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伤,要是被荆山发现,可就不好解释了。
谢开花才应声道:“我自有分寸。”
他顺手抄起自家桌面上花瓶里摆着的柳枝,又往床头的白芍招一招手。白芍一直没有睡着,当下眼睛一亮,翅膀轻轻一振,顺风飞到了谢开花的肩膀蹲下。
它脚上套着的防御法器硌到了谢开花的脖子。但他感觉到法器灵纹波动,心里暖洋洋的,脸上又忍不住露出微笑。
“走了。”他朝沈丛做了个放心的手势,返身走到阳台,脚尖一点,就有如一只大鸟一般腾地飞起,无声地滑向了漫漫的夜幕之中。
而沈丛抱着被子看向他模糊的背影,好半天,叹了口气,才重新又躺下来。
第35章
深夜中的紫金山,少了白天汹涌的人潮,显出一种别样的宁静和狰狞来。山上颠簸的山道,也仿佛凶恶怪兽拖出口外的长长的舌头,好像一有人走上去,就能飞快卷住、吞下肚子。
主峰头陀岭山道顶上那一株枯败的老榕树底下,却忽然攀爬上几道人影。当先的一个身形高大,星光下可以看见他的眉毛淡淡地皱着,正是荆山。
“是哪里?”他回头问胡绵绵。
胡绵绵却是有些吃力地喘气,一时半会儿没能答得上荆山的疑问。山上有了空间波动,法术就不好运用,不然一不小心触动空间,会引发更大乱子。几人又没走山路,都是攀着岩石生生爬上来的,胡绵绵毕竟女流之辈,比较疲累。
荆山也并不催促,等了片刻,见胡绵绵直起腰身,又问了一遍。
胡绵绵苦笑道:“修仙有一点就是不好,身体总是锻炼不到——”又转手指了东北的方向:“是那里。”
几个人就一起转头看过去。其中一个穿着青绿军装的也是蹙拢了眉心,感应片刻,却摇头犹豫道:“那里是空间裂缝所在?我觉察不到。”
他却是被韩曲峰从军区里拖出来的佟言。
荆山冷冷道:“你觉察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佟言看了他一眼,不服气地扬起眉毛,可半天还是没有说话。韩曲峰连忙出来打圆场:“荆少,佟道友天生灵识灵敏,连我师尊也是赞赏的。说不定那道裂缝已经消失……”
谁知道荆山根本没有听他说话,举步就往东北方向走去。
韩曲峰苦笑一声。和胡绵绵、熊八锦各自对视着耸耸肩膀,追赶了上前。
留下佟言一个人站在最后,他却也不介意,望着众人疾奔的背影,忽然伸手抚住胸口,脸上一皱,露出一点点痛苦的表情。
“唉,活祖宗……”
他摇头叹气,苦恼地抬手拍了拍额头,才抬脚追上前方众人。
头陀岭山顶东北方向,却是很大一片浓密的树林子。本来紫金山自战国时起就香火鼎盛,其中建造景观无数,凡是开阔的地方,原始树林已经很难留存。但东北方向的这一片林子,却好像历朝历代都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从没有人动过。
奇妙的是,一直延绵到如今,那片林子却也并未扩张开去,永远只占了那么一亩三分的地。其中参天的古树,也没有什么长得罕见得高的,从来都是一般的个头,像是时时有人修剪。
只是这么古老的林子、这么苍茫的大树,能修剪其个头的,恐怕也只有天上的神仙了。
如今在黑夜里看来,那片林子更是显得隐隐绰绰,其中张牙舞爪的树枝,就宛如从地狱里来的恶魔,要把你抓过去生吞活剥。
胡绵绵显然是对那里有种莫明的恐惧。离林子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她就停下了。转头向荆山道:“我之前就是觉得这里有问题……”
荆山凝神往林子里看了看。
他是巫,不像人可以修仙、可以拥有神识,只能通过天生灵敏、同自然五行交融合纵的感官来进行探查。但无论如何,究竟是不如神识,他也知道自己弱点,望了片刻,就问韩曲峰道:“你觉得呢?”
