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飞说:“十九师叔,这……不太好吧?”
赤书焕说:“不懂了吧?他们就是想等我说救不了,好把老庄主搁得冷了,他们就好分家产。我这么一说,他们不修也得修,这夺舍鬼不走也得走,老庄主想死都得活着。”
毓飞一看,那些家人果然愁眉苦脸地抬着箱子走了。
阿太和球球挤过来竖大拇指,“师叔厉害厉害!”
赤书焕满脸嘚瑟,“你师叔我虽然,是吧,废了点儿,但是还是有点儿能耐的。咱们晚上吃什么?那个谁,司空,想什么呢?”
一行二十多人现在已经走到了魔界边上,近年来魔界安稳,不时冒出几个小妖,所以这条线也是弟子们练手的必选之路。
已经入夜,又早已走出了城镇,大家都是饥肠辘辘,各自怀揣着一堆干馒头,都在眼巴巴地等司空斛也对干馒头“生死人肉白骨”地炫技一把。
时节入秋,凡间树木有时令,早已落叶落得光秃秃。司空斛就坐在那个光秃秃黑漆漆的枝干上,仰着脸发呆,天上一轮圆月,照得少年人脸孔分明。
球球见他没反应,又叫了一声:“司空!”
司空斛终于“嗯”了一声,低头看向他们。
弟子们手捧干馒头,眼巴巴地看着他,阿太在旁边添油加醋,“司空,今天中秋,八月十五!没月饼就算了,烤馒头都没有吗?”
司空斛两手撑在树干上,神情莫测地沉默了半天,终于一跃而下,划拉划拉枯枝败叶,聚了一团小火,烤起了馒头片。
真气取代竹签木棍,馒头片在火苗中缓慢翻滚,司空斛盘腿坐在火边继续发呆,时不时再催动法力洒下孜然面辣椒面。
有了这一点火光,又啃上了热乎乎的馒头片,一群少年人总算有了一点过节的气氛。既然不在规矩森严的蜀山,一群人索性凑了凑一团,都热切地望着赤书焕,“十九师叔,讲故事!”
赤书焕啃了口馒头,“讲什么故事?”
一个人脱口说:“当然是大师伯的故事!”
如果蜀山有传奇,那一定就是陆僭。西方不周不倒,蜀山丹青不灭,撑起丹青崖的那个英雄就是陆僭。每个少年都幻想做举世无双的英雄,每个蜀山弟子心里都有一个陆僭。
众人纷纷附和,“废话,当然是讲大师伯的故事!”
又一转眼,发觉司空斛还在。司空斛这个人护短得很,就这么当着司空斛的面议论他师父好像怪怪的,他免不了要跳脚。于是众人连忙改口,“大过节的,讲个高兴的,就讲十九师叔你是怎么打光棍打到现在的吧!”
赤书焕毫不犹豫,赏了他们一人一个爆栗,“哪壶不开提哪壶!滚!”
弟子们也不气馁,被扔到一边,就怂恿最会八卦的阿太,“你来讲!”
阿太把馒头一口吞下,“我最近还真听了个新鲜的。你们知道掌门夫人是什么来头么?”
从他们记事起,华金就是华金,就是掌门夫人,有什么来头?
阿太拊掌:“掌门夫人!超厉害!你们听过掷火万里刀?就是青童师叔用来屠龙的那把金刀?”
司空斛烤完了馒头,就重新靠上树干,仰头看月亮。
说来奇怪,在师父身边的时候,辟谷简直要命。现在下了山,反而不觉得饿了。
尤其是今夜,八月十五,蒙青童忌辰,他们又说起蒙青童,真是巧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来自《港岛弟弟》的鼎福记不远万里友情出镜!啪啪啪啪啪啪
第19章 月升
“掷火万里刀怎么了?”
阿太鬼鬼祟祟的,“你们知道掷火万里刀是用什么炼化的?”
“你有话直说!”
阿太不卖关子,“我说了你们可把话烂在心里啊,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掷火万里刀,用的是蛟龙的角!万鬼泉曲那条连魔尊见了都得跑路的蛟龙!”
众人“嚯”的一声,“魔物啊?”
阿太说:“可不咋的,魔性大了!当年掌门夫人到了万鬼泉曲,找到沉睡的蛟龙,悄悄斩下一只龙角,炼成掷火万里刀,上蜀山来跟掌门提亲,说‘这就是我给你的彩礼’,掌门吓得胡子都掉了,但转念一想,那些最厉害的神兵多是与魔有关的,这也不是不行,于是赶快把这魔境里出来的刀供起来,研究了十多年,才勉强遮住魔气。不然怎么敢给宝贝女儿用?”
