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芳抬头看了一眼,没有做出动作,身上的黑色气息却蓦然大涨,像是顶天立地的石头,顶住了金网。随着她的走动,金网像是具有生命力一般跟着转换方向,吴正芳不知是把生死置之在了度外,所以满不在乎,还是根本没把这道收鬼阵放在眼里,脏污怪异的眼睛盯着刘雪蓉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想到两个同伴一死一伤,凄惨无比的最后一面,刘雪蓉啃咬着手指头,把所有期望都寄托在这道收鬼阵上,谁知道竟然屁用没有!吴正芳拖着一身金网逼近,俨然是朝着她的方向,刘雪蓉脸上像是被砍了一刀,从椅子上连滚带爬地掉了下来,地面上的糯米被她踢得到处乱飞,刘雪蓉嘶声吼道:“不要找我!不要过来!来人啊,跟我没关系,我是被逼的!吴正芳你饶了我吧!”
所有人盯着这怪异的一幕,她是打算一个一个来吗?
梁楚迟疑道:“她在做什么?”
沈云淮眯着眼睛,随手捏了捏他的脸:“柿子找软的捏。”
梁楚没有计较他的动手动脚,早前在录像看到过吴正芳的脸,这会儿没觉得多害怕,沈云淮把他连人带椅子往身后拽近了一些,梁楚双手按在桌子上。
“师父?”南洞门弟子皱眉看向厉鬼,不敢轻举妄动,陈允升随手抽出一把桃木剑,投掷了出去,吴正芳单手接住斩鬼的桃木剑,桃木辟邪立即烧得她手冒黑烟,吴正芳做出不以为然的模样,随手丢到一旁,仿佛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刘雪蓉看着桃木剑被她像是玩具一样扔开,金网与黑雾抗衡,不分上下,心理防线几乎崩溃,刘雪蓉捧着头尖叫道:“不要找我!不要找我!舒珊你救救我……救救我啊啊啊!都是你!都是你害死她的!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陈舒珊一把玻璃杯摔了出去,溅开满地的玻璃碎片:“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刘雪蓉你有点出息!”
刘雪蓉声音更加凄厉:“你找错人了!找她找她!是她害死你的,是陈舒珊,是她提议的!她讨厌你,说你不配!吴正芳你不要找我,你不要找我啊啊——呜呜……”
陈舒珊尚没有反应,陈富脸色惨白,大骂道:“你来我陈家寻找庇护,就是这么污蔑我女儿的?!”
吴正芳似乎听懂了她说的话,有商有量地在她眼前停住了动作,看向旁边的陈舒珊,刘雪蓉露出惊喜的神色,把陈富的话当了耳旁风,含泪道:“就是她!是她出的主意,说让你永远不能翻身!我知道了——”
刘雪蓉站了起来,反咬一口:“陈舒珊!你找我们当垫背的是不是?!”她看向烂柿子饼,“是她!吴正芳你杀了她,她才是你要找的人!跟我没有关系!”
陈富气得一个踉跄,起身反手摔了椅子,座椅四分五裂,陈富抄起一根椅子腿往这边走来。两名南洞门弟子拖住他道:“陈先生——你冷静!”
陈富双眼弥满血丝:“我打死这个婊/子!”
吴正芳发出‘呜呜吼吼’的声音,周围怨气蒸腾,与金光不断做出抵抗,强者相争,金网里开始有一道一道金色的火花带闪电劈下来,不断击向中间丑陋的女鬼。
陈舒珊尖声道:“你闭嘴!”
吴正芳不为所动,她说不出话来,于是目光在陈舒珊与刘雪蓉只见来回流转,刘雪蓉心脏提到了嗓子口,最后吴正芳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干瘦的、老树枝似的手指朝她伸来,刘雪蓉似乎感觉到那双手撕破了她的肚皮,掏出了她的五脏,刘雪蓉疯了,扬起糯米胡乱朝吴正芳砸过去,涕泗横流道:“我说了不是我,你们都不相信我,你他妈的才是婊/子!是她卖了你!是陈舒珊卖了你,都是陈舒珊干的!跟我没有关系,你相信我!”
吴正芳动作顿住,直起腰来,她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个人,刘雪蓉死里逃生,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陈舒珊气声道:“贱人!”
青稞道长看向陈舒珊:“陈小姐,她妒忌你,你卖了她?!”