韩曲峰摇摇头:“我说不好。总要走再近些。”
后边熊八锦刷的打开了一盏手电筒。这手电筒功率极强,照得众人眼睛都是一花,好半天才重新在明亮的高光里看清面前的景色。
——却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半点花头都没有的树林子。黑夜里从树林间发出密密的虫音,甚至还有青蛙的鸣叫,咕咕、咕咕的,很有一种田园月下的风情。
韩曲峰也疑惑了:“这里没有裂缝啊?”
胡绵绵连连摇头:“那我身上的伤总不可能是凭空捏造的!”
伤势当然是不可能凭空捏造。
荆山想了想,半晌道:“我去看看。”
“等等!”却是佟言拦住了他:“里边说不定有十分凶险的物事,荆少还是小心为上。”
荆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和佟言从来就没有相处好过,佟言此番说出这种贴心话,真是让他后背上都有点汗毛倒耸。
但终归是善意,他点头道:“我明白。”
正要走,后边熊八锦赶上前道:“我也一同去。”他也算是这群人里身高体壮的了。但行动也颇灵敏。真的碰到空间裂缝的话,他自恃也能躲得开。
荆山并没多话,朝他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树林。走得越近,那一阵阵的蛙鸣、虫叫,却就越发清晰,仿佛是回响在耳边,甚至渐渐的印在了脑海。
“好厉害的音扩之法!”即使是熊八锦,这会儿也体会出了一点不对。
荆山也神色凝重。
音扩之法当然并不是由于空间裂缝产生,只是上古仙人的一种法术手段。因法术简洁明了,也颇有功效,一直衍传到今。
音扩最根本的效用,就是将声音烙印进被施法之人的脑海,令他时时想起,乃至最后意乱神迷,为施法之人所用。
这两年里娱乐圈有个小天王,出道不过一点点时间,就风靡大江南北,没人不觉得他的歌声完美的。但那小天王也不过是用了一点点音扩之法。又因并没触及到修真界的利益,也没犯太多规矩,修真界里的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可是无论是那小天王的靡靡之音,或是家族传下典籍里的记载,都及不上这片林子里的法术。须知音扩之法讲求时间二字,唯有施法长久,才能有烙印的效果。可荆山二人不过刚刚走进,就觉得心神震动,这根本是闻所未闻的。
“恐怕是某位前辈留下的防御阵法。”
熊八锦低声道:“但想必时间过去太久,阵盘都渐渐销毁,否则这音扩之术,恐怕要厉害千百倍……”
他脑子里稍稍想了一想,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荆山却呵斥一声:“凝神!”
熊八锦浑身一颤,回过神来,冲荆山拱手道谢:“多谢荆兄……”却是他被那法术的威力所迷,有些走火入魔。
“既然是仙人所留之地,怪不得这几千年来这地方变也没变。”他又叹道:“可防护这样严密的地方,又怎么会生出裂缝呢?”
荆山没有接话。实际上他已经有点头痛。这头熊精,瞧着肌肉比脑子还大,怎么就这么唠叨,比他家里几个姨妈还要厉害。
幸好后边胡绵绵忽然高声喊了一句:“荆山,停步!我就是在那里遇袭的。”
他们两个连忙停了下来。
熊八锦的嘴也停了,他紧紧皱着眉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周围。可无论他的神识怎么散发,也觉察不到一丁点空间波动的感觉。
树依然在动,虫依然在叫,而星光依然黯淡得仿佛快要熄灭的蜡烛。
“没有。”
荆山先他一步,说了出来。
熊八锦也疑惑地点点头:“确实没有……”他想了想,又捡起几根枯枝,手腕一抖,那些枯枝就四面八方地四射开去,但直直划过了数里,树枝都没有半分被割裂的模样。
他松了口气。
“或许就和韩道友说的那样,它自行消散了……”熊八锦抚抚胸口:“这种事也不是没有。”
荆山的眉心却还是皱着,其中的皱纹能夹死好几只苍蝇。
他突然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妖气?”
他鼻子耸了耸。
熊八锦呆滞一下:“妖气?”
