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妖孽皱眉说道:“你不是听过好多遍了?”
“我想听你讲。”
“从前有个白痴皇帝叫唐明皇——不对,被人叫做唐明皇。”苏妖孽简明扼要说道:“他喜欢他老婆杨玉环,最后他们在一起了。”
萧随意:“……”这都可以?
苏妖孽终于回过头来,蹙眉问道:“有问题?”
萧随意:“没有。”
“没有就好。”苏妖孽转过头去,淡淡说道:“这东西我当年翻来覆去背了不知道多少遍,实在懒得再想一遍了——对了,说到这个,京城那边怎么样了?”
萧随意很高兴他转开了这个尴尬的话题,几乎是立刻说道:“茶楼和镖局都在肃王手里,不过没关系,我们的人都跑了——不对。”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看着苏妖孽,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苏妖孽斜斜睨了他一眼,“……我高兴问你。”
萧随意想说我也很高兴,却终于忍了下来,只是淡淡说道:“至于别的东西,反正程霜潭是他的人,肃王该知道的基本也都知道了……反正这个生意我们也不打算继续做下去了,只要他找不到那本账,就没什么关系。”
苏妖孽想了想,“找到了也没关系。”
萧随意询问地看着他。
苏妖孽解释道:“找到了他也看不懂。”
——作为随意楼最高机密,那个账本上的文字都是经过严格加密的,连程霜潭这种地位的人都没有资格知道,肃王自然也破解不了。
眼见苏妖孽又转过头去观赏风景,萧随意只能没话找话说道:“听说长江风景很好。”
“你没去过?”
“……没。”
“哦。”苏妖孽淡淡哦了一声,“确实风景很好。只不过——只不过我觉得还是鱼更好吃一点,嗯。”
萧随意笑了起来,“请你吃啊?”
“好。”
萧随意看着苏妖孽的背影,终于在那一刹无可遏制地心痛起来——和过往的无数次一样,这次去往南方,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活着回来。
只不过这一次他有了牵挂。
那一瞬他只想从背后抱住苏妖孽告诉他我爱你——但是然后呢?万一他回不来了呢?万一他死了呢?
他就像是一个偷尝蜂蜜的孩子,明知道父母回来之后这一切甜蜜都会终结,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沉浸在那样的欢愉之中。
他和苏妖孽的感情大概真的只能到此为止吧——萧随意有些悲哀地想着,两个江湖人最深的情谊不过一杯酒,以及一座不知何时会突兀地从天而降、将两人分隔开的墓碑。
他轻轻侧了侧身,将自己的影子靠在苏妖孽的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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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
作为如今鄱阳湖水寨的头领,祁帆觉得自己的名字起得真好——他姓祁,单名一个帆字,果然人到中年终于混到了水寨头领的位置,手下有帆的没有帆的大小船只不下百艘,上上下下的喽啰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大当家的。
——这一切不只因为他名字起的好。
还是因为二十年前他遇到了一个人。
俞长歌。
二十年前的祁帆不过是一个鄱阳湖上的船夫,只不过和其他船夫不同的是,祁帆的父亲和哥哥都是死在鄱阳湖里的。
祁父在鄱阳湖上打了一辈子的渔,然而在某一个早上,他带着祁帆的两个哥哥出去下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祁母早逝,祁家于是就只剩下了祁帆一个人。
——若不是孤身一人,再给祁帆十个胆子,只怕他也不敢加入碧落黄泉帮。
祁帆不会打架,真不会。然而或许是因为父兄的原因,祁帆一直苦练船技,因此他的船开得极好,无论是怎样的船,基本上给他一个时辰就能上手。
他由此入了俞长歌的法眼,成为俞帮主的御用船夫……之一。
俞长歌身世泄露之后,御用船夫祁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靠了朝廷。换个更准确的说法,是投靠肃王。
祁帆在碧落黄泉帮当中地位不高,却是俞长歌身边的人,因此势力倒也不小。碧落黄泉帮覆亡之后,他带着一批手下重新回到了鄱阳湖,干起了介于漕运与水贼之间的活儿。
那时俞长歌众叛亲离,自然也没有精力来收拾他。
又一两年,俞长歌死。
