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随意一怔。
苏妖孽又笑了一声,“那你昨天晚上……怎么就不明白了呢?”
萧随意一窒,却见苏妖孽轻轻闭了闭眼,然后转向裕王爷,揖手说道:“让王爷见笑了。王爷有什么要交代的,最好现在便交代了,我好去准备。”
“不不。”裕王爷从主座上站了起来,走到苏妖孽面前,伸出双手,似乎是想把他拥入怀中,“美人,本王都替你打点好了,你想要什么,倒是可以和本王说……”
文砚注意到了自家公子难看至极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苏妖孽轻巧地避过裕王爷的手,端起身旁小几上的茶,双手奉上,“王爷,茶冷了。”
裕王爷却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苏妖孽手里的茶杯,全部灌进了自己嘴里。一杯冷茶下肚,他随手把茶杯往身后一抛,斜睨着苏妖孽说道:“美人端来的茶,别说只是冷了,就是有毒,本王也照喝不误!”
“够了!”
萧随意这一声大喝用上了内力,座中众人俱是一惊,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苏妖孽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随意踏上一步,冷冷说道:“苏妖孽,你少给我装!你来随意楼也有七八年了,你想什么,难道我不清楚?要是连自家兄弟都护不住,随意楼干脆改行卖茶得了!”
他伸手按住腰间剑柄,十分无礼地直视着裕王爷的背影,“王爷尊贵之身,都能拿随意楼过往的生意说事。萧某贱命一条,如果连陪着王爷玩这一局都不敢,岂不可笑?”
满堂俱静之中,只听随意楼的这一任楼主一字一字说道:“王爷,如果你执意要带走我们老三,那我随意楼就只好关门大吉了。至于王爷剩下的计划——”他说着冷笑一声,“还是另请高明吧,我随意楼侍奉不起。”
裕王爷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萧随意。萧随意的唇微抿着,侧脸的线条深刻如雕塑。
许久,裕王爷终于开了金口,“既然萧老板这么有志气,那——我们走着瞧好了。”他突然暴喝一声:“废物!还不走!”
最后一句话是对侍卫说的。萧随意微微欠身,示意恭送。
正厅的门便在这时打开了。
——按随意楼的规矩,正厅中有客人商谈事情时,后来的客人会被引到别处休息,直到先来的客人离去,这才可以进入正厅。毕竟……来随意楼的人,谈的许多事情都是见不得人的。
继苏妖孽之后京城最红的戏子一身淡红罗衫,姿仪优美地站在门后。
众人俱是错愕,苏妖孽第一个反应过来,起身揖手道:“安排得不大妥当,冒犯之处,还望朱小姐不要计较。”说着转头吩咐道:“文砚,还不请朱小姐进来。”
文砚不在。
苏妖孽看这情景,猜是文砚偷偷把朱颜放了进来,怕萧随意生气于是躲了起来。他笑了一声,正打算亲自迎接,朱颜却已经提起罗衫下摆,款款地走了进来,对着裕王爷侧身行了一礼,“朱颜见过王爷。”
裕王爷拂袖冷冷地哼了一声。
朱颜笑了笑,却不急起身,温和说道:“苏老板事务繁忙,王爷如果想听戏的话,朱颜倒是可以替王爷唱上一段。”她说着目光流转,盈盈得似能滴出水来,连气在头上的裕王爷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说句不恭敬的话,论功底,我大约是不如苏老板,不过现在嘛……”
她说着敛了笑意,“……京城里倒还没几个人能挑出我的错处来。”
随意楼众人在一旁听着,都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好。
原本裕王爷、苏妖孽、萧随意三方僵持不下,朱颜这么一说,便把裕王爷请苏妖孽去王府的事情安到了“听戏”上,大家都好下台。
裕王爷又哼了一声,半晌,终于冷冷说道:“明天这个时候,本王要在自己府上看到你。”
朱颜抿唇一笑,“好。”
裕王爷喝了一声“走”,拂袖而去,带着一众侍卫离开了此地。
随意楼众人这才长长了一口气,许多人直接靠倒在椅子上,只觉得背后衣衫已经湿透。就连萧随意也坐回了座位。
苏妖孽看着巧笑倩兮的朱颜,稍稍整理了一下词句,然后说道:“这件事,真是要多谢朱小姐了……”
朱颜又笑了笑,简单说道:“我有些事要谈。”
苏妖孽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暗道果然如此。
朱颜此来,不着痕迹地替随意楼解了围,如果对方借此提出什么要求,相应地,随意楼也很难拒绝。而这正是苏妖孽最不想看到的,因为可能会影响到随意楼的决断。
他说了句“稍待”,然后扬声叫道:“文砚!”
