪一挪,一点一点地挨着,蹭着,如此几次,不知什么时候,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顾秦是被一阵焦糊味呛醒的。
然后,听到了特别突兀地金属落地的声音,然后又很快回复安静。只是鼻子里的糊味更大了。
不会是着火了吧——他想爬起来看看,可是整个身子是软的,一动就疼,虽然现在这个姿势算不上舒服,但他真的不想动。他甚至想,着火了再说吧,反正自己也跑不动。闭上眼睛,再睡。
闭着眼睛的他,感到了推门的声音。
推门的人推得很轻,很轻。走到他床边几乎是没有声音的。
但他感觉得到。
那个人仿佛是在看他睡醒了没。于是,他更是闭着眼睛。
然后,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既然醒来了,就起来吧。”
是王致。
顾秦吓了一跳。
人的身体永远走在意识的前面,那个还迷迷糊糊的顾秦听见自己的声音寒蝉一样打着抖地说,“是,师兄。”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没顾及身上的伤,居然想试着撑起来。可是动了一下,身子软得像是要被撕裂了。
想蒸个鸡蛋糕差点烧掉了厨房又撞翻了铝锅的二哥看到了顾秦眼里的畏惧,突然就有了几分愧疚。
他知道这孩子怕是没睡着两分钟的,打翻了锅也有些心虚,偷偷来看看试不试吵醒了他,结果,真的吵醒了。而且,他好像很怕自己。
怕二哥的人很多,可是,顾秦昨晚之前都不是这样的。恐怕,昨天的教训,真的是吓坏孩子了。
可是,他还是听到自己说,“以后醒来了就自己起来。”说着指了指墙上的时钟,“五点半起床,迟一分钟十圈,尽管睡。”
“是!”顾秦吓了一跳。已经是六点二十七了,这一身伤,今天岂不是——一分钟十圈,他几乎不敢算那种数字。然后,就看到师兄出去了。
顾秦先是半跪在床上,算了算要跑多少,五十七分钟,一分钟十圈,一圈四百米,等他真的算出那个数字的时候,他突然发起脾气来了——他更不想起来了。
正在犹豫要不要躺下接着睡,大不了就是被打死,师兄又进来了,手里是他的衣服——还有,内裤。
顾秦的脸一下红了,然后,就看到他扔了一把钥匙在自己腿边,“今天在家反省,先起来,去把衣服洗了。”
“什么衣服?”不是衣服都洗干净扔给自己了吗,连内裤都洗了。
王致看了他一眼,又走了。
顾秦的第一反应是,那,是不是不用罚跑了。
然后,穿衣服。
那样的一身伤,穿衣服很痛苦,他站起身子,不自觉地拧过头去看,自己被身上一道一道的棍子的伤痕吓了一跳,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屁股上是大片的肿痕,还有一道一道青紫的檩子。只是,没有破。
顾秦又打了个抖。
还好是夏天,尽管如此,套内裤的时候,一抬起腿来,整个人痛得就像筋都被抽了出来。他一只手扶着墙,穿好了一条腿,想到还有一条腿要穿,都呆呆站了近一分钟。
就那么单薄的两件衣服,穿了足足十分钟,穿好了衣服,弯腰再去叠被子,整理床铺,又是一身汗。
等都收拾完了要出去,手指虚扶着墙,先试着迈了左脚,然后迈右脚,不敢抬膝盖,脚几乎是蹭在地上拖着走的。
如此一磨蹭,王致第三次进来。
这次,是拎着早餐。
顾秦的目光落在肯德基的早餐袋子上,王致像是有几分恼羞成怒,“只有这个,必须吃完。”
顾秦越来越觉得这位师兄的架子不是一般的大,却还是乖乖站好,应了是。
王致再打量他一眼,看着他虚扶着墙的手,“能站起来就端端正正站好,否则,每天一个小时混元桩,也不算罚你。”
“是!”顾秦立刻绷直了双腿。疼到连表情都不敢多一个。
王致看了他一眼,“刷牙去吧。”
又走了。
走出了门,房里还有隐隐的焦糊味,窗子都开着,他一出来,王致却又把窗户关起来了。
顾秦不解,只是自己去洗漱,昨天的一次性牙刷被扔掉了,今天有天蓝色的杯子和儿童牙膏,都是新的,顾秦拿起来,刷了一嘴的柠檬味泡泡,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弯下身子洗了脸,疼得又出了一身汗之后,听到了门铃声。
洗手间离门很近,王致示意顾秦开门,然后,顾秦就看到了他以后会经常看到的钟点工。
王致介绍了下,“徐阿姨,这是我弟弟。”
顾秦乖乖打了招呼,徐阿姨刚称赞了顾秦两句乖巧,然后就抱起了一个大纸箱子,“小王,我看你扔在门口,差点就被物业的人收走了,这么好的锅,你都不要了吗?”
