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萧随意的心无可遏止地痛了起来,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沉声问道:“为、什、么、背、叛、随、意、楼?”
“为什么?”苏妖孽微笑着,随口说道:“没有为什么啊。我高兴。”
萧随意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无论苏妖孽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背叛他,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上前一步,几乎是脱口而出说道:“你知不知道肃王是我的杀父仇人?!知不知道我想杀他,想得都快发疯了?!知不知道他肃王府对碧落黄泉帮做了什么、对我们江湖人做了什么?!知不知道他手底下有多少冤魂?!”
苏妖孽在心底叹息一声。
“抱歉。”他看着萧随意,微笑说道:“我知道啊,但是很可惜,我遇到王爷的时间,比遇到你的时间,要早上那么一点点。”
萧随意默然,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一身修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早了多少?”
苏妖孽还是淡淡笑着,“两天——我记的对么,王爷?”
肃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对。”
“好。”萧随意深深呼吸,后退一步说道:“那我父亲的事,你有没有参与?”
“你想复仇?”苏妖孽淡淡问道,向着萧随意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刀在你手上,我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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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随意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偏殿正中的地藏菩萨像。
菩萨应该是慈悲的吧?
萧随意不认得地藏是谁,但是想起苏妖孽之前告诉他的那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萧随意觉得这尊菩萨想必是个好人……不对,好菩萨。
鲁王把地点定在这个地方,着实……讽刺。
他看着庄严的地藏菩萨法相,原本悲伤愤怒的心境突然毫无理由地平静了下来,不是洞晓一切之后的解脱,而是洞晓一切之后彻头彻尾的、再无回转余地的绝望。
“六月十九日。”萧随意看着苏妖孽,一字一字说道:“那天晚上我们在楼顶喝酒,我差点踩空掉到楼底下去,你把我拉上来之后,喝了一口酒,然后问我要不要喝。”
苏妖孽淡淡说道:“你一向不喝酒。”
萧随意的声音更加平静,“你喝完一口之后,用袖子擦了擦嘴。”
苏妖孽默然。
“你一向对洁净有某种偏执的执著,”萧随意毫无情绪说道:“那天穿的又是白色的外衣,怎么可能容许用袖子擦嘴这种事发生?我早该想到的。”
苏妖孽默然,半晌,淡淡说道:“难为萧楼主记得这么清楚。”
萧随意摇了摇头,“我早该想到的。那应该就是你跟肃王妃恢复联系的日子吧?可笑我还以为你是自己查出来的程霜潭的来历,根本没有往别的方向想——”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那么明显的迹象,我都没注意到……你说的对,我是白痴。”
——苏妖孽自然知道萧随意那句“根本没有往别的方向想”是什么意思。
那是绝对的信任。
但是……
但是反正他也回不去了,萧随意没有必要陪他一起死在这里。他以后的路还长。
苏妖孽于是微笑说道:“你现在发现自己是白痴,也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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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啪!
啪!
“说的好。”肃王鼓掌,微笑说道:“萧随意,你现在发现自己是白痴,也不算太晚。我早便跟你说了,苏三是我的人,你偏不信,非要你自己想起来才信。”
萧随意却只看着苏妖孽,“老三,我不管我是不是白痴,我只问你,你为什么选择肃王?”
“很简单的道理,”苏妖孽淡淡说道:“先来后到,萧楼主想必会不不知道。”
“但是肃王是我的杀父仇人!”萧随意压低了声音喝道:“你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要在找了肃王之后找我呢?!明明可以不用——”
——明明可以不用来随意楼,这样我就不会见到你,就不会爱上你,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失落和痛苦,到时候肃王和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和肃王,大道如天,各行一边,多好。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有些事情是没道理可讲的。”苏妖孽想了想,说道:“我来随意楼,自然是因为肃王让我来随意楼。我很遗憾。”
……遗憾?
