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笑着锤他一拳头,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见他高兴了,阿六也跟着笑,又随口道:“也不知那姓萧的,今晚会不会被老妖精绑到枯树林里头去。”
陆追笑容僵在脸上。
你再说一遍。
阿六用胳膊捣他,道:“爹,你觉得呢?邪教妖女大多爱吸阳气,小话本里都这么写。”
陆追扯下外袍,将他兜头蒙住一顿打,而后便拍拍衣裳进了卧房。
让你吸阳气。
阿六蹲在地上泪流满面,我到底又说错了什么。
李府的客房已经多日无人清扫过,桌上没水灯里没油,就差在门口端端正正写上“赶客”两字,连丫鬟见了也要轻嗤一声。萧澜也不在意,将被子摊开便和衣躺了上去,闭起眼睛假寐,听着外头的动静。
天边月色皎皎,喧闹了一天的洄霜城也逐渐安静下来。李银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刚打算回去歇着,管家却来敲门。
“又出了什么事?”见他神色匆匆,李银赶忙站起来。
“回老爷,小的也不知道啊。”管家在他耳边低声道,“上头派了人来,说要见老爷,却也不说是为了何事。”
“这……阿喜都给他们了,还想如何。”李银唉声叹气,跺脚便出了门,待到厅前方才换上笑脸,推门恭敬道:“张左使来了。”
“李老爷不必慌张,不是什么大事。”来人是名尖嘴猴腮的男子,看打扮不像是中原人。
“教主的事,都是大事。”李银很识趣。
见他如此服软,男子眼底也多了几分轻蔑,道:“教主派我来,是想问问李老爷,这府中可住了一名江湖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高大面目俊朗,身上没带什么武器,今日穿了一身黑衣黑靴。”
“我府里?”李银道,“不知道啊。”
“李老爷这是要装糊涂了?”男子顿时不悦。
李银慌乱道:“自然不是,可我这府中的确没有这么个人。”
男子道:“今日中午,是我亲眼看着他进了这李府的大门,还与那看门的家丁聊了几句,莫非是鬼不成?”
“这……我府内人多,最近又乱,实在记不得了啊。”李银赶忙解释,又道,“我这就去问问家丁,看到底是何人。”
男子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出门。
李银一路匆匆跑去前院,虽是大冬天却也急出了一身汗,问了半天方才问出的确有这么个人,是先前牛大顶贺寿时带来府中的朋友,据说是无名无派的江湖人。
“这……大顶都走了,怎么还留了个人在宅子里。”李银头直疼。
“那就是个骗子,混吃混喝的,哪里舍得走。”管家道,“先前倒是有人同我提过,我觉得这是小事,便没有告诉老爷。可又想对方是牛老爷带来的,赶走不合适,就由着他住下了。”
“这……这都是什么事啊。”李银欲哭无泪,却也推脱不掉,只好忐忑不安回去,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男子。
“无名小卒啊?”男子放下茶碗,“那正好,今晚我便带他走。”
“好好好。”李银满口答应,又小心翼翼道,“还请左使转告教主,我当真不认识此人,是我那不争气的外甥带来的,一直赖在这府里。”
“慌什么,都说了,不是坏事。”男子嗤笑一声,“说不定教主还会因此赏你。”
☆、第二十一章 好处
还不如妖婆子
片刻之后,萧澜便被恭恭敬敬“请”到了前厅。
见着了人,李银总算是有了印象,心里免不了又开始埋怨自家外甥惹麻烦,却又不敢多言,只垂手站在一边。
“李员外找我有事?”萧澜问。
“这……”李银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男子道:“不是李员外,而是我家主人想会会公子。”
“你家主人是谁?”萧澜皱眉。
男子邀道:“不如公子随我一道前去,见了便知。”
萧澜打量他一眼,语调里颇有几分轻蔑:“你这人倒是好笑,我既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你家主人,这深更半夜的,为何要去见她?”