球球说:“可惜了,这把刀屠龙的时候碎掉了,不然看看也是好的。大师伯的太微剑就十分漂亮,但都说太微剑是君子剑,没什么花哨。掷火万里刀则是火花之刀,又不知道是怎样的威风了。”
毓飞说:“所以大师伯是十九岁退出红尘的,放在我们身上,哪里敢信。你看看我们这群人,也差不多年纪,刚刚才下山。”
球球说:“那不一样,听说那年有个看相的说大师伯情路坎坷,我看不假。”
阿太又拿起一块馒头片,“是啊是啊,大师伯长得,哎,怎么说呢?眼睛那个亮啊!眉线那个长啊!嘴巴不说的话都让眼睛说了,那得是多少话?跟心上人有这么多话说还不能说,这能不坎坷吗?”
这群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说着说着就开始意淫陆僭,没等他说完,毓飞就咳嗽了一声,球球也呛了一口。
阿太回过神来,也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啊,司空。”
……意淫大师伯就意淫大师伯,可是他为什么要跟司空斛说不好意思?!
球球又呛了一口,毓飞咳得停不下来,阿太把脑袋往膝盖里一埋,彻底不想说话了。
司空斛笑了笑,“我又不是他心上人,你们咳什么。”
他们又开始讲起山中八卦,司空斛靠在树干上,眼里一轮明月越来越淡。
不管是金刀玉剑还是金简玉札,都是师父的少年时。
他从来没想过师父也年轻过,但毕竟就连掌门和华金都曾经是愣头青。
那师父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失去爱人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他失魂落魄地追下白头崖,找不到蒙青童的尸身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还要在白头崖上终老呢?
十七年来,他都像误入桃花源,终究不是山中人。对师父的倾慕遐想都是亵渎,他从来不是师父眼中的人。
司空斛抬手揉了揉眼睛,有点后悔下山。他没和师父分开过这么久,想来想去,这种日子里,他是不该把师父一个人留在牢笼一样的白头崖上的。
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做什么,他下山的时候在书斋里藏了几瓶梅子酒,不知道师父看到没有。
毓飞叹了一声,“长辈们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早都建功立业了。算一算,掌门夫人斩龙角的时候,大概也就比我们大几岁;青童师叔屠龙的时候,也不过十九二十岁。至于大师伯,更是……”
至于大师伯,更是放弃飞仙,要守着一座山老去。
大家一阵沉默。他们这些当下的少年,嘴上说着心里想着仗剑天涯行侠仗义,终有一日飞升云霞,少年志可比青天。
然而转念一想,当年那些人意气风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地似乎只在他们一握之间,哪里是如今的自己比得了的?
然而,顷刻间那些少年迅速变老,死去的人像尘世飞灰风吹而散,剩下的人留在人间辗转挪移,一点点变老一点点死去。
气氛突然有些沉重,阿太吸了吸鼻子,“喂,别这样嘛,人生际遇这么难讲,谁知道明天会碰上什么呢?没准儿就让咱们也碰上一个大妖怪什么的,到时候咱们也能上吾仙坛。”
球球说:“这里哪来的妖怪?还在人界边上——”
毓飞说:“这倒未必,万鬼泉曲就在人魔两界边上。”
阿太突然掏出地图,借着篝火微光细细看了一会,突然坐直,又回头看看赤书焕并没有发觉,转回来低声说:“我靠!可巧了,万鬼泉曲就在这儿啊!”
蜀山,丹青崖。
四歌沏了茶,端着茶盘轻手轻脚推开房门,轻手轻脚放在陆僭手边。
陆僭执笔写字,纸上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着看不清的经文,隐约可见黑红魔气与金光真气勾连环绕,是他又在推演经文。
见有茶盘落下,陆僭也没抬头,信手拿过盖碗抿了一口,随口说:“阿斛,不早了,去休息。”
四歌说:“师父?”
陆僭这才抬起头,有些茫然似的,定了定神,随即微笑着揉揉眉心,“忙得都忘了阿斛不在。你也去休息吧。”
四歌离开,陆僭推开门,走到崖边。
时节已是仲秋,正是月升时,满山崖丹枫如火,向下一些,则是蓊郁青竹连绵。
他静静站了一会,抽身回房。
走了两步,突然停步回头远望。
丹枫火海簇拥之中,紫玉兰开得盛极而不落。青红山峰被圆圆白月一映,端的是寂寂无声。
陆僭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神色突转肃然。
魔界边缘,毓飞还在犹豫劝阻,“就算魔界败落,万鬼泉曲也是魔窟,毕竟危险得很——”
阿太就问:“师叔,这边上是万鬼泉曲么?好吓人,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休息?”