顾秦原本并没注意,此刻听她一说,眼睛里看到了纸箱子里,还黏着鸡蛋屑,米粒渣、锅底焦黑或发黄的三四只锅子,好像都挺新的样子,再回头,看坐在餐桌上同样在吃肯德基早餐的师兄,突然觉得——我原谅他了。
王致大大咽了一口皮蛋瘦肉粥,然后就瞪着顾秦到,“还不让徐阿姨进来,好好看着,以后怎么收拾屋子、做家务,你都要学。”
徐阿姨犹自不肯放过,指着那箱子,“做饭糊锅也正常嘛,拿进来,洗干净还能用。再有钱,也不能这么花的呦。”
王致彻底放下了与他完全不匹配的喝粥的塑料勺子,看顾秦,“愣着干什么,吃完饭,把我昨天扔在车里的衣服拿上来,洗干净。”然后又补一句,“走楼梯。”
顺便,王二哥家在二十一楼。
——完
这个番外完结了,师兄弟间的种种,顾家的种种,很多,但都不再是这个番外的故事。
总之,在顾小秦离家出走的十岁,王二哥给了他一把钥匙,让他有了一个家,在顾小秦独自打拼的三十一岁,王二哥、小息、顾小秦,共同维护着一个新的家,然后,在不远地将来,顾小秦有了自己的家。
多好那是你,让我有依靠。
三师兄小剧场
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比赛之后,收拾了球拍的常静业和师兄道别,“师兄再见。”
陈竺淡淡扫一眼,“十圈。”
常静业握紧了手中的拍子,低下头,思考——今天做错什么了吗?
陈竺,”二十。“
”是,师兄。“小业子乖乖去跑步。
二十圈,挥汗如雨。
回来之后,低头站在师兄面前。
陈竺,”为什么罚你?“
小业子,思考。
陈竺,坐在观众席上,气定神闲。
小业子,思考,“今天早晨训练的时候,和乔希聊天了。”
陈竺,沉默。
小业子,深思,“第二局的时候,打飞了两个球。”
陈竺,挑眉。
小业子,沉思,”和顾秦练习的时候,没有打左后方。“
陈竺,皱眉。
小业子,慎思,”真的想不出来了,请师兄训示。“
陈竺,抬腕看表,”门口等我。”
”是。“常静业满心惴惴。
陈竺目送他走出球馆。
自己也拿着拍子出去,先遇到乔溢,”今天乔希跑步的时候说话。“
再看到邵谊伟,”您老人家下次调敎小孩子,至少让他把球捡回来吧。“
最后,给二哥打电话,”已经确认过了,顾秦的伤还没好,悠着点吧。“
走到门口,看到安安静静站着的小业子,”走吧。“
”师兄?“小业子声音小小的。
陈竺,”你陈奶奶今天过寿,现在过去,时间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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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这么久,还是有点想念呢。送个小剧场给大家。
明天开始,有一个关于三师兄的番外,送给云初,也送给你们,之后,修改《槐杀》,继续小商和小晋的故事,再之后,咱们再说~
同一片星光(三师兄小业子番外)
王致在几乎堆满了画材的魔方格一般的画廊里挤进了他的脚,用强大的肌肉控制力确保自己不会一个不小心一脚下去就踩碎一架画框,他几乎是用燕子飞的姿势站着和陈竺说话,“叫我来这干嘛?”
陈竺指着左面墙上的一幅色彩饱满的风景画,“你把它买下来。”
王致倒是懒得计较,立刻就点头了。
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系着丹宁布围裙的中年男人满脸油彩的比了个四的手势。
王致也是会讨价还价的,“三百卖吗?”
然后他就看到中年男人脸上的油彩突然变成加菲猫的胡子,吹起来了。
陈竺轻轻咳嗽一声,“二哥,是四千。”
王致突然合上了钱包,在满地狼藉中撤出一只脚,退出了这间见鬼的店。
陈竺在他几乎已经要从倒着退变成正着走的时候道,“上上个月顾秦生日。”
王致于是停下了脚步,又看了一遍那幅画,在这间有些昏暗的画廊里,竟意外地透出些温暖光明的味道来,让人心里暖洋洋的,于是,二哥再次拿出钱包,“刷卡。”
中年男人,“只收现金。”
陈竺在二哥要发飙之前道,“我带了,一会儿你出去还我。”
王致转身就走,“你最好在五分钟之内出来。”
陈竺,“当然。我们还要去给阿静订蛋糕。”
王致几乎要炸了。但是想到上上个月顾秦生日他让陈竺亲自穿的拍线也就没什么好说了。
虽然顾秦再拿到生日礼物的时候表情有点奇怪。
自己的亲师兄拿着一把很棒的拍子送自己然后说拍线是你三师兄亲自穿的,怎么听怎么觉得诡异。
二哥送礼物的时候虽然很轻描淡写,但顾秦微妙的表情还是让他有点——“怎么?不想要?”
