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荞抬了抬眼皮,指了指沙发。那颐指气使的模样,令气氛很有些尴尬。谢锦天十分不情愿搭理摆架子的母亲,可为了不让这位“皇太后”迁怒到夏雪身上,也只能拉着夏雪在沙发上坐下。郑荞倒是不客气,当中隔着个谢锦天,也照样隔空喊话地把夏雪的个人情况和家庭背景都一一“审问”了遍。谢锦天几次想发作,但都因为夏雪按着他手背的暗示而勉强克制了。幸而阿姨郑欣实在听不下去,拉着丈夫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把话题扯远了,这才让神经紧绷的夏雪稍稍松了口气。
郑欣家里请了保姆,也不需要她忙什么,可这一顿饭吃得真教她心力交瘁。她也是知道她姐姐脾气的,要不是她姐姐难得开口,她真不想做这中间人,让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谢锦天如此憋闷。饭桌上,郑荞对夏雪不搭理也就算了,竟然还故意夹菜给谢锦天吃,嘘寒问暖的,和方才判若两人。谢锦天那脸色,简直是要随时摔碗走人了,要不是碍着这里是她阿姨家,顾着几分面子。
吃完饭,忍无可忍的谢锦天本已经想找个借口告辞了,却被郑荞一句“你不是要你小时候的照片?”给绊住了。因为要做婚礼上播放的双方成长视频,谢锦天先前确实发消息和郑荞提起过此事,只是没想到她现在倒带来了,这下真不好就此走了。
在阿姨郑欣的圆场下,几人看似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看谢锦天儿时的照片,那些照片里,几乎都只有谢锦天,偶尔一两张也有郑荞的身影,但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那个本该出现的男人,当然,在场的任何人都不会提及此事。
然而谢锦天却因此忽然想到了手机里的那张在易杨家翻拍的合影,他趁着郑欣去帮着保姆准备水果盘时,悄悄过去翻出那张手机里的照片:“阿姨,你还记得这家人吗?”
郑欣一瞧,险些水果刀切到了手,忙按住那手机压低声音道:“别给你妈看到……”
正说着,就听到背后一个冷飕飕的声音道:“看到什么?”
两人一怔,同时回过头来,正对上郑荞那对因为长期失眠而深陷在眼。
谢锦天向来是不愿在郑荞面前服软的,此时便冷冷道:“以前的合影而已。”
郑荞一把夺过他手机,划开屏幕看那照片,随后表情瞬间变得扭曲而狰狞:“哪来的?”
“家里翻出来的。”谢锦天故意扯谎道。
“你少骗我!”郑荞将手机拍到桌上,“谁会留着这家人的照片?”
此话一出,郑欣和谢锦天都是一怔。
郑欣慌忙将谢锦天推出厨房,随后关了门和郑荞不知在说什么,不一会儿,就听到里头传来郑荞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凭什么不要讲?他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锦天猜到了他母亲骂的是易杨家,这就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他忍无可忍,和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Johnson打了个招呼,便拉上目瞪口呆的夏雪离开了。
而当天下午的易杨,刚发完消息告诉樊逸舟他的坐标,随后关了手机,走入了清明上河园的迎宾门。
清明上河园是以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为蓝本,以北宋都城汴梁的市井生活为题材的文化主题公园。易杨选择来此,只是因着微博上无意间看到的介绍。
这个后世再造的繁华汴京,不过是照猫画虎的产物,那朱红的新漆、明黄的旗帜、大声喧哗的游客和穿着戏服扮演各路角色穿梭在园内的演员们,无一不令易杨觉得刻意营造的突兀。而似乎也只有他,是一本正经地来这里寻找千年前的汴京遗迹,因而,更显得格格不入。
这种始终萦绕着他的落寞,在他站在红得刺眼的虹桥上俯瞰汴河时,被阳光晒得发酵成了惨白的脸色。映在水中,仿佛索命的水鬼。
有谁撞了他的肩,还骂他站得碍事。易杨却依旧维持着那样俯瞰的姿势,沉浸在他的思绪里。当年,作为汴京命脉的汴河,因着雨季黄河水位大涨而受波及,汹涌成了水患,使得来往船只不少都撞毁在桥墩上,也正因此,被时人称为无脚桥的“飞桥”诞生在了那个年代,而这座在战乱中被损毁的“虹桥”便是当时堪称艺术奇观的造桥人的呕心沥血之作。如今,它又借尸还魂地复活在了这座游人如织的古城,凌空飞架,状若霓虹,完美得好似摘下的半轮明月,供后人赏玩、狎昵,再无昔日沉淀的亲民的质朴和历史的厚重。
