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梣。”小将的脸黑黑的,露出个灿烂的笑,“我是俞将军的副将。你看起来不太像个武官啊,文绉绉的,昨晚看到你上来,我还有点吃惊。”
沈止自己也有点吃惊,昨夜那般境况,他居然保持着不慌不忙。
除却当年逃离京城被追杀时被迫杀过人,他再未动过兵刃伤人,没想到居然会毫无心里压力地就拔剑出手了。
心里琢磨了一阵,沈止想到昨夜俞寻说的牧族的部落问题,含笑问:“说起来,以前在京中耳目闭塞,什么都不清楚。小兄弟可否告知,牧族有哪些部落?”
沈止原先对这方面的书没什么兴趣,书中一般统称北方的外族为牧族,听说牧族近年来曾分裂过,于是原先看的那点书也没什么参考价值了。
沈止的问题不是什么机密,穆梣略一思考,道:“牧族说起来的话,只有两大部落,还有若干中小不一的部落,小部落一般都依附着大部落生存,不过得为大部落卖命。你看,昨夜夜袭的就是一个小部落的首领,部落在上回攻城时被灭了,昨夜来偷袭,大概是听了哪个大部落的话,给了他一点人手,让他来送死打扰我们。”
沈止好奇:“经常有人来偷袭?”
穆梣点点头:“烦不胜烦,又没办法。两大部落一个叫拉塔尔达,一个叫苏赛罕,后面这个就是前几年分裂出去的。听说这两个部落的首领是亲兄弟,因为争权,弟弟侓乌想设计杀了哥哥,却被人背叛告密,失败了。他只能带人同哥哥打起来,最后分裂出去。”
无论是哪儿,都避免不了对权利的追逐所带来的悲剧性后果。
沈止心如明镜,颔首表示明白。
穆梣望向远处:“苏赛罕部落的首领,也就是那个侓乌,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带人杀出去,建立新的部落后,硬是派人把那个背叛者抓了过去,然后在两大部落一湖分界处,当着对面人的面,把那人的皮一点点削了,撒盐炙烤,割肉喂犬,活生生把人折磨死……”
沈止听得心里一寒。
不过纵是如此,为了能攻破肥沃富裕的承苍,这两兄弟还是联合在了一起。无论是不是貌和神离,总之他们联手了,边关就很头疼了。
虽然每次都能把他们打回去,但这样总是神出鬼没地一打即退、烦不胜烦地偷袭,其实一直在消磨着将士们的耐心,实在教人焦躁烦虑。
两人说着话,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提醒,他们都没听清,却反射性地齐齐往旁边一躲。下一刻,便有两支羽箭穿过了方才他们站立的位置,直直没入城墙,箭羽尾端还在震颤不休。
若是方才没闪开,那……
沈止眯了眯眼,城墙之上立刻警戒起来,他顺势往下一看,正好看到了一队几十人的骑兵,纷纷背着弓箭,奔来走去速度极快。
领头的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只是戴着面具,看不清脸。他正搭起两支箭,看样子方才放箭的就是他。
穆梣脸色一沉:“刚刚才说到,这便又来了。”
他也看了眼那个射箭的人,皱眉道:“这位还真是身先士卒。”
沈止道:“那是?”
“侓乌。”穆梣飞快地道,“听说他分裂出去时被人在脸上砍了一刀,从此就再也没在人前摘下面具。”
不想这么快就看到了传闻里的首领,沈止多看了两眼,却被下方的侓乌察觉了。侓乌一仰头,又是两箭射来。
沈止别的不行,就身手灵活,敏捷地避开了,城楼上也开始了反击。这场骚扰战打得极快,城楼上一作出反击,他们便开始了撤离。
沈止一愣:“就这样让他们离开?”
穆梣和诸位士兵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点头道:“他们一般都是前锋几十人的小队,来骚扰挑衅。若是沉不住气杀出去了,会被诱敌深入,后方有几万骑兵,就等着我们去他们熟悉的地盘。”
沈止无言,又同穆梣说了几句话,心里掐算了一下,自己离开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姜珩也该回来了。
他向穆梣微笑道个别,脚步轻快地下了城楼。走回去时,在路上碰到了杜温和俞寻。
两人正在交谈,没注意到沈止。沈止猜到这两位的关系,心里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貌似……杜大将军的气势……看起来不大压得住俞寻?