“没有,我很喜欢。”顾秦看王致,“谢谢师兄。”再看陈竺,“谢谢三师兄。”
然后,默默将拍子收起来了。
常静业的生日很热闹。
常家举办了盛大的生日宴会,名流云集,师兄们每一个都西装革履地来,给小业子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
他自己的亲师兄送得是非常棒的一套画具。
二哥送了斥资四千人民币的画。
有父母的关心,祖父母的疼爱,哥哥姐姐们的爱护,师兄们的照顾,常家幼子的十五岁生日是在是棒极了。
生日的第二天早晨。小业子一边拉伸一边和顾秦聊天,“昨天玩得很晚了,回家没事儿吧。”
顾秦,“我住师兄那的。”
常静业有点想说什么,去又没说,压另一边的腿了。
顾秦看他,“怎么了?”
常静业想了想,“昨天,二哥送了我一幅画。”
顾秦,“那有什么奇怪的,你画画好,师兄们都知道。”
常静业的表情有点闷闷的,“可是,那幅画,是我自己画的。”他说到这里,接着道,“二哥的脾气,怎么可能送我自己的画给我。而且,二哥是和我师兄一起出去的。”
顾秦,“那可能是三师兄帮着挑的吧。他们一向关系好啊。我的生日礼物,拍线还是你师兄缠的。”顾小秦还在耿耿于怀啊。
常静业,“可是,我听我师兄说,手胶是二哥自己缠的。”
“是吗?”顾秦心里舒服了点。
常静业却更纠结了,“昨天,你住在二哥那里,没听他说什么?”
顾秦,“没有啊。他除了嘲笑我喝果汁又不许我喝酒之外,还能说什么。”
“你们两个,聊天还是晨练?”刘丙成虎着脸从他们身边经过。
俩小孩连忙道歉,“五师兄,对不起。”
于是,各自拿着拍子散开了。
顾秦决定,明天要用师兄送的新拍子。常静业想,为什么昨天师兄送我的画具里,有那么多种长长短短的尺子呢?
细思恐极。
送个小剧场给大家,前天晚上写了一半,刚刚补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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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小业子小息聊天
常静业:“我最喜欢我师兄了,他画画真好。”
王钺息:“我最喜欢我爸爸了,他画画也很好。”
常静业:“我师兄做饭也厉害。”
王钺息,“我爸爸做饭更好吃。”
常静业:“我师兄还会安慰我,有一次我受伤了,比赛没有打好,他还带我去看日出鼓励我。”
王钺息:“我爸爸也很关心我,有一次我生病了,考试不太理想,他还带我去做陶艺开导我。”
常静业,“师兄真好啊。”
王钺息,“我爸也不错。”
文昭,看在一边默默翻摄影集的顾秦,“小顾,你怎么不说话?”
顾秦,“我认识我师兄的时候,他不会做饭。”
文昭,“不会做饭没关系,肯定会画画啊。”
顾秦,“他也不爱画画。”
常静业,“那一定是在做陶艺。”
顾秦,“他更不做陶艺。”
王钺息,望着师兄的眼神已经充满同情。
常静业,“其实,那些都不重要,能被师兄指导练球就很开心了。”
顾秦合上了手中的摄影集,目光平静地看着常静业,“是。你师兄经常指导我练球……
常静业的目光也充满了同情。
顾秦接着道,“但是我还是最喜欢我师兄了。”他静静看着王钺息,“因为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他从来不每天指导我练球。”
王钺息默默起身,亲自去给他师叔煮咖啡。
顾秦看着王钺息背影,对已经长得比自己还大的常静业道,“你师兄不就多陪我打了几次球,上过两次药。二十年过去了,我师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还至于这么耿耿于怀吗?”
小业子依然一脸纯良,“我只是在教导师侄,要常存有一颗感恩的心。”
……
同一片星光(2)
小业子是个乖孩子,乖孩子的意思,就是为了表示对师兄的尊重,从来不乱猜师兄的心思。据说,古代臣子有个罪名叫揣测帝心,窥探圣意,咱们小业子这么聪明的孩子,是绝不会犯这种忌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