陈舒珊伫立不动,隔了十几秒蓦然发作,将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扫到地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里,陈舒珊冷道:“是我,是我卖了你,那又怎么样?!”
室内陷进了诡异的安静,只有金网的细微的噼啪声,卖了?卖去哪里了?
陈富也愣愣地看着她。
梁楚哑着嗓子问:“你卖了她……你卖去哪里了,妓院?”
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浮出来这个词汇,卖进妓院做妓/女,这是正常人可以想象的,对一个女人最残忍、最可怕的折磨了。
陈舒珊脸上做出奇怪的微笑:“笑话!我怎么会那么便宜了她,是一个你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烂柿子饼无神的眼睛冰冷,陈舒珊被别人的眼神刺得浑身都疼,深吸一口气,再难维持淑女的礼仪,她难以控制地咆哮道:“不然我能怎么办?等到十年后同学聚会,看到她这个贱人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吗?!她凭什么啊,她有什么资格比我过得好?!我恨死她了,垃圾就该有垃圾的本分!你们能想象我们在一个寝室吗?她就坐在我的后桌吗,我每次,每一次来到教室都会看到她,她穿的那是什么啊……”
陈舒珊语气里满是憎恶:“街上要饭的穿的都比她好……破破烂烂的,身上总是有一股怪味,熏得我恶心,她不该出现在我眼前,她脏了我的眼睛,我连碰她的桌子都觉得恶心!可她就在我后面!这种人不配活着,你们这些垃圾,又脏又臭,活着有什么用?居然还妄想往上爬,妄想越过我,站到我的头上,你做梦!你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活该去死!有我没你,有你没我,贱人!贱人贱人!”
无恶不作的烂柿子饼居然当场愣住了,她下意识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身体,用力摇头,痛苦地发出‘呜呜’声,似是想要辩解,却说不出话来。
气氛陷进暴风雨之前的片刻安静。
梁楚直勾勾盯着陈舒珊,昨天的时候,他以为陈舒珊是不可一世,阶级观念太强,她厌恶穷人、流浪的乞丐,进而厌恶吴正芳。
可如果是相反的呢?
她妒忌吴正芳的才学,联想到她的身份,一个下等人怎么可以有这样光明的未来?
梁楚直视她的眼睛,缓缓问道:“陈舒珊,你是厌恶穷人,还是说你看不起的人居然比你优秀,所以你要把她踩在脚底下,永远不能翻身?”
陈舒珊轻笑道:“很重要吗?她现在,不是永远比不上我吗。”
不同的出生,不同的起点,一个生来踩着金色的起点,一个生来踩着灰色的起点,灰色起点的孩子通过拼命奋斗学习,终于追上了金色起点的进度,她们大可以携手,一起走向金色的终点。但事与愿违,陈舒珊感受到了压力和屈辱,不能接受这种激烈鲜明的反差,在日后她会被追赶上,并且被抛的越来越远,她没有引以为戒,督促自己努力往前走,而是反手把另一个人推进了深渊。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一阵阵的鸣笛声,这是警示的声音,紧接着刹车声,来车就听到门口,一个粗嘎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谢谢司机大哥……”
来人似是很急,没有过多的寒暄,脚步匆匆的往屋里来。吴正芳在一瞬间恐惧到了极点,用力听了听,身上的怨气蓦然隐去,她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开始四处张望,像一只断了尾巴的兔子被狼群追捕,嗓子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金色的渔网见缝插针,在最短的时间里占据了绝对优势,渔网越缩越小,吴正芳蜷缩在了地上,似是束手就擒,挣扎着往桌子底下爬。
陈允升拿出了收鬼坛。
板牙熊在桌子上跳脚道:“看那边!”
梁楚回头一看,从桌子上抄起一瓶啤酒砸了过去,厉声道:“你敢!”
太快太急,手没有准头,陈允升稍一抬手便避让了过去,青稞道长猛地站起:“陈允升!你想打架不成?!”
陈允升怒道:“人死如灯灭,过往不可究,这是多好的机会?!王今科你别本末倒置了,师父为什么不把南洞门传给你,这些年来你还没悟出来?!”