文砚从门后探出了半个脑袋。
苏妖孽撇了他一眼,“备茶。”
原本朱颜这样的主顾,远远用不着苏妖孽亲自出面。然而随意楼欠了对方的人情在先,苏妖孽担心属下处理不好,只好自己上阵。
果然。
二人寻了间静室,文砚奉上茶水,然后十分安静地退了出去,反手将门锁死。待到屋中只剩朱颜和苏妖孽二人时,朱颜立刻便说明了此来的目的。
“我要向若羽死。”
向若羽,便是与她同唱一折《长生殿》的那位唐明皇。
第5章 第五章·切磋
朱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妖孽正低头沏茶,闻言,端着茶壶的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朱颜和向若羽是如今京城里风头最盛的角儿,戏台上那一折《长生殿》的深情,不知感动了多少少男少女。尤其是那经青玉楼改编的、屡次以有伤风化罪被官府封禁的月下深情一吻,甚至被年轻男女们看做|爱情的典范。
然而此刻朱颜却坐在随意楼里,十分随意地说她想杀向若羽。
苏妖孽将白瓷茶杯推到朱颜面前,淡淡说道:“向若羽此人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名声很大,所以他的价格不会低,朱小姐要想清楚。”
朱颜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是惊讶于苏妖孽对她和向若羽的关系毫不关心,旋即她想起来随意楼的办事风格便是如此,于是颔首说道:“苏老板请说。”
“杀人一万,善后三万,随意楼保证向若羽的死在我们这里线索全断,与朱小姐不会有任何关系。”苏妖孽看着对面的朱颜,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四万两白银,当然,除了银子之外,随意楼也接受直接交换。”
朱颜抿了一口茶,一双红唇愈发地明艳,“什么叫直接交换?”
“便是说,”苏妖孽用杯盖撇开茶渣,“朱小姐可以不用付这四万两银子,只要能拿出任何东西——物品也行,消息也行,或者做一件事也行,只要随意楼认为这样东西和向若羽的命一样值钱,交易同样成立。”
“随意楼怎么判定这个?”
苏妖孽放下茶杯,笑了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朱颜若有所思。
室中一时陷入了寂静,片刻之后,朱颜展颜一笑,“早些年苏老板还在青玉楼唱戏的时候,我便清楚苏老板的性格……”她说着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想找出一件能让苏老板动心的东西来,我还不如直接付那四万两白银。”
苏妖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剩下的事,你去找我们大当家的就好,他会替你安排。”
.
苏妖孽看完了积压的卷宗,只觉得头晕眼花,端起一旁文砚半个时辰前送来的、早已冷透了的茶水喝了一口,只觉得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冷到了心里,激得他又清醒了几分。
他靠倒在椅子上,从桌上厚厚的纸堆里随意抽了一张来看。
——那上面记的是萧随意最近的动作。
随意楼三个管事的人,萧随意负责杀手,苏妖孽主管情报,而排行第二的那位,只负责——杀人。
他和萧随意虽然坐在同一幢茶楼里,但是想要知晓对方的动向,甚至还得依靠下属递上来的资料……苏妖孽把手里的那张纸扔到桌上,脑子里随意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想着想着,思绪就偏到了朱颜身上。
便在这时,他忽地察觉颈后一阵寒意,想也不想便是一低头,堪堪避过了自背后刺来的剑锋。
低头的同时,苏妖孽伸手在桌沿一拍,连人带椅子向后滑了出去。
剑锋刺空,巧妙至极地由直刺改为横削,如附骨之蛆一般缠了上来。苏妖孽却不知怎么已经站到了地上,一把抄起椅子挡在身前,只听“嗤”地一声,剑锋扫过,椅子被平平削成了两半。
“顾!”苏妖孽愤怒道:“今年第五次了!你陪我凳子!”