或许是因着宋朝覆灭的屈辱,才令易杨觉得,这一座城池处处上演的排演好的欢歌笑语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但世人都喜热闹,正如不远处上演的“王员外招婿”,绣楼下人头攒动,都起哄着要那一身红装的女子快些抛了绣球。那绣球,是良缘,也是富贵,是亘古不变的趋名逐利的浮躁。
易杨忽然有些后悔独自来这里,他明知是寻不到他精神世界的寄托的,却还固执地踏入这世俗的欢愉,一番伤春悲秋。
黯然地坐在虹桥广场的木凳上,易杨只觉得疲惫和沮丧。他忽然明白,依着他如今的心境,是到哪一处都无法释怀地融入的。合上眼,就会出现一张模糊的脸,在红绳的彼端,在午后的教室,在道场的尽头,在枇杷园的废墟之中……尽管一次次地将他推入潜意识的深渊,可他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在他的眉眼之间,化为一道愁绪,一路阴霾,一生茕茕独立的决然。
求而不得的情愫,是如影随形的魑魅。画皮掩丑,也逃不过原形毕露的惨淡。
易杨一直枯坐到夜晚,才随着人流去看了一场名为“东京梦华”的水上实景演出。
贯穿着六幕四场的《虞美人》、《醉东风》、《蝶恋花》、《满江红》等八首宋词,配合着水上的歌舞升平,一派万国来朝、国泰民安的盛世繁华。尤其是第四场的《满江红》,炮火的轰鸣震得易杨无暇想别的,只怔怔望着被灯火映照得仿佛燃烧起来的汴河直到苏东坡的《水调唱头?明月几时有》被澄清的童声吟唱而出,他的心才随着百盏孔明灯飘飘忽忽地飞向天际。
一场瑰丽的梦境附着着盛世画卷谢幕在了夜色之中,易杨随着人群退场,恍惚地来到门外,却发现打车的人早已大排场龙。不得已,易杨与一位和他同方向的老人一同拼了车。
老人似乎还因为方才的演出而兴致勃勃,介绍自己是特意来寻找北宋遗风的某高校退休的教授,易杨礼貌地回了一句,他便开始侃侃而谈。易杨先还有些游离的状态,但因着与老教授某些历史观点的不谋而合,便也忍不住攀谈起来。
聊到兴头上,老教授忽地一叹道:“这里曾经也有一座气势恢宏的皇家园林,可惜金人攻陷汴京后便被毁了。”
“嗯,我知道,宋徽宗建的……”然而话到嘴边,那园林的名字却如一尾滑腻的鱼儿,一扭身便又重新跃入记忆的深海中,令易杨无从寻找。
老教授以为他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便好心解围道:“艮岳,寿山艮岳。”
易杨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便仿佛被拉了闸,整个人都陷入到无意识的昏暗中。
第15章 顶礼膜拜
从郑欣家出来,谢锦天的脸色便没好转过。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夏雪惴惴不安地看了他好几眼,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惊疑,反过来安慰道:“你别动气,都是自家人。”
谢锦天听了,反而更觉烦躁,夏雪又知道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他也不想在气头上说出些不理智的话,让夏雪对他的家庭产生排斥感,可事到如今,这是必须得说清楚的了。
谢锦天把车停在了夏雪家附近的酒吧风情的咖啡馆门口,等两人的饮料都上来了,闷头喝了几口,才在昏暗的灯光中缓缓叹了口气:“对不起,今天委屈你了。”
夏雪早就隐隐感受到了谢锦天自幼承受的来自于家庭的压力,母爱泛滥之际,便将方才的不快都抛诸脑后:“在我面前还说这些?我接受了你的求婚,自然就接受了你的全部。”
话语中夹杂着沉浸在爱情中的年轻人无法察觉的甜腻与笃定,可此时却也无法打消谢锦天多年来盘桓在心头的忧虑:“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必须向你坦诚一些事……”
夏雪的柔荑覆上谢锦天的手背,温柔地注视着他,就像一个听孩子忏悔的母亲。