……
善哉,还是别多想的好。
沈止适时停住了思考,等他们走了,才继续回房,刚回到屋里坐下,姜珩就回来了。
“出去了?”姜珩俯身看了他一会儿,把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一缕缕找回方向顺回去了,神态看起来耐心极了。
沈止道:“阿九每次卖我都卖得很快。”
姜珩眸中闪过笑意,轻声道:“就算你不想,我也要随时知道你的踪迹。”
沈止道:“殿下,您好像一只黏人的小犬。”
“也就你敢这么说了。”姜珩倒是没生气,摸了摸沈止的脸,过了会儿,道,“方才京中来了消息。”
沈止作出仔细倾听的样子。
看他乖巧的样子,姜珩忍不住亲了他一口,道:“姜渡剿匪成功,回京了。”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如今姜洲失宠,和常贵妃待在冷宫里,惶惶不可终日,压根无力也无心争权夺势。姜珩在这千里之外的边关,若是京中生了什么变故,那就真的鞭长莫及了。
沈止皱着眉:“万一姜渡生什么事端……”
姜珩沉默了一下,道:“大哥还在京中,应该能压制住他。况且陛下身子还撑得住,不会让他作乱。”
沈止咽下想说的话,点了点头。
他还是有个忧虑。
毕竟……给皇上压制剧毒,用药续命的,可是姜渡的生母丽妃。但凡丽妃有点歪心思,陛下出了什么事,姜渡真的逼宫的话……姜梧就压不住了。
毕竟姜梧手下除了东宫护卫,再没有任何兵。姜渡此番出行剿匪,手头可是有了点兵力,而且上回听说他在齐鲁一带招兵买马。
但愿只是不会发生的忧虑。
沈止想到的姜珩自然也都想到了,只是这回皇上把他和杜温派出来,在还未彻底到绝路前,违抗圣命可不是什么上上策。
得防止最坏的情况出现。
夏日北方比京城要炎热得多,沈止到了新的地方,有点坐不住,在城中逛了个遍,只待了半个月,就显著的……黑了。
尤其是做某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时,姜珩把他剥光了,沉默地看他,眼神怪异得很。
沈止微笑,满脸疑惑。
姜珩亲着他的脖颈,闷闷道:“……你黑了。”
沈止:“……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姜珩面无表情:“哦。”
沈止忍着笑意,装出伤心之色:“莫非殿下是嫌弃下官了?”
姜珩沉默了一阵,发狠地顶弄他一下,把人弄得只能细碎地呻吟了,才衔着他的唇深深一吻,淡定道:“没有。就算你是块小黑炭我也喜欢。”
他只是看原先玉雪明月般的一个人儿,跟着他出了趟远门,就成了这样,有点郁闷。
不过他的静鹤依旧那么好看。
大体上,沈止在遇阑城过得还算愉快。除了牧族来扰,或者举兵攻来时,姜珩亲自上场,又不准他出城,他只能待在城墙上随时注意着。
在此地待了一个月,沈止遇到了一个老熟人。
第65章
彼时沈止正戴着斗笠,在城楼上愉悦地看风景——姜珩实在看不过去,找不到原先做的斗笠,又抽空重新做了一个,让沈止出门记得戴着。
如此又可阻隔阳光,也能让不相关的人看不见沈止的脸,一举两得。
姜珩心里很满意。
沈止却有点小意见:“那个,我可不可以不……”
姜珩淡淡道:“不戴可以,我能让你天天下不了床。”
沈止噎了一下,脸有点红,憋了半晌,道:“殿下,您真是越来越流氓了。”
城楼上风景绝佳,一眼看不到远处的尽头,苍茫而辽远,多看会儿都觉得自己的心境仿佛更加开阔了。
当真是百看不厌。
上面的守兵们也习惯了沈止隔三差五地过来溜达,城楼上虽不时会有点危险,却也没见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被伤着,反而时不时能帮上他们一把,大家便也随他看,反正杜大将军也交代过了。
在城楼上望了会儿,忽然就见远处飞速迫近一队几十人的骑兵。沈止原本以为是牧族又派人来骚扰了,定睛一看,却似乎不是。
城楼上原本已经拉弓准备射箭的人也发觉不对,有人仔细一看,大喜过望:“是郭守备!”
