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清晨,温暖的阳光,绵软的被窝,还有最爱的人。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是阿六在煮饭,掀开笼屉盖后,馒头香味飘散,整个小院都被世俗而又宁静的烟火气息缭绕着,是此生拥有过最好的时刻。
陆追手臂环过他的肩膀,一直不肯睁开眼睛,或者干脆说是不舍得睁开眼睛。
萧澜又在他眉间落下一个吻:“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
陆追问:“陶夫人?”
萧澜点头。
陆追靠在他怀中:“是鬼姑姑提醒你的吗?”
“这么多年,没人能猜透我娘的想法,”萧澜道,“她固然不会伤我,可你就未必了。”
陆追道:“陶夫人的事暂且不说,我有另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萧澜拉高被子,盖住他露在外头的肩膀。
“冥月墓真正的主人是谁,鬼姑姑从未告诉过你,对不对?”陆追看着他。
萧澜摇头,迟疑道:“真正的主人?”
“鬼姑姑只是守墓人,替长眠地下的墓主人守着长明灯,”陆追道,“那里原是我陆家的祖坟。”
“冥月墓是陆家的?”萧澜意外。
“嗯。”陆追道,“千百年前澜河两岸战乱不断,陆家先祖曾自立为王,一路率军从南往北,试图称霸天下,最后却在锡城大败,仓皇而逃隐姓埋名,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而冥月墓便是陆家在鼎盛时期修建的陵寝,一切都仿照上古皇陵而制,地下百里纵横交错机关重重,恢弘大殿内镶嵌着无数深海明珠,照映着长眠于此的陆家先祖,与堆积成山的黄金与珍珠。
“在锡城兵败后,朝廷曾派兵南下,想要捣毁冥月墓,却无一例外惨死在了迷阵与机关中。再到后来,境内又起了新的战乱,烽火燎原民不聊生,朝野与江湖都在争夺王位,冥月墓也就被世人逐渐淡忘。”陆追道,“只有一群守墓人,伴着木鱼孤灯,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萧澜抱紧他,觉得自己在听故事。
而待澜河两岸战乱平息,四海一统之时,距离当时陆家先祖起兵已过了百年。
“时间过得越久,守墓人与陆家的关系也就越淡。”陆追道,“而到今天知道秘密的,除了冥月墓的主人,便只剩下了陆家人与陶夫人。”
“你想拿回冥月墓?”萧澜问。
“我想毁了冥月墓。”陆追答。
萧澜微微皱眉。
“你不想毁了那里吗?”陆追看着他,“冥月墓早就不单单是一座陵墓了,这些年江湖中流言蜚语日益增多,那些所谓的宝藏与不死仙药不知引了多少人丧命镜花阵,陆家先祖布下机关迷阵是为一梦安眠,不是想背负血债。而这流言的源头,你猜是哪里?”
萧澜道:“姑姑?”
“你也这么想。”陆追道,“我猜也是如此。”
在鬼姑姑接掌冥月墓后,墓穴内的侏儒与机关师日渐增多,那些原本无人涉足,已蛛网遍布的墓道也被重新打开。萧澜对冥月墓中的事情无甚兴趣,多年来只率人守着墓穴入口处的红莲大殿,极少去鬼姑姑所居的幽冥宫,此时被他一说,才觉出蹊跷来。
“在我小时候,也经常被鬼姑姑带去墓穴深处。”陆追道,“你或许忘了,不过我曾偷偷找你哭过,说那墓道内又湿又滑,还有许多毒虫与白骨,我不想爬,可鬼姑姑却逼着我爬,只是想看看用陆家人的血脉,能否闯过那些机关。不过幸好,她顾及我爹的身份,每每九死一生之际,都会将我抱回来。”
萧澜道:“我那阵在做什么?”
“你会给我糖吃,再牵着我的手去红莲大殿。”陆追笑,“在那里虽不能出墓,却能看到日出日落与星月交辉,还能吹吹风。”
萧澜握紧他的手。
“不过除了这些,鬼姑姑对我倒不算坏,”陆追道,“再等我长大一些,学会告状了,她也就不再逼迫我去爬墓道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试了上百回,终于发现我还不如那些侏儒好用。”
“告状?”萧澜问,“同谁告?”