萧随意攥紧左手,指甲深深刺进肉里。
他知道苏妖孽说得没错,有些事情确实没有道理可讲……譬如为什么苏妖孽见到肃王的时间比见到他早了两天,再譬如……为什么他会爱上苏妖孽。
“肃王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萧随意几乎是咬着牙问道。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自己反而怔住了。苏妖孽也怔住了。
——那是四个月之前,他和苏妖孽就应该抱谁的大腿产生了争执,苏妖孽对他选择介入王爷之间的争斗十分反对,二人相持不下,苏妖孽因此把裕王府的幕僚晾在了茶楼里,自己去青玉楼唱了一段白蛇权当发泄。
因为这次行为有发泄的意味在里面,苏妖孽并未带杀手随行,结果不小心被裕王那个饭桶绑回了府里。
其后,苏妖孽假意应付裕王爷,暗中摸清了裕王府地牢的结构,然后撬开锁链跑了出来。回到随意楼之后,二人就大腿问题又产生了一次争执。
萧随意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些事,因为那个夜里他真的动怒了。
他们从当今京城的局势扯到了碧落黄泉帮的覆亡,苏妖孽引经据典、推演纵横,就是为了向他证明一件事。
——裕王不值得投靠,如果随意楼一定要选择一个大腿,肃王是更好的选择。
当时萧随意便说了这样一句话。
“肃王是给了你多少银子,你这么帮着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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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紧接着便是裕王的突然发难,然后是吴世毓、莫白雨、易温酒、程霜潭、长江水运。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萧随意也早把那日的争执忘在了脑后——反正苏妖孽也没有再对他和裕王的合作提出反对意见。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苏妖孽当着他的面承认自己确实是肃王府的人,他完全是下意识地质问了一句“肃王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这才想起来数月之前,那个极其相似的场景。
萧随意只觉得一股苦涩缓缓地从心底洇开,像是猝不及防被人灌了一杯极苦的茶,入口先是苦味,然后是苦到极致的麻木,直到许久之后,心境渐渐平静下来,那苦涩却又从最深处泛起,回味无穷,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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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妖孽到底是谁的人,这个问题,除了苏妖孽自己,最有资格回答的就是肃王和肃王妃。
然而肃王既然敢赌萧随意不会放任苏妖孽落到他手上,甚至因此屏退了侍卫,自然就不会让萧随意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产生误解。
——如果萧随意知道苏妖孽投入肃王府否真正原因,就不会再认为他背叛随意楼了吧?
听到那句关于好处的问话之后,肃王爷简单地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当年秋路、苏妖孽和天山雪莲之间的关系,正要开口,却听苏妖孽开口说道:“王爷当年救了我师父一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有比这更大的好处么?”
萧随意怔住了,张了张嘴,说道:“但是你师父不是……”
说完这句话之后,萧随意才意识到——秋路被人毒死了,和肃王救过秋路的命,其实并不矛盾。
“——不是死了?”苏妖孽看着萧随意,认真说道:“是啊,所以他欠王爷的一条命,只有我替他还了。”
肃王:“……”
好特么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
肃王心念急转,正想着应该如何证明苏妖孽真的不是他的人,却见苏妖孽微微偏头,说道:“如今碧落黄泉帮这样的事儿……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王爷想要在陛下面前交代,总得有一个人帮王爷顶着。”他说着笑了笑,“萧楼主,你也看到了……一命还一命,我接下这个罪名之后,自然也就和王爷两清了。”
肃王猛地挑眉。
——苏妖孽的说辞可谓天衣无缝,既解释了为什么他会效忠肃王府,也解释了肃王之前提出来的几点证据,甚至还解释了他眼下这副狼狈样子的原因。而最要命的是,肃王根本无法反驳,因为这正是他原本的想法!