随意楼的头号杀手兼二当家、第五次砍断苏妖孽座椅、江湖人称“顾”的男人挂着一脸欠揍的微笑出现在了苏妖孽身后。
“账不归我管,”顾抱着手靠在书架上,似笑非笑,“你找萧随意去。”
苏妖孽一翻手,银色小刀出现在他手里。他把刀随意地抛着,威胁似地盯着顾,刀刃在书房里映出一片一片的银光。
“别老拿你那把破刀在我面前晃——”
书房的门就是在这时打开的。
来人没料到顾会出现在这里,明显地怔了怔,这才见礼道:“二当家。”
——这是苏妖孽手下最得力的一个执事,名叫祝生。苏妖孽看到是他,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有事?”
“有。”祝生的面色有些担忧,“头儿,向若羽找你——”
“谁?”
“向若羽。”
“……”
顾靠在书架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作为随意楼的杀手头子,顾不可能不知道向若羽便是最近的目标之一。而且……向若羽和苏妖孽的关系,因为某些十分滑稽的原因,一直不怎么好。
“祝生,你去拦着,”苏妖孽皱着眉头,发现书房里少了张椅子确实十分不方便,于是斜睨了顾一眼,这才继续道:“就说我没空。”
祝生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万一向若羽问起,没空是在忙什么,我就回答说,没空就是没空。头儿,”他敬佩道:“这招你用了一千三百次了,居然还在用,真是厉害。”
祝生说完便出去了。
顾伸出一只手扶着书架,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还未等苏妖孽把镇纸砸到顾的头上,祝生又跑了回来,比上次还要惊惶担忧,“头儿,我对不起你,没帮你拦住,向若羽他过来了……”
顾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随意楼的杀手虽然都归萧随意统领,但是既然顾出现在这里,他的吩咐,也没人敢不听。而以随意楼的防卫力量,竟然连一个向若羽都没拦住,唯一的解释就是顾在中间搞鬼。
苏妖孽突然温温柔柔地唤了一声,“二哥。”
顾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汗毛倒竖。
“二哥,”苏妖孽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一会儿向若羽上来,麻烦你……”他伸手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然后看着顾,真诚说道:“多省事儿,是吧?”
说完之后,他还不忘十分友好地拍了拍顾的肩,“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祝生,去把这事儿跟大当家的说一声。”
.
所以当向若羽走进苏妖孽的书房的时候,毫不意外地——没有他坐的地方。
顾早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去。苏妖孽靠在顾刚才靠过的书架上,看到向若羽进来,扬了扬眉,“找我有事?”
向若羽看了眼一片狼藉的书房,冷哼一声,“随意楼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
苏妖孽面色微变,旋即笑了笑,“是。我考虑不周。向老板这是有想杀的人,还是有想买的情报?”
向若羽毫不客气地直视着他,“没有。但是我找你有事。”
“那么抱歉。”苏妖孽扬了扬下颔,“我说过了,我没空。向老板要是喜欢这里,我可以叫人收拾了,再给向老板留几个伺候的人……”
向若羽看到他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只觉得一阵怒火烧了上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喝道:“苏妖孽!”
苏妖孽一面想着向若羽走后必须得把顾打一顿,一面随口应付道:“向老板如果一定要找我有事,去和文砚说也是……”
“是不是你让朱颜去裕王府的?!”
“……也是一样——什么?”苏妖孽微微一惊,终于第一次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向若羽,“朱小姐难道遇到了麻烦?”