他慌忙也耸起鼻子嗅了嗅。熊的嗅觉系统向来很发达,他年轻时候也靠着嗅闻气味逃掉了很几次大劫,但这一次,却是什么都没有闻到。
“没有……”他摇了摇头,忽然灵光一闪:“你闻到的不会是我的妖气吧?”
荆山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但他再用力感觉,方才那股妖气却又闻不到了。就仿佛是钻进了洞窟里的兔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者真的是他太敏感、太多心了……
荆山叹道:“那应该是消退了。”
就像熊八锦所言,空间裂缝消退,也不是不曾出现,上古典籍都有记载。而如今也只能用这个来解释。
他们两人一齐回转,将所见都说了一遍。但因胡绵绵让他们停步太早,之前那布置了音扩之法的前辈洞穴,却是无缘得见了。
韩曲峰劝道:“若真有洞天福地,这好几千年的,一定早被人掏光了。这里虽然裂缝消退,但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先走为妙。”
胡绵绵几个人胆子都有点小,纷纷点头应是。荆山本想再多留片刻、探查一番,可转念想到呆在宿舍里的谢开花,就又有些归心似箭了。
也是。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何况如果真有什么不妙,就凭他们几个,也别想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什么的。
“我回去就会给门派打一份报告。佟道友也是。”韩曲峰又道:“我们今天来得匆匆,改日让师门派金丹强者过来,总能知道点什么。各位的功劳,也是跑不掉的。”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荆山。
荆山则沉吟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也罢。今日就到此。诸位……回去吧。”
他也打定主意,回去给家里写一封信,让家里也让人过来看看。
若是真有什么好处,总也不能让昆仑、峨眉两家独大。
他回头又望了一眼那片深深的树林。风吹过去,发出沙沙的轻响。
“走吧。”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多少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只是毕竟是修为不够的一群小年轻,又是在这种繁华盛世,能有过来探明危险的念头,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但即使是荆山也没有料到,他们刚下山不久,身后林子不远处的一丛灌木丛里,又有人带着些狼狈的一头钻了出来。
星光下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正是谢开花。
白芍在他头前来回地飞舞。它的体型变得稍大,只是还没有回复金翅大鹏鸟的风范,不过小鹰大小。但姿态矫健、昂首挺胸,也颇有气派。
“他们走了没?”谢开花问道。
“走了!”
白芍开了口。它许久没有开口说话,这会儿声音都有些哑,也有些失真,就仿佛古旧的留声机里传出来的响声。
谢开花喘了口气,很没有风度地往地上一滚,沾了一地的青草叶:“总算走了。什么名堂都看不出来,还呆那么久。”
不过话说出口,就发觉自己好像连荆山也一起嘲弄了,忙闭上嘴,吐吐舌头。
白芍脸上露出人性化的谄笑:“他们当然不及主人。”
“去。”谢开花拍了拍它的脑袋。一手扔给它一颗炽火般红艳艳的丹药,白芍一嘴叼了,听谢开花吩咐道:“去看看林子里的那处洞府。应当有不少好玩意。”
第36章
连胡绵绵都看出来这地方一定有一座上古仙人洞府,谢开花又如何会没有这等眼光。他性子虽然懒散,但凡是男孩子,血液里总多少是有些冒险因子的,如果错过这一次,也不知又要有多久才能有这样好玩的事情。
当即就见白芍翅膀一振,狠狠扇起一股盘旋飓风,卷着许多枯枝花叶往密林深处飞去。谢开花脚尖往一枝细细的草叶上轻轻一点,身子也彷如一片树叶,被清风散散地托住,跟着白芍往里边飘荡。
树林子深处里枝叶茂盛,参天的古树摩肩接踵,几乎留不下一丁点空隙。然而谢开花却好像对这地方熟悉已极,左一转、右一飘,往往就能从偶尔露出的一丝空当里安然穿过,一身雪白的T恤,甚至没有脏上一点。
但他飘行片刻,却忽然出声止住了身前横冲直撞的白芍。
“等等!”