话未说完,紧接着一道无形的气流刺了过去,触碰到收鬼坛的时候砰然炸开,与此同时,一对老父母走了进来。吴正芳今年二十六岁,进来的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沟壑似的细纹,看起来足有六十多岁,皮肤黝黑,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手里拿着一只蛇皮编织袋,背着他们走南去北的行李。
两位老人打开了门,局促的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看到屋子里面一片狼藉,吴父颤抖道:“陈小姐,陈小姐在哪里?俺找她有急事……”
陈舒珊坐回原座,恢复原来的面色:“你还不在乎?”
桌子底下毫无动静。
听到说话声,吴父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一脚踏了进来,很快发现自己的无礼,又退了回去:“珊珊,你不是说俺们正芳,正芳……”
陈舒珊转过椅子看向门口:“不就在这里吗,看看你们女儿做的好事!”
吴父吴母自动过滤了其他,留下自己想听的,两位老人的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再顾及不到什么,快速走了进来找人:“俺们……俺们赔,正芳在哪里……让俺看看这个,这个不孝女……”
直到进屋里来,才看到一群黄袍道士,面对这些城里人,老人跟个小孩似的不敢乱碰乱动,讨好的说:“你们都是舒珊的朋友吧?舒珊人很好,俺们正芳找不到了以后,她给过俺家一大笔钱……是个好孩子。”
梁楚鼻子发酸,一股气堵在心口,这笔钱是怎么来的不必多说,王胖掀了椅子,几乎想扑上来掐死陈舒珊:“你还是不是人!姓陈的,你是不是人?!”
吴父吴母一脸茫然,桌子下面的渔网越来越紧越来越小,将厉鬼的魂魄勒成了鲤鱼大小,梁楚四处张望,不知道拿什么才能打破收鬼阵,青稞道长急匆匆的画符,沈云淮站起身来,徐徐走到缩小的烂柿子饼面前,掌心对着她,磅礴的阴气汹涌而出,只见那个小小的鬼魂的身体一寸一寸修复,身上红色破旧衣衫被一身民朝的衣裳取代,隆起的小腹变得平坦,脚上也踏了一双秀气的红色绣花鞋。
她的伤口消失不见,换上一身体面的红衣红裤,吴正芳神色迷茫,身体飞快的长大,缩紧的金色大网被绝地反击,吴正芳站了起来,四周像是有无形的气息合成了巨大的球网,把金色的收鬼阵重新撑开,随后无限制地撑宽、扩大,一直逼到了房顶和四面墙壁,随即像是一个圆鼓鼓的气泡,轰然迸裂炸开。
收鬼阵破了。
陈允升颓然坐在椅子上,眼神惊惧:“阴鬼……”
与此同时,早就安排好了的因缘符被炸裂的收鬼阵触动,半空中浮出一个圆形的镜面,镜面蒙了灰尘,混混沌沌,没过几秒钟,有一双无形的手擦亮了镜面,景致慢慢地从模糊变得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一直很忙,忙到升天下不来,作者有话说也没有跟大家玩。评论我都看过了。不是不回评论啦,大家讨论剧情,我回复就会是长长的一段,谢谢支持的小姐姐们。觉得拖沓的小天使也请不要急,这条线就剩一章,我在尽量加快进度,争分夺秒的尽快完结这条线,麻烦大家再等一天。爱你们mua~
第68章 恶鬼的小新娘
夏末秋初,九月时节, 盛夏的暑气余韵长存, 炽热的骄阳几乎就悬在头顶三尺之上, 好似挂在脑门上的大火炉, 烤得皮肤滚烫。
华城一中的校门口人来熙攘、群声鼎沸, 今天是新生开学的日子, 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家三口是来得挺晚的一批了, 尽管起得足够早, 但挡不住路程太远, 一路舟车劳顿,赶到学校的时候也已临近下午, 日头正足,三人在街边打转。他们的小县城还没通公交车,一两块钱搭辆小三轮就能跑遍全县,于是三双眼睛对着站牌大眼瞪小眼, 密密麻麻的站名看都看不懂, 更遑论说是转车了。一家之主拍拍腰包, 背着手找了辆出租车问到华城一中多少钱,司机很热情:“哟, 小姑娘挺厉害的啊!”
吴林摸着汗湿的脸笑了,待司机报出大概的价格,笑容又僵在脸上,要了命了,怎么比他们坐长途车还贵!
镜面里的小女孩长得黑而瘦小, 从父亲背后探出头来:“爹,俺以后在这里念书,早晚要学会坐车,你过来继续帮俺研究研究呗,要不你和俺娘走了俺咋坐车啊?”