从此祁大头目的日子便舒坦了起来。他名义上是水寨首领,实际上是肃王忠心的下属,经常帮肃王摆平长江水道上的某些小贼,偶尔肃王大人的船不够用了,他也会帮自家主子分担一些压力。
又几年,长江上连“某些小贼”都没了。
当年自巫峡至南京,整个长江都是碧落黄泉帮的天下,来往的商客船夫们,想找一个和碧落黄泉帮没有关系的都找不到。
“某些小贼”自然也不例外。
时间能消磨一切。俞长歌本人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碧落黄泉帮的名号也再也没人提起过,数年一过,自然再也没有人愿意为碧落黄泉帮那覆灭的荣光搭上性命。
长江由此全部落入肃王手中。
祁帆站在船上,看着被夕阳映得一片辉煌的鄱阳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某个乱世时在此的一场大战,然后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俞帮主和昔日的兄弟。
——不是什么好兆头。
俞长歌和碧落黄泉帮早就跟他半点关系都没了,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些死人作甚……何况他当初虽然没有出卖,但背叛却是确确实实的,自然很讨厌想起那些被自己背叛的人。
死都死了,阴魂不散。
眼前的夕阳仿佛变成了血火,无数战舰在广阔无垠的湖面上激战,烧死的士兵和落水的士兵们惨叫声不绝于耳……然后那火光又变成了碧落黄泉帮覆灭那夜的火光,木船在烈火里燃烧着……
——当初叛变的人那么多,凭什么缠上老子?呸!
祁帆一面这般想着,一面呸地一声啐在甲板上,赶走了这转瞬而逝的幻觉,然后准备如往日一样吩咐手下清点今天的收获。
如果不是这时突然有一只小舟破开夕阳而来的话。
真的是“破开”。此时夕阳与湖水几乎连成了一片,那小舟便在漫天的红色之中破水而来,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如飞鸟掠过般的水迹,平滑舒缓得不真实。
舟上立着一个白衣人。
那人衣袂飘飘,清逸出尘,一支长|枪负在身后,枪尖斜指水面。淡雅和壮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他身上,偏生还融合得极为完美,看得众水寨喽啰们移不开眼。
除了祁帆。
——如果连易白都认不得,他这个御用船夫真的是白当了。
祁帆的脑海里空白了一瞬,随后歇斯底里地大吼道:“人呢?!准备火箭!射死那个人!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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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易温酒完美的出场效果,苏妖孽只能整个人伏在船尾帮他平衡重心免得翻船,还得注意不能让祁帆的人看出来他藏在这里。
“你还要装多久?”苏妖孽觉得这个姿势十分不方便出手,于是压低了声音,有些愤怒地问道。
易温酒姿势不变,仗着距离远水寨的人听不清楚,小声说道:“我帮你挡箭呢。”
苏妖孽冷冷道:“不需要。”
“你看着吧。”易温酒不理他,径自说道:“一会儿他们的箭一准是对着我射过来……要不你帮我解决了,这样我还能继续装神弄鬼?”
苏妖孽面不改色,“我觉得在祁帆放箭之前我们应该能赶到。”
——此刻他们距离祁帆所在的主舰还有五十丈,然而此时天色已晚,水寨的船只基本都已经抛锚了,竟然没有人拦得住他们。祁帆的手下们正在慌慌张张地准备弓箭,看他们的速度,估计易温酒和苏妖孽真能在放箭之前冲到祁帆面前。
便在这时祁帆自己从不知道哪里抽出了一副弓箭来,对着易温酒拉满。
“咦,”易温酒轻咦一声,“祁帆居然也肯去学武功了?真是出乎意料。”
苏妖孽目测了一下祁帆弓箭的路线,判断道:“不用管,以我们的速度,他射不中。”他想了想,补充道:“祁帆不会在自己手下面前丢了面子,所以如果他够聪明的话,根本就不会射。”
易温酒:“哦。”
说话间,他们已经冲到了祁帆船下二十丈之处,有几个人从祁帆的大船上爬了下来,看起来像是想直接从水里截住易温酒。
苏妖孽低声道:“不用管。”
易温酒明白了他的意思,小舟骤然加速。与此同时那跳下来的几个水贼也攀上了他们的小舟,试图直接把易白掀到水里。
易温酒和苏妖孽同时跃起。
几个水贼目瞪口呆——以他们多年玩水的经验,竟然没有发现这舟里还藏着一个人。而且这两个人跃起的时间竟然分毫不差,否则即使有微小的差别,这条小舟也会直接翻到水里!