这一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城楼上一时有点骚乱,穆梣呵斥了两句才稍稍平静下来,却仍有人抑制不住兴奋在低语。
“郭守备没死!”
“我就说,郭守备怎么可能会死!”
“怎么才回来这么点人……”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沈止的注意力被身边这群激动不已的士兵们分散了,扭头看他们,听得疑惑。
随即就见下方开了城门,让那队人马进了城。
穆梣让众人安静,自己却也有点兴奋。但他们被分派在城楼上守卫,不能擅离职守,只能眼巴巴看着那队人进城。
沈止心中愈发好奇:“慕副将,那位郭守备是?”
“才来军中不久的新人。”穆梣道,“打仗厉害,俞将军看他有潜质,几次提拔他。俞将军向来如此,谁有能力,有多大能力,就做什么。”
沈止笑了笑:“是吗?那大家为何如此激动?”
“他为人风趣,吃苦耐劳,每次打仗都身先士卒,很得大家喜爱。”穆梣又看了眼远去的小队,叹气道,“沈大人,你们来遇阑城前,他们到城外巡逻,结果不知为何,一行人全部失踪了……”
沈止心头疑惑,看穆梣一时也说不清楚,便适时地不再发问,心里对这位郭守备越来越好奇。
想了会儿,他脑中忽有惊雷闪过,又发觉不对,干脆问穆梣:“慕副将,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位叫齐律的千户?”
穆梣茫然了一下,摇摇头:“没有,我都认识,一个姓齐的都没有。”
沈止有点失望,却还是点点头表示明白。
边关并非只有这一处关卡,说不定齐律被调到了其他地方,来了这么久,他也偶尔问过人,又在城中转悠得不停还遇不上人,也是在预料之中。
沈止正想着,牧族的骑兵队便来了。
这回又是那个侓乌带来的。
可惜下方是一片空旷平坦,放眼一看一览无余,否则只要在四下埋伏着人,牧族敢来多少人都得载跟头。
这一个月来,沈止也在城楼上见到侓乌不少次,再次皱眉躲过侓乌的箭,心道这位难道还看上他了不成,每次来都要朝他先射两箭。
他躲过了箭,低头一看,竟见侓乌似乎在大笑,看他低下头了,竟然还慢条厮礼地鼓了鼓掌,像是在对他灵活身手的赞扬。
沈止扬了扬眉,借了旁边一个士兵的弓箭,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羽箭咻地飞过去,侓乌偏身一躲,羽箭还是擦过了他的鬓角,若是眼力超凡,还能见到一缕被削下来的鬓发。
侓乌反手抓住了那支箭,城楼上箭雨倾下,他身旁的人立刻垒起了盾牌阵挡住。等一轮箭雨过后,侓乌竟然又主动跑了出来,拿着那支箭扬了扬,放进了自己的箭筒,才又迅速撤离。
穆梣先是噎了一下,随即疯了似的摇摇头,顿了会儿,直叹可惜:“方才差一点就能射中了!”
沈止但笑不语,他心知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要了侓乌的命,只是被盯上久了,想反击一下。
不过侓乌的回应,让他着实一头雾水。
吹了这么会儿风,也该回去了。
沈止向穆梣道了别,慢悠悠下了城楼。
回去的路上,沈止就碰上了那位“郭守备”。
两人迎面相对,面面相觑。
过了会儿,还是沈止先反应过来,他方才也听到有人叫这位“郭守备”,于是也带着笑,开口叫:“郭守备,别来无恙啊。”
后者也从一开始的愣然里醒过神,激动地要说什么,又觉察身边人太多,干脆就拉着沈止,直接往自己休息的地方跑去。
到了地儿,他才瞪大了眼:“我的娘,沈大公子,你怎么跑这儿来溜达了?”