白芍依言停下,落在一处横生的枝节上,转头看向主人。却见谢开花缓缓落地,他脚上一双旅游鞋早不知去了哪儿,浓密树叶里渗落下来的一点星光中瞧见他一双赤脚,竟是雪白雪白,看得人惊心动魄。
“有声音……”谢开花闭上眼。
他眼中一片漆黑,但耳朵微微耸动,就听到方圆好几百里所有的声响。四处可闻的虫鸣蛙叫、溪流涌动、或是树梢摇摆……全在他耳朵里汇成一副夜月下的图画,井然有序。
可猛然之间,这幅图画竟不受他控制地一卷——那许多淡淡的声音陡地汇成一束,就好像一道吵杂喧闹到了极点的声波向他的耳朵中心用力地一刺——
“草!”
谢开花尖叫一声,受不住地往后倒退一步,双手一动,就扯下两片布头塞进耳朵。
但那声音还是绵延不绝,即使是施上法术的布片都隔绝不开。那些噪音如洪流般在他脑袋里四处奔腾,最后缓缓汇成一句天音:“走——”
谢开花脚下微动,几乎差点儿就要转过身,顺着那天音的意思往回走了。
白芍见势不妙,忙一个翅膀狠狠拍在谢开花的头顶天灵盖上,尖叫道:“谢开花!”
谢开花浑身一个激灵,猛睁开眼,就见到白芍极其人性化的担忧的神色。
他舒了口气,伸手摘掉耳中布片,心有余悸地揉了揉白芍的脑袋:“幸好有你!”
那天音正是之前荆山感觉到的音扩之法。只是谢开花更加深入,那法术自动感应,便要将谢开花驱逐出去。不知道留了多少年头的东西,还有这样大的威力,若非白芍醍醐灌顶,谢开花真要着了道儿。
他又朝天笔直地伸了跟中指,诅咒一万遍让他法力受阻的青厨和天道。
白芍则有些疑惑。它一直以为自家主人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但这种音扩之法,即使它也承受得了,它却不过是刚刚凝结了金丹,连人形都化不出来的妖兽。
但给它一万个胆子,它也不敢去问谢开花。何况谢开花对它真的不错,这些日子吃到的灵丹妙药,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它一想到这里,就又生出了孺慕之情,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谢开花的下巴。
谢开花笑着搂住它脖子,一人一兽打闹一回,复向前小心过去。
走了大约又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谢开花眼前却是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好大的空地,上边种满星星点点的太阳花,只是此时夜色正浓,这些鲜艳花草也有些恹恹的,在星光下看不清楚。
谢开花伸脚过去踩了踩。花瓣在他脚底心极轻地滑过去,痒痒的,像是有人在拿手指恶作剧地刮挠。
白芍也是欢呼一声,振翅飞向空地空中。方才那一大片一大片望不到尽头一样的拥挤树木,实在令它有些郁闷。
可它刚刚飞身进去,却听见搜得一声,它的身形竟是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谢开花愣了愣。
“白、白芍?”他高声呼喊。
但等了片刻,也听不到白芍的回话。谢开花伸手一拍脑门,这才苦恼地发现,白芍是闯进了人家在家门口布下的阵法了。他唉声叹气片刻,反手抽出后边裤腰带上插着的柳枝,脚往前一踏,也是走入阵中。
甫一进去,他只觉跟前猛的一亮。谢开花连忙将眼睛闭住,片刻睁开,才发现阵法里原来是明亮白天,天空上还有一轮虚幻的火热太阳高高悬挂,无数金光四射开来,仿佛金色泉涌,清晰可见。
好热。
他卷起袖管。
耳朵里隐隐能听到潺潺的水声。抬眼看去,果然见到一条慢慢流动的小溪,九曲十八弯的,绕着几棵细嫩的桃树在高低起伏的地面浮动。底下绿草盈盈,还有点点野花,正是一派田园和谐好春光。
谢开花又听一声尖鸣,抬头就见白芍飞快向他飞来。小鹰大小的身子猛地撞进他的怀里,谢开花往后踉跄两步,苦笑着抱住它。
“主人,这里是一套阵法,我看不穿!”
白芍仰头叫道。
谢开花点点头。白芍有金丹修为,它也冲破不了的阵法,一定是元婴以上的修真者所布下的。但见这里绿杨阴里白沙堤似的美景,怎么也不像是有什么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