他转头看向苏妖孽。正巧苏妖孽也向他看了过来,看到他面上神色,轻轻浅浅地一笑,笑得像个千年的山精灵魅,那双风流妩媚的眼里竟然有些促狭的得意。
他当然有资格得意,肃王愤愤想着,明明是自己先卖了这个妖精,竟然硬生生被他几句话扳回了一局,显然萧随意已经成功地被激怒了,万一萧楼主真的一走了之,让他的计划落空——
肃王恨恨地横了苏妖孽一眼,想着这人当初名满京城的那几年,竟是未曾听说有哪位贵人得手过,想必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这次事情若是真的败在他手里,回去之后,定然要让他尝尝千人骑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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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局面其实十分有趣,苏妖孽谋划刺杀肃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却在拼命证明自己是肃王府的人;肃王先前揭开苏妖孽的身份使得随意楼措手不及,现在却拼命地想把苏妖孽推到随意楼那边去。
然而在萧随意眼里,苏妖孽和肃王之间的这一笑一瞪眼,就是明目张胆的眉目传情了。
……两清?
你和肃王两清,那我呢?——你欠了我九年你打算拿什么跟我清?
这么多年间,随意楼这么多的刀主执事杀手探子或是因为保护你而死,或是因你的一道命令而死,这难道就不算人命了?你欠肃王的拿你自己命去还我没意见,你欠我随意楼的呢?就这样一句两清就揭过不管了是不是?!
——而且,我他妈喜欢你啊。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碎裂开来,极致的愤怒如烈火般烧蚀着萧随意的脑海,逼得他用力攥紧了刀柄——原来他来随意楼不过是为了和肃王两清罢了,原来随意楼在他眼里真的什么都不是,连人情债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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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妖孽看到了萧随意在刹那间冷到极点的眼神,于是知道自己的演技又长进了,这一出快意恩仇、士为知己者死的大戏,他演的很成功,甚至还强行改了剧本。
他默然闭眼,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肃王自然也注意到了萧随意的异样,在心里问候了苏妖孽的十八代祖宗,面上笑容不减,看着萧随意说道:“……萧楼主仿佛很惊讶?”
萧随意默然。
肃王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靠在一旁姿势似乎十分放松(实际上只是因为动不了)的苏妖孽身上掠过,又转回了萧随意身上,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以为抓住苏妖孽就能拿住萧随意,然后深刻地反省了在局势未定之前屏退侍卫的托大行为,最后终于想起了程霜潭曾经提到过的某一件事,于是决定冒险一试——
他看着萧随意,继续说道:“既然如此,萧楼主,那你先仔细想着,本王还有些事儿……”他说着唤了一声:“苏三。”
苏妖孽一怔。
萧随意压抑怒气说道:“不要叫他苏三。”
——苏三是苏妖孽在随意楼的排行,和肃王府自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肃王装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高兴。”说着抛了匕首,伸指勾起苏妖孽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容貌,“真是绝色美人。”
苏妖孽撇过头去,“我知道。”
肃王强行把他的脸扳了回来,逼苏妖孽看着自己,然后伸指摩挲着他被香灰弄得红肿的眼睛,“疼不疼?”
——被人一把香灰撒到了眼睛里,是人都会有几分火气。苏妖孽也是人,因而十分嘲讽地说道:“王爷这双手,不练暗器真是可惜了。”
萧随意听到这句话,脑海里某根弦突地一跳,仿佛抓住了某些很重要的东西。然而转瞬之间,这种灵光一现般的感觉又被愤怒和失望盖了过去。
肃王爷听了这句嘲讽,却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而是笑了一声说道:“那苏三公子来教本王暗器如何?”
苏妖孽闭上眼,不去看占据了整个视野的肃王脸孔,淡淡说道:“我不会暗器。”
“哦?”肃王哦了一声,又凑近了些,“那你来领教领教本王的……如何?”
苏妖孽看着肃王近在咫尺的嘴唇,只觉得一阵恶心,下意识地想向后避开,后背却被地藏菩萨像死死抵住。他正思考要不要咬破舌头喷这位王爷一脸血,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他真的喷了肃王一脸血,岂不就是在告诉萧随意之前那番话都是骗他的?