谢锦天沉吟片刻后道:“我父母在我十岁那年离了婚,我母亲一个人将我抚养长大,我很感激她,但同时,也惧怕她的喜怒无常。她原先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但或许是因为我父亲对她造成的伤害,她变得患得患失,阴晴不定,总是用争吵、挑衅来试探我的底线,稍不合她意,就指责我和我父亲一样……说实话,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有些畸形,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全部,而不仅仅是儿子……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工作之后就搬出去住的原因。我不希望因为我处理不好和她的关系,让我未来的妻子受委屈。可后来我发现,有些事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我改变不了她,她也降服不了我,我们之间的矛盾,多多少少会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
夏雪还是第一次听谢锦天向她吐露诸多关于家庭的细节,一时间沉浸在被信任的感动中:“你放心,为了成为你的妻子,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你可不要小看我的决心。”
“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谢锦天显然并不乐观,“你知道,婚姻是很现实、很庸俗的东西,许多情侣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却熬不过平淡中琐碎的摩擦。”
这也是谢锦天从业这些年的深切体会,来找他做婚姻咨询的夫妻,大都没什么不可调和的尖锐矛盾,而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为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而争执着,谁也不肯让步。久而久之,感情便会磨得所剩无几,谁又会喜欢一具瘦骨嶙峋的白骨呢?
更何况即便是此刻,他对夏雪仍有着诸多隐瞒,而有些隐秘的伤痛,贪婪地吸吮着寄宿者的血液,抽枝散叶,日夜疯长,迟早会撬开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从那罅隙中洋洋得意地破土而出。等到了那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夏雪并不知道谢锦天的顾虑,还在一遍遍地剖白心意,而这更令谢锦天感到不安。毕竟从小在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的夏雪,对婚姻的期许太过乐观,她自然无法透过谢锦天的伪装看穿他背后那个破裂的家庭究竟有多么扭曲。
就在谢锦天打断夏雪,想要再暗示她降低期望的时候,夏雪忽然道:“对了,阿姨在厨房里说的,是哪家人?”
谢锦天一愣,他差点忘了这茬,其实对于郑荞歇斯底里的反应,他也很有些纳闷。在记忆里,分明郑荞对易杨一家始终保持着不温不火的态度,最过分的要求也就是在易杨父亲丧期不许谢锦天去找易杨,平日里并未看出她对易杨一家有什么不满。细想之下,阿姨郑欣的态度也颇为古怪,她应该是个知情人,只不知她是否愿意透露些内情。
正想着,忽然手机就响了,谢锦天说了声抱歉,便去露台上接了电话。
匆忙之下他没穿外套,此时被深秋的风一吹,便冷得一哆嗦。然而,当听到彼端樊逸舟焦急的话语时,他只觉得血液都凝固了,俯瞰的灯红酒绿,也在顷刻间被冻结成了颓败的灰。
谢锦天回家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再赶到樊逸舟家楼下时,已是晚上近十一点,樊逸舟也无暇和他多说,开了锁,让谢锦天上车,一路往机场飙。
直到飞机起飞前关了手机,始终面色凝重的樊逸舟才道:“是一位同乘的老教授开了他手机,我正巧打过去……他现在还在医院,没醒。”
谢锦天心中已是一团乱麻,听了这话,好半天才消化:“他去开封做什么?在哪里晕的?”
“听那教授说,是去了清明上河园,看完演出出来,回酒店路上聊着聊着忽然就没了知觉。”
飞机起飞的隆隆声中,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了好一阵。虽然此刻还无法断定易杨忽然晕厥的原因,但谢锦天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也是他不顾樊逸舟反对,硬要同行的原因。
凌晨一点,飞机抵达新郑国际机场,两人打了车从郑州到开封。幸好这天是周六,不用请假,谢锦天和夏雪发了条消息,说是祖籍河南的大学同学有些事要他帮忙,过两天回来。
没有合过眼的樊逸舟瞥了眼谢锦天的手机:“关于易杨,夏雪知道多少?”