男子倒也没生气,反而笑道:“公子既住在这里,那便是李员外的朋友。恰好我家主子也是李员外的主子,公子若肯跟我走,能得到的好处可比在这李府要多得多。”
萧澜问:“什么好处?”
男子答:“公子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
萧澜不屑道:“大话谁都会说。”
男子故意道:“无非是出门做客,看公子这般推三阻四,莫非是不敢不成?”
萧澜眉峰一皱,像是果真被激到。
李银也趁机在一旁鼓动:“你还是去吧,难得被主子相中,若是运气好,将来可就是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分,还有什么好值得犹豫。”
萧澜道:“若是运气不好呢?”
“若是运气不好,公子至少也能得一笔赏钱。”男子道,“主子出手向来阔绰,数量绝对不会少。”
萧澜道:“这可是你说的。”
“公子这边请。”男子侧身,对他很有礼数。
萧澜大步出了门。
看着两人背影远去,李银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心中庆幸不已,可算是给送走了,只求以后千万莫要再回来。
门外正候着一顶软轿,林威隐在暗处,看萧澜弯腰上了那飘香大轿,心里直啧啧——这阵仗跟娶亲似的,纱幔又红又香,就差个唢呐班子跟着吹。
几个轿夫脚下如飞,一路径直出了城门,向着城南那片密林而去。
篝火熊熊,白日里那名妇人正在等他。
萧澜道:“原来是姑娘。”
妇人笑起来像是被人捏住嗓子,沙哑粗糙却又偏偏媚眼秋波:“公子看上去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萧澜坐在她身边,道:“猜到了。”
“那还算是个有脑子的。”妇人兴致勃勃地打量他,“那你可知我找你来做什么?”
“我连阁下是谁都不知道,”萧澜一笑,“三更半夜将我找来此处,至少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道:“唤我小玉便好。”
陶玉儿在青苍山中,感觉有些胸闷。
陆追盘腿坐在屋顶上,继续看月亮。
萧澜摇头:“这可不像是真名。”
妇人抽出手帕,捏在手中挥了挥:“我爹娘给的名字不好听,我也不稀罕叫,这个‘玉’字好听,又美,我喜欢。”
萧澜觉得,自己此生还当真是与玉有缘。只是无论是自己的娘亲还是陆追,以玉为名都不觉有何不妥,一个剔透玲珑心思缜密,一个温润儒雅玉树临风。但若换成面前此人,却又怎么想怎么别扭。
妇人道:“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姓萧。”萧澜道,“恰好名字也不好听,一样不想说。”他先前随阿六住进李府时并未隐瞒姓氏,因此此番倒也坦白。
“姓萧啊。”妇人啧啧摇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这个姓可不大好,你知不知道这洄霜城中,前些年死了几十个姓萧的,都绝户了。”
“灭门惨案?”萧澜丢掉手中枯枝,“江湖中多了去,赵钱孙李家八成都有,若是按这个来算,那也没几个吉利的姓氏。”
“倒也对。”妇人俯身凑近他,称赞道,“公子真是个有趣的人。”
萧澜将人推开,微微不悦:“姑娘自重。”
“这般正经,难道还怕会吃亏不成。”妇人咯咯笑道,“看公子长得这般俊朗高大,莫说还是个雏儿。”
陆追在房顶上打了一连串喷嚏。
阿六裹着外袍出门,抬头担忧道:“还是睡吧,这都什么时辰了。”
陆追直直向后躺去。
阿六搔搔头,很是茫然,不懂一向叮嘱自己要早睡早起的爹,为何今日居然如此反常。
不就是没了姓萧的,何至于连觉都不肯睡。
莫非是……
想了片刻,阿六倒吸一口冷气。
陆追看着他,幽幽道:“你独自一人在下头,一惊一乍做什么呢?”
阿六爬上屋顶,紧张道:“爹,你不会被那姓萧的下毒了吧?”