“我爹娘啊,他们每做完一件事,就会回来见我。”陆追道,“不多顶多只能一起待三天,就住在冥月墓的一处空殿内。”
“我曾听姑姑说过,陆无名前辈是天下第一的杀手,”萧澜道,“既都见面了,为何不带你闯出去?”
“鬼姑姑是怎么说的?”陆追问。
萧澜摇头:“她或许说过,只是我不记得了,后头长大了,也就没再问过。”
陆追幽幽道:“没再问过。”
萧澜下巴抵在他侧脸蹭了蹭:“我失忆了。”
“因为我中了毒,”陆追道,“出了冥月墓,便是死路一条。”
萧澜心里叹气,果真与自己猜的一样。
“所以直到我爹替鬼姑姑做完十件事,他才能拿到解药,带我出冥月墓。”陆追道,“我当时哭闹不肯,硬要与你一起走,后来就晕了,再醒之时,已回了江南飞柳城。”
“所以这便是儿时那次别离?”萧澜道,“倒是一直就模模糊糊有些印象。”
陆追道:“说渴了。”
萧澜下床替他倒了杯水,装在暖玉壶内,放了一夜依旧是温的,只是粗陶大杯有些简陋,不像他向来精雅细致的作风。
陆追主动解释:“茶杯不小心摔了。”
“嗯。”萧澜看着他喝完水,“还要吗?”
陆追还未说话,外头却“咚”一声,像是有人撞开了门。
“谁!”阿六丢下馒头冲出来,一看却是林威,于是道,“你吓死我了,出了什么事?”
“二当家没事吧?”林威问。
“没事啊,咱爹能有什么事,一直在屋里呢。”阿六不解,“怎么突然这么惊慌?”
屋内两人听到之后皱眉,萧澜取过一边的衣裳替陆追穿好,带着一起出了卧房。
“二当家。”见到真人确实无恙,林威方才松了口气。
“不对啊。”阿六又想起来一件事,“你怎么能找到这院子的?”且不说他先前从没来过,只说院外的水月幻象,也不是人人都能闯入。
“是陶夫人的下属来找我,给了路线与幻象入口图,就是那位腿脚不方便的老伯。”林威道,“山下不知为何,从昨天半夜就开始传消息,说冥月墓是江南陆家的祖坟,倘若没有红莲盏,旁人想要入墓不行,陆家人却轻而易举。所以谁若得了二当家,便等于得了冥月墓与红莲盏。”
萧澜问:“谁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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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红莲盏下落无踪,众人都毫无头绪,却有人突然告诉他们,得你就等于得红莲盏,你猜会如何?”萧澜道,“想来山下早已乱成一片。”
“的确。”林威点头,“二当家人在洄霜城的事已传得人尽皆知,甚至连杨柳胡同的小院也被翻了个底朝天。”
“什么?!”旁人都还没说话,阿六先是勃然大怒,一拍桌道,“那些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为利所驱,又仗着人多,没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陆追摇头,“这阵哪怕有大哥与温大人,也不会好用。”
“可爹最爱的茶具还在小院里,一回都没用过,原是准备过年的。”阿六依旧很是不平。
“一套杯子罢了,”陆追笑笑,“还是先想想看,下一步要做什么吧。山下那些虽都是些乌合之众,可担心也就担心在这里,一群利欲熏心的莽汉,再被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一煽动,天也能被捅穿个窟窿。”
阿六深深叹气,一帮狗孙子,忒气人。
下午时分,萧澜出了青苍山,径直前往冥月墓所处的荒败小院中。