向若羽看着他的容颜,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一股火在烧,嫉妒得快要发狂,脱口而出道:“朱颜最大的麻烦就是你!”
“随意楼只杀人,其他的事一律不管。”苏妖孽的眉梢缓缓挑起,“我想向老板可能对我们有什么误解。”
“误解个——”向若羽强行把那一句粗话咽了回去,愤愤地嘿了一声,“朱颜去裕王府唱戏,难道不是为了救你?她、她……”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声,这才指着苏妖孽,继续道:“朱颜她什么身份,凭什么为了你就要去裕王府受这个气!”
“向老板,”苏妖孽终于冷冷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那么请回。”
向若羽嘿了一声,冷笑连连,“这就下逐客令了?苏妖孽,你们随意楼的规矩呢?就是这么待客的?”
报应。
苏妖孽想起来他前几天骂萧随意的话,只觉得一阵荒唐,只能用“报应”两个字来解释。
他在心底叹息一声,微微闭眼,旋即睁开,揖手说道:“是我的错。”然后他扬声喊道:“顾,把这里收拾一下,我与向老板有事要谈。”
(藏在某个阴暗角落里的某杀手:“……”)
向若羽自然不知道“顾”是谁,不过他对苏妖孽的态度十分满意,连带着语气也好了不少,“我来这里确实有事——苏妖孽,我想找你切磋。”
苏妖孽简直想拍死顾。
向若羽浑然不觉,继续解释道:“当然不是说武艺。我是说,既然是同行,那我们来切磋一下唱功,想必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苏妖孽,你敢不敢接?”
第6章 第六章·血书
苏妖孽和向若羽的矛盾由来已久。
在苏妖孽离开青玉楼之后,一出《长生殿》红遍京城,连带着朱颜和向若羽二人也成了人尽皆知的角儿。有趣的是,其中唱旦角的朱颜对苏妖孽尊敬有加,反倒是唱生角的向若羽一直看他不顺眼。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在向若羽眼里,朱颜是“自己的女人”,而苏妖孽是“竞争对手”和“莫名其妙就比自己红的同行”,态度差别也是正常。
苏妖孽原本不想搭理此人,无奈他总管随意楼的所有情报,而某些无良下属最喜欢把向若羽的动向往他眼皮子底下塞,久而久之,苏妖孽对向若羽的那点心思也算是一清二楚,只是懒得去管。
所以,朱颜请随意楼杀死向若羽,对随意楼来说,甚至连收集资料的步骤都省了。
向若羽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微笑着等着苏妖孽的回答。
被人找上门来问“你敢不敢接”,无论怎么回答,都落了下乘。苏妖孽却也不甚在意,微一抬眼,平淡说道:“时间地点。”
向若羽眼前一亮,“你这是同意了?”
“为什么不?——不过,我必须要告诉向老板,我很忙。”
“不会耽搁太多时间……”向若羽眯着眼睛想了想,然后说道:“三日后,青玉楼,酉时,最多用半个时辰。”
“好。”苏妖孽还是那个靠在书架上的懒散姿势,不咸不淡说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
苏妖孽睁开眼,看着向若羽,语气仍是平常,向若羽却只觉得有一股锐意扑面而来,逼的自己无路可躲,“按照向老板提的这个要求,谁赢谁输,怎么判断?”
向若羽一窒,发现自己确实没有想过这件事,“这……”
苏妖孽已经帮他接了下去,“第一,请几位有声望的前辈来评判。譬如颜玉华颜老先生、吏部的那位尚书大人、还有鲁王爷……其余的人我一时想不起来,烦劳向老板回去自己想。”
向若羽莫名其妙地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第二呢?”
“第二便是当晚来看戏的客人。孰优孰劣,各位看官心里自然有数,想个法子问一问便好。这件事可以交给青玉楼,然后把这个和那几位前辈的意见合起来看一看,大致就可以了。”
向若羽皱眉思索半晌,“这样不错。”
“不是不错,”苏妖孽扬起眉毛,“是要烦劳向老板去办这件事。毕竟……向老板今天已经耽搁我很多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