陆追:“……”
阿六学平日里林威那样,拖过他的手腕试了试脉,啥也没试出来——连脉在哪里都没找到。
陆追盯了他半天,觉得儿子太傻,心里颇累,于是打了个呵欠,爬下屋顶继续睡觉。
阿六又握住自己的手腕找了找感觉,然后感慨,不比不知道,爹的手腕还挺细。
城外,萧澜道:“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有了心上人,却没做过快乐事?”妇人将他推了一把,眼底缠着秋水,“不如我来教教公子,尝过滋味后,怕是就不会再记得你那心上人了。”
萧澜似笑非笑看着她。
妇人嗔道:“公子这表情是何意?”
萧澜道:“我若是应了,有何好处?”
妇人问:“我还不算好处?”
萧澜替她将衣领挑回去:“我从来就不缺女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
“原来公子是嫌我不够年轻,不够漂亮。”妇人看似颇为受伤,“你们这些臭男人,还当真都是一个德性。”
萧澜道:“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若仅是这个好处,那便就此别过了。”
妇人索性直白道:“那多少钱能买公子一夜?”
“先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萧澜道,“而后再看我的心情。”
妇人手指缓缓划过他的胸口,感受到指下那结实的肌肉,眼底丝毫也不掩饰贪恋。
萧澜道:“摸够了吗?”
妇人撇嘴:“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
萧澜道:“告辞。”
妇人笑道:“看来还是个倔脾气,可我若乱编一个,你也猜不出真假,又何必执念于此。”
萧澜道:“我不单单想要银子。”
妇人收回手:“那公子想要什么?”
萧澜道:“我想让这全天下的人都认得我。”
妇人“噗嗤”笑出声:“野心倒是不小。”
萧澜道:“所以我才愿意深夜来此,若当真是大人物,我自会甘心跟随。”
“那你觉得,我像大人物吗?”妇人手掌抚上自己的脸颊。
萧澜挑眉:“心心念念只想与我上床的大人物?”
妇人拢住衣襟,抱怨:“公子可当真会扫人兴致。”
萧澜道:“所以阁下到底是谁?”
妇人凑近他耳边,红唇轻启道:“我姓裘,你说这姓,是不是难听得很?”
天边已渐渐露出鱼肚白。青苍山小院烟火缭绕,依旧是阿六在做早饭。陆追昨晚在屋顶坐了大半夜,这阵有些困倦未消,却也不想再睡,用冰凉的水洗了把脸,才觉得清醒了些。
片刻后,陶玉儿也推门出来,一样眼下冒出青黑——自家儿子跑去勾引一个老妖婆,任凭天下哪个做娘亲的知道,心里头都会发堵,哪里还能睡得着。
陆追与她对视一眼,颇为惺惺相惜。
院门“吱呀”一声响,是李老瘸从外头回来,身后还跟了个林威。两人一个被陶玉儿指派,另一个被陆追吩咐,都是在城南枯树林外盯了一夜。
“你怎么上山来了?”陆追有些意外。
“大当家送来了一封书信,让我务必亲手转交二当家。”林威双手呈上。
陆追拆开后草草扫了一眼,而后便面色一僵。
“怎么了?”陶玉儿皱眉。
“昨夜在那枯树林中,发生了什么事?”陆追问。
李老瘸道:“昨夜天黑之后,那树林里便出来了一顶轿子,将少爷接了进去。”
林威补充:“然后就没再出来过。”
陆追揉了揉太阳穴,将书信递给陶玉儿。
阿六站在她身旁,试图伸长脖子偷看。
陶玉儿看完后道:“鹰爪帮的掌门来了洄霜城?”
陆追道:“裘鹏。”
“在城里?”陶玉儿又问。
陆追道:“这城里的门派我已查了个七七八八,除了那两名时常出入李府地道的弟子外,并无其余教众,更别提是掌门。”
“那此人现在何处?”陶玉儿将书信还给他,“若按照上头所说,算算日子应当已经到了。”
陆追道:“江湖一直便有传闻,说裘鹏为练邪功,已将他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平日里身姿妖娆绣花抚琴,喜欢捏着嗓子假装是女人,脸白唇红,魂魅一般。”
陶玉儿:“……”
陆追道:“我猜城外密林那个就是。”
“你说澜儿口中那个妖婆子是个男人?”陶玉儿觉得五雷轰顶。
陆追点头:“八九不离十。”
“哎哟赶紧可别了。”陶玉儿眼前发黑,扶着李老瘸坐在椅子上——搞了半天,敢情相中自己儿子的不是老妖婆,而是个老男人?