吴父讷讷点头,跟司机打了个招呼,继续回头看站牌。
连蒙带猜的加问人,总算顺利来到了学校,下了车的小黑少女忘了走路,抬头仰望高大巍峨的教学楼,这是她即将度过三年时光的校园。吴林和杨冬花拎着行李下来,吴林见状啧啧道:“你看看她,哪里像个姑娘家,还嫌自个不够黑哪?”
杨冬花从编织袋里翻出来一顶坐车时摘下来的草帽,‘啪嗒’扣在女儿仰起的小脸上:“听见你爹说你没?俺俩生了个假小子呀?”
吴正芳对着帽子吹了口气,把杨冬花随便扣在她脑袋上的草帽拨正了,满不在乎:“反正都这么黑啦。”
厅堂里。
吴正芳愣愣地看着镜面里熟悉的面孔,恍如隔世,往日的情景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梁楚慢吞吞地蹭了过来,低声提醒道:“去吧,他们在等你。”
吴正芳把目光投向远处的老人身上,隔得远,想是眼睛不好使了,两人远远看着她,可能看不清具体面容,犹豫着不敢认。吴正芳低头看一眼自己完整无损的身体,脑子仍然很钝,一步一步凭着本能、木头人似的走了过去。
吴林和杨冬花看着红衣人逐步走近,眯着眼睛仔细看,从她长开了的五官里辨出八分熟悉的影子,浑浊疲惫的眼睛蓦然瞪到最大,杨冬花呼吸急促,往前迎了一步,嗓子磨砂似的嘶哑:“是、是不是正芳?”
吴正芳没有回答,她的心像是结了冰,麻木而没有知觉,直到停在父母面前,睫毛颤抖,嘴唇蠕动想说话,这才发现自己在哭,眼泪串成行沿着脸颊往下掉,她视野模糊地看着两人满身风霜,鬓角生出的大把白发,比镜面上的面容老了何止三十岁。
犹记离别满青丝,转眼已是白头翁。
吴林的视线始终跟着她,等走到眼前又不看人,直挺挺地站着看空气:“你也不回来看一眼,你还知道自己是人生人养的,知不知道自己还有爹娘?!我还以为我没生过孩子!”
吴正芳喉咙滚动,不吭不响地跪下,肩膀筛糠似的抖。
杨冬花早已泣不成声,跟着她面对面跪了下来,做出一个温柔友善的笑容,伸出双手似是想要拥抱她,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试探着碰触她的身体,不知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还是不知道在哪里下手,叹息道:“长、长这么大啦?”
吴林继续油盐不进的咆哮:“不要跟她讲话!让她跪!让她反省!”
吴正芳深深低着头,吴林一边大吼一边‘咕咚’坐到地上,老树皮一样的手臂把妻女搂进怀里,紧紧拥抱在一起:“你别高兴得太早,我回家再收拾你!不孝的东西,还知道回来……小王八蛋!”
吴正芳心里一片苍茫,跪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地面,就算身处炼狱,她也不曾像此刻这样无助过。
回家,我运气不好,回不了家了。
镜面里换了场景,三人来到宿舍,是一间六人寝,四四方方一间房,三张木质上下床,空出来的是橱柜。她来的不算早,也不是最晚的。
推开门进去,吴正芳明显愣了一愣,迎面靠窗的两张床分别坐着一个女孩,是少女时代的陈舒珊和刘雪蓉,手里在摆弄什么东西。她没见过这样的姑娘,皮肤雪白雪白的,眼睛乌黑乌黑的,手上戴着一串手钏,穿着无袖短裙,踩着半指长的低跟鞋,长发披肩、皓齿唇红,精致的像是描出来的画。
画面里的小黑少女无意识抬手摸自己女张飞一样的短发。
吴林在背后催促她进去,吴正芳走了进来,宽敞的寝室因为三个人和两大包行李的加入变得有些逼仄,吴林和杨冬花也看到了白雪似的小姑娘,一时有些拘束。寝室六张床铺,已被占了四张,只剩下靠窗的两张上铺,吴林看过床号,拆开包袱,把被褥放到空床上,就在陈舒珊的上面。
刘雪蓉松口气,随即听到‘吧嗒’一声响,小巧的机器吊在地上,吴正芳下意识弯腰帮她捡,陈舒珊一脚把MP3踢进对面的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