苏妖孽换了柄长刀,凌空一转,直接一刀劈在舟上,把小舟劈得从中裂开,连带着附近的水里都见了红。与此同时他余光一瞥,正看到易温酒一枪贯入了祁帆的心脏。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水寨
祁帆能在肃王手下混口饭吃, 他的水寨防卫自然不可能是纸糊的摆设。
——然而不幸的是,他的一应布防都是当年跟俞长歌学的。
易温酒又恰好是俞长歌的手下。
于是易温酒一人(确切来说,是两人)一舟杀进了鄱阳湖水寨, 直到一枪把这位前御用船夫钉死在他的旗舰上,鄱阳湖水寨都没有来得及组织有效的反击。
然后祁帆就死了。
祁帆死后, 更没有哪个水寨喽啰会蠢到试图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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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温酒默然拔枪,祁帆胸腔里溅出来的血沾到了他衣角上。恰在此时夕阳极应景地沉到了地平线以下, 鄱阳湖的水红的愈发深艳。
一船的喽啰都看傻了。
苏妖孽踩在破碎的半截木舟上, 没兴趣与还在水里挣扎的几个水贼纠缠——他和易温酒两个人闯进人家寨里杀了人家头领,若不迅速进行下一步的措施,很可能会遭到致命的反扑。
他目测了一下祁帆旗舰的高度,没有把握像易温酒那样一跃而上,于是掷出飞爪勾住船头,顺着绳索爬了上去。
易温酒震飞枪尖的最后一滴血, 抖了个枪花, 收枪而立。
苏妖孽走了过去, 十分随意地将双手负在身后,暗中向自己下属打了个手势, 压低了声音问道:“……没问题么?”
易温酒亦低声道:“不好说。”
随意楼在祁帆手下也埋有眼线, 苏妖孽就是靠着他们, 才能和易温酒不惊动任何人地闯到祁帆面前。然而鄱阳湖毕竟不是京城这种地方,随意楼人手有限,能在这里埋下两个人已经是极限了。
而眼下祁帆已死,如果鄱阳湖水寨真的因为群龙无首而发生乱局, 随意楼的那两个人肯定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
水寨之主的位置人人都想要,而对于新任的水寨头领来说,最方便的立威方法便是杀了苏妖孽和易温酒这两个刺客。
——所以,杀死祁帆只是第一步,能不能拿下鄱阳水寨,关键还是在于……在投靠肃王十余年之后,鄱阳水寨的人,还留下了多少关于碧落黄泉帮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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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就在祁帆旗舰上的水贼们缓缓围了上来、准备杀死刺客为自家老大报仇的时候,易温酒终于低沉说道:“祁帆卖主求荣,用碧落黄泉帮兄弟的血骨堆成自己的富贵……如今,终于还回来了。”
他用力握紧了枪杆,“当饮一杯。”
苏妖孽负着手,任凭易温酒的深情演讲从自己的耳边如风一般刮过,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那些围上来的水贼们,又在逐渐靠近的船只上转了几圈,然后在几个看起来不大对劲的人身上多流连了一会儿,推算着万一易温酒劝说失败,或者出现其他意外,他和易温酒二人应该如何应对。
根据随意楼的情报,鄱阳水寨的人有许多是祁帆新收的,不过也有不少是当初碧落黄泉帮留下来的。而最关键的是,祁帆当初职务不算太高,却是俞长歌身边的人,因此他的背叛造成的影响最为恶劣。
在此后的十余年之中,由于鄱阳湖天然的地理优势,祁帆有幸成为当初背叛碧落黄泉帮的人当中混得最风生水起的一个。
也有幸成为易帮主和苏三楼主首要的打击目标。
杀祁帆之前,苏妖孽做过简单的推断,认为凭借易温酒当年的声望,以及碧落黄泉帮在鄱阳水寨的余威,兵不刃血(祁帆的血不算)地拿下这个水寨也不算一件太难的事。
“……真相早已大白于天下,”易温酒的声音在余晖中飘荡,一字一字,仿佛沉在江心的石头,“碧落黄泉帮当年为宵小暗算,疏于防备,不幸被小人得逞。如今既已查知真相,易某不才,也想凭这一杆枪和一腔热血,替俞帮主讨回公道、替我们碧落黄泉帮死去的兄弟们讨回公道!”