这……若是被将来的儿媳妇知道,可还了得。
☆、第二十二章 花田
是谁在等谁
陆追道:“萧公子应当会处理得来,夫人不必忧心。”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陶夫人头隐隐作痛,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亲自出手将那半男不女的妖人绑回来,也省得现在如此闹心。
陆追又问:“客栈中那两名鹰爪帮的弟子如何了?”
林威道:“最近并未出门,一直待在客栈中。”
“没去城南枯树林?”陆追问。
林威摇头:“八成是担心会惹来旁人注意,毕竟洄霜城内的江湖门派不算少,又都知他二人出自鹰爪帮,难保背地里没有人盯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继续去盯着吧。”陆追道,“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外,都不得有片刻松懈,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林威领命,转身出了小院。
陶玉儿揉揉眉心,叹气道:“也不知澜儿何时才能回来。”
陆追道:“我想下山去看看。”
“你?”陶玉儿迟疑,“你要去那枯树林中?”
陆追点头。
陶玉儿有些犹豫。一来这不知根不知底,担心陆追孤身前往会吃亏,二来亦是出于私心,萧澜还在对方手中,她不想有任何变动。
陆追道:“夫人尽可放心,我有分寸。”
“为何非要亲自前去?”陶玉儿握住他的手拍了拍。
“在山上也做不了什么事,白白担心罢了。”陆追道,“守在枯树林外,哪怕什么都不做,至少要踏实些。”
陶玉儿道:“你从小就对澜儿好,看来这么多年也未变过。”
“为何要变?”陆追笑笑,“现在这样很好。”
“想去山下可以,先随我来吧。”陶玉儿松口,站起来去了厅房。
陆追应声跟上,并未多问。
木门紧闭,将暖意与声音都锁在了里头,阿六蹲在门口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半天却什么都没听到,于是颇受伤。
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连自己也不肯告诉,大家难道不是已经成了亲热的一家人?
傍晚时分,城南枯树林外。
天气寒冷,连风也被冻住。天边模模糊糊挂着一轮圆月,边界看得不甚明晰,被云半遮半掩,透出的光晕像是快要融化在天幕中,只余一抹妖冶橙红。
林威往手心哈了口热气。
陆追悄无声息蹲在他身边。
林威惊道:“二当家怎么来了?”
陆追竖起手指,提醒他声音小些。
林威压低声音:“林子里一直没动静。”
“一整天都没动静?”陆追问。
林威点头。
“萧澜也没出来过?”陆追又往远处看了一眼。
林威道:“没有,不仅没人影,连声响都没有,只在下午时出来了几个小喽啰,一边走一边闲聊,说看来这回的汉子挺讨教主喜欢,八成就是指那姓萧的。”
陆追:“……”
林威又叮嘱:“连那老妖男都下得去手,二当家以后可要离他远些。”看着便不像是个善茬,而且似乎口味还不轻。
陆追还未从“一夜一天都没出枯树林”中缓过来,便又被“老妖男”三个字震了一下。
……
四野一片寂静。
萧澜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慢条斯理割羊腿吃。那妇人靠在一边的树上,娇滴滴叹道:“知道我是男人之后,便一直不理不睬,早知如此,我又何苦说实话。”
“能瞒住吗?”萧澜看她一眼,轻蔑嗤笑,“你的目的是拐我上床,即便是想瞒,又能瞒多久?”
“你不懂,男子的滋味尝起来,也快活得很。”那妇人,或者说是鹰爪帮的掌门裘鹏,此时俨然一个风韵犹存的妖媚女子,也不知是练就了什么功夫,竟连喉结也隐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