“澜儿?”鬼姑姑身上盖了件毛皮大氅,正在椅子上打盹,“怎么这阵来了。”
“城里那些谣言,可是姑姑放出去的?”萧澜问。
“什么谣言?陆明玉的谣言?”鬼姑姑摇头,“我也是刚刚才听说,正准备让黑蜘蛛去查,你这就来质问我了。”
“澜儿无意冒犯姑姑,”萧澜低头,语气和缓三分,“只是想将事情问清楚罢了。”
“你啊。”鬼姑姑摇头,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什么都好,就是冲动了些,这副样子,姑姑怎么放心将冥月墓这么多弟子交到你手中。”
黑蜘蛛推门进来,恰好听到这么一句,于是眼底难掩怨毒,却也转瞬即逝。
“去外头查查看,那些有关陆明玉的流言蜚语都是谁放出去的。”鬼姑姑吩咐,“明晨之前,我要知道答案。”
“是。”黑蜘蛛领命离开。
“澜儿也去吧。”鬼姑姑叹气,“看你这么上心,想来也不愿安安静静陪着姑姑吃顿饭,早去早回。”
萧澜道:“是。”
杨柳胡同里,那些江湖中人已经散去,只留下一地狼藉,甚至连那棵歪脖子的老柳树也被人砍断,想来是因为挡了路。
萧澜跨过院墙进到院内,想去卧房将陆追的衣物与日常用具都带走,免得被不相干的人所碰,推门却见各个柜子早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值钱货掳走,衣物就随便丢在地上,踩得脏污凌乱。茶叶胡乱洒了一茶盘,一套瓷器也被打得粉碎,想来便是阿六所言那套舍不得用,要留下过年的茶具。
萧澜眼底漆黑一片,转身大步出了小院。
☆、第四十三章 过年
腰大概这么细
街道上一个小娃娃踮着脚,手里捧着一碗浆糊使劲往上递,另一个年纪比他要大些的,像是哥哥模样,正站在小板凳上,歪歪扭扭将一个“福”字倒着贴上去。两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袄,圆滚滚红彤彤的,童稚而又可爱。
“歪了。”弟弟着急,“歪了歪了!”
哥哥答应一声,又吸溜了一下鼻子,接着往正贴。弟弟却已经看得着急,自己上去就要接手,两个小娃娃你推我推,闹闹笑笑的,总算给这寂静萧瑟的冬日长街带来了一丝活泛。
萧澜伸手将跌倒在地的哥哥抱起来,轻轻放在了台阶上:“回去吧,该吃饭了。”
见是一个穿黑衣裳的人,两个娃娃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又见他腰里没挂着刀,不像是爹娘口中的那些坏蛋,便也笑着挥挥手,一蹦一跳回了小院,只留下木门上一个横七竖八的倒“福”贴。
腊月二十八了啊……萧澜继续独自往前走,最近事情太多,竟忘了已年关将近。
其实不止是他,全洄霜城的百姓都觉得,这该是最寂静冷清的一个年,不敢串门走亲戚,不敢赶市集买年货,只能一家人围坐炉边烤火,也不知城中那些杀杀砍砍的江湖中人,到底何时才能走。
街上商铺关了大半,萧澜走了四条街,才找到一家尚且开着的成衣铺——位置偏得很,稍微一不注意就会错过。
“公子要买衣裳啊?”看店的是一对老夫妇,正守着一个小炉子煮茶,闻着分外甜香。
“是。”萧澜点头。
“等着,我给公子量量身。”老婆婆放下茶杯站起来,萧澜却道:“不是我,是帮人买的。”
“帮人啊,”老婆婆问,“那公子可带来了尺寸?”
萧澜摇头。
老婆婆为难:“那这就不好买了,高矮胖瘦总得有一个的。若实在没有尺寸,那公子大概说说也成。”
萧澜想了想,伸手比划道:“腰大概这么细。”
一旁的老爷爷只是笑,估摸也是头回见到有人这么买衣裳。
“姑娘家啊?”老婆婆问。
萧澜摇头:“不是。”
“我就说,姑娘家这腰身可有点粗。”老婆婆乐呵呵替他倒了一杯茶,“高矮胖瘦呢?”