这么刹那间,肃王的脸又凑近了些。就在苏妖孽正犹疑不定、眼看肃王的嘴就要贴到他脸上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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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
肃王妃咳了一声。
肃王:“……”
肃王如今的武功权势,很大一部分还是靠了自家夫人,自然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得悻悻然放开苏妖孽。松手的刹那,肃王回头看了一眼萧随意,从他的脸色中推断出程霜潭的猜测是正确的。
苏妖孽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一抬头,正看到萧随意面无表情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此刻二人应该是敌对关系,苏妖孽还是觉得被萧随意看到这一幕有些尴尬,于是假装没看到他的脸色,专心致志地对付手腕上的锁链。
萧随意状似无意地用脚尖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地面,苏妖孽认出了这是随意楼的暗语,微微一惊——自程霜潭截下他们与易温酒的信件并且逃亡之后,随意楼便默认了肃王府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暗语系统,因此萧随意特地用了一种只有他们三人才知道的暗号。
那是两个字。
“碰到?”
苏妖孽知道他问的是刚才肃王的举动,而且肃王到底有没有碰上确实是个无关大局的问题,加上他突然见到熟悉的暗语,心情也颇不平静,于是轻轻摇了摇头。
肃王注意到了苏妖孽的动作,目光一凝,“你们说什么?”
“萧楼主想与我联络,我拒绝了。”苏妖孽淡淡说道。
肃王脸上写了“不信”两字,只盯着苏妖孽看。苏妖孽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二人对视片刻,肃王的目光突然下移,落到了他身上的渔网上。
苏妖孽一怔,正在猜测肃王又想干什么,猛地身上渔网一紧,紧接着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原本渔网网结处就带有细小的尖刺倒钩,这一收网,这些尖刺倒钩便齐齐划破衣衫刺进了皮肉,虽然不致命,却也极不好受。
肃王正抓住了一根散落在外的绳子,猛地向外一扯。
苏妖孽微垂眼帘,没让任何人看出来他的异样,耳边却听肃王说道:“萧楼主,本王想请你来府上盘桓几日,是你自己来还是本王派人请你?”
萧随意莫名其妙,看到苏妖孽仍以原先的姿势懒散地靠在佛像上,又注意到肃王手里的渔网线,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肃王也愣了愣,没想到苏妖孽这么能忍,手上再次加力。
苏妖孽神色依然如常,萧随意眼尖,却已经看到他衣衫下星星点点渗出的红色,立刻意识到渔网被做过手脚,如果只是利刃那还好说,如果是倒钩——
萧随意几乎是脱口而出喊道:“住手!”
“住手,嗯?”肃王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再次发力,这一回萧随意极清晰地看到苏妖孽一双长眉深深地皱了起来,冷汗自额角淌落。
萧随意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痛了起来,下意识地抿住嘴唇,却听肃王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那本王刚才的那个提议,萧楼主想清楚了么?”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白骨
苏妖孽的呼吸明显有些乱, 显然是痛得厉害。萧随意听在耳中,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乱了起来,一时是肃王的那句威胁, 一时是过往的点点滴滴,一时是苏妖孽现在的落魄样子, 怎么做都不是,仿佛被人架着在火上烤。
他差点就想在原地踱个几圈来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只不过念着场合不对, 强自忍了下来。
——该不该救?
当然不该。且不说苏妖孽眼里至始至终都没有过随意楼,甚至自己那一厢情愿的深情对他来说也什么都不是,就算苏妖孽还是原来那个苏妖孽,从利益的角度计算,显然他也不应该把自己搭进去。
苏妖孽一个人出事,总比他们两个人一起出事好。如果他萧随意也折在了这里, 难道让顾一个人撑起随意楼杀手和情报两块的运作?何况碧落黄泉帮的事才有个头绪, 易温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