“她什么都不知道。”谢锦天断然道。
樊逸舟望着窗外的夜色笑了笑:“别小看女人的直觉。”
一小时后,到了医院,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两人磨了好一番嘴皮子,不肯收红包的值班医生才说让问护士长,护士长板着脸责怪了一番,这才答应让他们见上一面。
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开了光线昏暗的床头灯,当看到易杨那张惨白、憔悴的脸时,谢锦天没来由地想到了永别。如果有一天,易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会做何感想?就像他那个荒唐的父亲,给他天崩地裂、生不如死的苦痛,却又因着那一层斩不断的关系,即便多年不见,仍如鬼魅般如影随形。
“易杨……”樊逸舟的一声轻唤,令谢锦天回过神来。
他这才注意到,樊逸舟的手已经覆在了易杨的半边脸上,语气中弥漫着显而易见、毫不掩饰的心疼。
有一刹那,谢锦天心里腾起一种被冒犯的不悦,他始终觉得他与樊逸舟的合作应该存在着某种默契,即你退我进,只有当他谢锦天自愿从占领的高地中退后一步,樊逸舟才被允许向前挪动一步,而近来,樊逸舟越来越有逾越的倾向。
思虑着这些的谢锦天,方才对于易杨的担忧也被打得烟消云散,好似与樊逸舟有类似的心境,便是背叛了他自己。
“看到也就放心了,给护士留个手机,明早再来吧!”
樊逸舟瞥了眼已经武装上了漠不关心的谢锦天,想说什么,但终是压下了,替易杨掖好被角,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和谢锦天一同退出了病房。
两人匆忙之下也只找到医院附近的一家连锁酒店,只剩了一间窗朝着走廊的标房,无奈,将就一晚。
洗好澡,两人都无睡意,离天亮还有些时间,他们都想在易杨醒来前,知道他晕厥的原因,免得在他跟前露了马脚。
医药费是那位老教授给垫付的,樊逸舟之前就表示要打钱过去,可他不要。此刻,又想到了这位关键人物,于是发了短信过去,礼貌地询问是否记得易杨是在听了什么话以后才失去意识的。老教授醒得早,不一会儿竟然回复了,但令谢锦天和樊逸舟失望的是,他记不得了。断了这条线索,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熬到天亮,两人眼中都布满了血丝,随便吃了些早饭,又买了些点心,便踩着点去了医院。
令二人意外的是,易杨已经醒了,六人病房里,其他人都已经在起来梳洗吃早饭了,唯独易杨,静静地坐在床头,撇开脸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谢锦天脚下一顿,只这一迟疑,樊逸舟已经走上前去: “易杨!”
易杨转过脸来,脸色苍白,但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显然已经从护士那里知道他们凌晨来过的事。
“陆教授接了我电话,我一接到消息就赶过来了。”樊逸舟将点心搁在床头柜上,毫不避讳地握住了易杨冰冷的手,“你感觉怎样?”
易杨却抬了眼,看向樊逸舟背后的谢锦天,樊逸舟这才略显尴尬地解释:“他当时也在边上,就一起来了。”
谢锦天和易杨,隔着樊逸舟遥遥对视着。最后一次见面的记忆,错开在了催眠之后的断层,易杨记得的是因为录音而起的争执,而谢锦天记得的是,无助而绝望的眼泪。
两人间始终没有交谈,樊逸舟便只能充当起了调和气氛的角色。在易杨做了心脏B超、头颅CT等一系列检查,确认并无大碍可以当天出院以后,樊逸舟尊重易杨的意见,订了当晚回程的机票。
回去的这一路上,几乎都是樊逸舟在易杨左右护着,而谢锦天就像个跟拍新人的摄影师,冷着脸不紧不慢地走在后头,不过这也给了他一个肆无忌惮地观察的机会。易杨那套“记不清”的说辞配合着病弱的模样,对樊逸舟颇有说服力,可对向来谨慎的谢锦天来,仍存在着一些疑点。
他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易杨的反应太过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