“比我矮一些,不胖也不瘦。”萧澜道,“还有,他喜欢穿白的。”
“知道了,等着啊。”老婆婆拍拍他的手,转身去了屋里头,半晌后抱出来两身衣裳,“公子看看,这些可还中意?就是价钱贵了些,可料子顶好。”
萧澜点头:“成。”
“看都没看,怎么就‘成’了。”老婆婆教他,“既是拿来送人的,自然要送最合身的,否则岂不闹了笑话。”
“我是头回给人买衣裳,也看不出好坏。”萧澜道,“他人生得好看,想来穿什么都不会丑,就这个吧。”
“不过按照公子说的身形,这两件也差不多了,那我就帮公子包起来了啊。”老婆婆又叮嘱,“若是不合身,尽管拿回来,随时都能改。”
萧澜道过谢,一边付银子一边问:“最近生意还好吗?”
“好,这么多年,这是生意最好的一年。”老爷爷道,“正街上的大铺子都不敢开,怕被那些拿刀拿剑的人砸了,我这偏僻小店反而捡了便宜。”
两人正说着话,一辆马车便停在店门口,下来两个伙计打了声招呼,便扛着几大包衣裳送进了后头,熟门熟路。
萧澜道:“这是新进的货?”
“这些都是城里其余成衣铺的,大家不敢开门,可也总不能不做生意,便都送来我这帮着卖。”老婆婆将包好的衣裳递给他,“否则我这小店平日里也就卖些粗布短打,哪里能进到这么溜光水滑又雪白透亮的料子,都是别家送来的。”
“原来这样啊。”萧澜了然,又道,“老人家只管放心,那些江湖中人在城里待不了太久的。”
老婆婆一边应,一边将他送到门口:“公子慢走。”
萧澜又问:“这城中可有哪家瓷器铺子与茶叶店还开着?”
“这就当真没有了。大家过年要穿新衣裳,我这小店才能开着。可也没谁家非要换新碗盘,那瓷器砸起来哐当当一碎一大片,没老板敢开门。”老婆婆回屋,从一旁的柜子上拿下来一个小陶罐,“我这没有茶叶,只有柿皮甜酒酿,公子带回去喝吧。”
萧澜心暖,硬是放下一些银钱,方才拿着甜酒与衣裳告辞。一路都在想方才那家小店——安静的巷道,半开的木门,斑驳的光线,小炉子上煮着香甜的枣茶,老两口围着火有说有笑,赚一些散碎小钱,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就白头过了一辈子。
真好。
萧澜笑笑,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些许。将手中的东西寻了处客栈先放下,自己则出城门,去了城外密林。
那里依旧是一片寂静,见到萧澜回来,裘鹏嗔怪道:“没良心了,去哪儿了?还知道回来。”
萧澜坐在他对面:“李府。”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裘鹏坐起来,用绣花广袖抚了一下他的脸颊,“一堆臭男人闹闹哄哄,不如回来看我。”
萧澜道:“你当真不管李府了?”
“为何要管,劳神费力的,那里唯一有用的便是杀人暗道,现在既被毁了,李府就更没用了。”裘鹏说得漫不经心。
萧澜道:“你不担心李银会供出你?”
裘鹏手指绕过一缕发丝,摇头。
萧澜又道:“也是因为三尸丹?”
裘鹏嘴角一弯,红艳艳凑上来:“今日便是李银体内三尸丹发作之日,这么多天他一直紧着牙关,就是怕我不会给他解药。”
萧澜继续道:“你给了吗?”
“我怎会丢下他不管,今早便派去了人关照。”裘鹏坐直回去,用指甲弹了一下白玉杯,“不过他既然已经没用了,那又何必浪费我一枚解药,不如留下赏给你。”一边说,一边眼波媚横,只差将水蛇腰拧出水来。
萧澜问:“你将他杀了?”
裘鹏道:“是。”
萧澜道:“有那么多江湖中人守着李银,教主果真好本事。”
“过奖了。”裘鹏咯咯笑道,“那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人再多,在我眼中也如同嗡嗡苍蝇。我敢打赌直到现在,他们怕也没发现李银已经死了。”
萧澜又问:“所以教主此番来洄霜城,便什么都没干成,只杀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李银?”
“这不还遇到了你吗?”裘鹏伸了个懒腰,“这林子里快活得很,可比那闹哄哄的城里强多了。”
萧澜看着他:“据说江湖众人在将李府暗道翻开之时,里头万箭齐发毒虫嗡鸣,恶臭熏天宛如阴曹地府,你究竟是为了对付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