“愿诸君与我同道。”
死寂。
易温酒这番话用上了内力,不说他所在的祁帆主舰,连几艘靠近的船上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鄱阳水寨的众人在听了这番话之后,面上神色不一,有的悲愤,有的激动,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准备开溜,还有的……
苏妖孽微微挑眉。
——他一直注意观察周围众人,有几个人脸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脚底抹油准备向自家主子肃王汇报情况,自然也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易温酒显然也注意到了,不过演讲的氛围不容破坏,何况苏妖孽还在他背后,于是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地继续说了下去。
“……碧落黄泉帮从未灭亡,十四年了,我们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
苏妖孽没注意易温酒具体说了些什么,从地上捡起祁帆留下的弓箭,对准人群中的某人,缓缓拉开。
那人面色立刻变了。
苏妖孽神色还是淡淡的,仿佛此刻无论是缅怀过去的易温酒还是心情复杂的众人都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手中的弓箭定定指住某位准备溜走的肃王下属。
然后松开。
箭矢贯入那人心口的时候,恰好天边的最后一缕光线消散,鄱阳湖上无数火把同时亮起,映得火光中那一朵血花分外地惊心动魄。
血花绽开的同时,易温酒也结束了他那慷慨激昂的演讲,高声喊道:“一世兄弟!”
不得不说,他和苏妖孽二人配合得极好,就在他喊出这句话的同一刹那,苏妖孽射出了那摄人心魄的一箭,许多看到这一幕的人脑海里仍是一片茫然,下意识地跟着易温酒喊道:“一世兄弟!”
有人带头,呼声立刻就高了起来。
“一世兄弟!”
“一世兄弟!”
……
火光粼粼地烧着,鄱阳湖上的呼声越来越大,那些是或者不是碧落黄泉帮帮众的人都跟着喊了起来,直到最后,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压得满湖得火把都失了颜色。
苏妖孽猜测这句话和从前的碧落黄泉帮有关,看到这幅场景,知道易温酒已经控制住了局面,于是趁乱偷偷溜了出去,从群情激愤的人群中拉出来了自己那两个装模作样跟着振臂高呼的下属,着手安排剩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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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水寨和碧落黄泉帮有很深的关联,但是祁帆在组建水寨之后,一直很注意抹除水寨与碧落黄泉帮的联系,因此给苏妖孽和易温酒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许多人当时只是跟着喊了两嗓子,内心深处对碧落黄泉帮这个该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的帮会并无好感,喊完就准备收拾包袱跑路。
易温酒并未下令阻拦。
事实上他也顾不上这些人——在祁帆死后不到一个时辰之内,易温酒根据随意楼提供的情报迅速接手了祁帆的势力,然后抢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清洗了肃王和祁帆一系的人马,再安排人手填补空缺。
那些本不属于碧落黄泉帮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选择留下来升任高位,在即将到来的风浪中寻求富贵,还有些人则坚持了跑路原则。
易温酒接着又给那些升职的人安排工作。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苏妖孽则派人将祁帆的死讯和易温酒的计划通知到了鄱阳水寨每一个人那里,然后和几个碧落黄泉帮的老人一起重新安排水寨的防卫人手。
苏妖孽对水上的防卫布置其实并不熟,只不过之前因为要强闯水寨硬学了几天。那几个碧落黄泉帮的人这些年来也是被祁帆压得狠了,根本不让碰这方面的事,也是生疏了,于是一群人折腾了许久,这才折腾出一个像样的方案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