沈止似笑非笑:“当然是来看看郭守备的。”
“……”齐律无言,“得了,你就少消遣我了。”
沈止坐下来,支着下颔:“我说,齐律,你出来参军,怎么连姓都换了。”
“不换个名字的话,我爹一拜托你爹,稍微查一下,就能把我逮回去了。”齐律闷闷说了句,在屋里翻了一阵,道,“只有酒,没有茶,你喝水么?”
沈止:“……不了。”
齐律自顾自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沈止趁这空当打量了他一下,原先生在京中也是一翩翩公子的齐大公子,到了边关几月,黑得一言难尽。他把斗笠摘了,觉得姜珩应该来看看齐律。他不过晒了半月,也就是不如以前白了,能黑到哪儿去。
反观齐律,若不是他熟悉这损友,迎面走来时觉得面熟,细细打量了会儿,都认不出这是谁了。
他笑了会儿,道:“齐伯父看了那封信了。”
齐律挑挑眉:“我还以为他会直接把信撕了。”
沈止道:“你写了什么?伯父眼睛都红了。”
齐律一愣,好一会儿,才闷闷说了句“没什么”,随后也坐下来,看了眼沈止身边的斗笠,“说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可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圣命难违。”沈止含笑说完,肃了肃神色,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发生了什么?听闻郭守备失踪了许久,如今归来,大家都雀跃欢呼不已呢。”
齐律顿时捏紧了杯子,脸色也沉下来,整理了会儿语言,道:“……我,一个月前,带人出城在四周巡逻。因为不会离城太远,人都不会太多,我们在城外巡游了会儿,碰上了军中的斥候,道前方不远处有一队牧族骑兵,而且没有后援,似乎是经历过了一场厮杀,躲在附近喘口气。”
然后齐律就一边派人到城中求援,以保无后顾之忧,随即带人前往。
谁知道一头撞上了一支千人铁骑。
在草原上最可怕的除了狼群,就是牧族铁骑。
毫无疑问,齐律差点就全军覆没,狼狈奔逃这么久,才活着回了城。
这一个多月的经历惨不忍睹,齐律永远不想再回忆这堪比地狱的一个月,揉了揉额角:“……都是我,太莽撞了……都是我的过。还有一些具体事务,不太好同你提起,你担待一下。”
沈止倒不在意这个,皱眉问:“那个斥候和去求援的人呢?”
“如你所想,今日回来,果然没在军中搜出他们。”
“有人想置你于死地?”沈止面色淡淡,声音却沉沉的。他的朋友不多,齐律是一个。
齐律咧了咧嘴:“我升官快,有人看不惯也正常。当然,也有可能是牧族在军中的细作。”
见沈止依旧蹙眉,齐律又摆了摆手:“得了,你别想这个了。好容易见一次面,我也被停职面壁,咱就喝点酒吧——陪我喝一杯就成。”
沈止看了看他,点头。
齐律闷了两口酒,语出惊人:“方才去见俞将军,看到杜将军回来了,还有昭王殿下。静鹤,其实你是陪昭王殿下来的吧?”
沈止举杯的动作一顿,温声道:“你觉得如何?”
“你高兴就很好。”齐律毫不在意,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俱是一笑。
陪着死里逃生的齐律喝了两杯,沈止不动声色地安抚了他两句,见齐律忽然趴到桌上捂着脸,肩膀有点耸动,他轻轻放下杯子,默不作声地走出去,将门掩上。
齐律也是个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里咽的,他自己颇有感悟,与其在那儿坐着,不如让齐律自己一个人静静。
假装轻松这么久,也该哭一下了。
到屋外吹了会儿风,沈止醒了醒神,回屋睡了会儿,醒来时姜珩坐在他身边,正准备给他喂醒酒汤。
他蹭过去抱住姜珩的腰,枕在他腿上,朦胧着眼:“就喝了两杯,不用了。”
姜珩看了看他微醺的神色,还是抱起他,慢慢喂了醒酒汤,像是在照顾个孩子,还甘之如饴。等沈止喝下了,他才道:“见着齐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