赤书焕摆了摆手,同时打了个呵欠,“有什么怕的,我睡了。”说着就往树枝上一躺,果然不再出声。
阿太摊手,“十九师叔都不担心,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不去算了,我们去玩玩。”
毓飞还要说什么,阿太和球球带着一行十几个弟子已经猫着腰溜了出去。
这几个人都是功夫平平傻大胆的主,毓飞比他们都大些,只好也跟上。
十几个少年在黑夜里前行,走过人魔两界边缘,便是彻底进到魔界地盘。这里也并没有什么异动,魔气波动也不甚剧烈,和寻常荒郊野外无异。但毕竟是魔界,少年人们心里都藏着一点刺激惊恐,各自窃窃私语,迅速掠向前去。
毓飞一转头看见司空斛正在一边走一边摆弄隅康弩,“你也去?”
司空斛“嗯”了一声,困得点了点头。
毓飞心中好笑,“少侠,你师父是不是把你当小孩儿养的?这作息,这才什么时辰?”
司空斛又“嗯”了一声,低下头去。
毓飞又走了几步,蹲下身来重新打鞋袜绑带,随口说:“司空,你最近不太一样。”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司空斛。少年人刚来蜀山的时候兴兴头头的,现在看起来,脸上有种挥之不去的疲倦和怀疑。皮相没有变,三魂七魄却有了实体和重量,沉默也是声音。
司空斛没有接话,只说:“他们要走远了。”
毓飞“哦”了一声,扎紧绑带站起来,指了个方向,“走吧。”
他们沿路走到一座村庄外,才觉出不对劲。这里显然没有人来过。
毓飞说:“咱们是不是……跟他们走岔了?”
司空斛低头碾了碾脚尖,“这村子里怎么回事?”
脚下的土地一片湿泞,几乎浸在水中,间或冒出沸腾般的气泡——就像是被水煮沸了一般。
毓飞皱了皱眉,直觉此间事不能不管,“进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要出事要出事,我在抖腿等出事
第20章 龙鳞
司空斛低头碾了碾脚尖,“这村子里怎么回事?”
脚下的土地一片湿泞,几乎浸在水中,间或冒出沸腾般的气泡——就像是被水煮沸了一般。
毓飞皱了皱眉,直觉此间事不能不管,“进去看看。”
村庄地势低洼,越往里走,水埋越深,水温越是滚烫。暗夜流云遮住月色,遮不住污水中泡着无数横尸的景象,水面上冒着气味难言的气泡。
毓飞皱着眉头,“这是什么路数,是妖魔么?也不像……”
司空斛学着在白头崖时师父的样子,指尖碰了碰水,感应了一下魔气流动,轻声说:“也不是火魔。”
两人心中都有疑虑,刚刚降妖除魔的雄心壮志付之一炬,对此地只剩恐惧,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司空斛捏了个诀,两人从水面上掠过,总算找到一处露出水面的泥地,黑洞洞地落了脚,这片泥地也是滚烫。
毓飞说:“此地魔气极盛,我看我们还是叫十九师叔过来。”
司空斛没有意见,毓飞就一弹指,召出一簇蜀山弟子们用的信号弹,噼噼啪啪握在掌心,念起咒来,“天洞天真,毕火毕真——”
一句咒尚未念完,信号弹尚未弹出,远处地平线上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带动得脚下大地都重重晃动了一下,同时冲天火光陡然升起。
毓飞盘算一下方位,顿时瞳孔一缩,“那是万鬼泉曲!他们惹事了!走!”
毓飞抬脚就要御剑,但脚尖一点,突然足下一顿,硬生生停住脚步。
毓飞低声道:“司空,你有没有觉得……”
那一阵晃动过去,大地本该停歇,但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似乎……在动?
司空斛脸色十分难看,缓缓蹲下身,就着指尖火光轻轻抹开了土地上的一层厚厚黑泥。
手掌拂动之下,黑亮坚硬的表面暴露在稀薄火光中——那是一片黑色龙鳞。
鳞片次序排布,整齐威严,随着庞然大物的呼吸起伏,尚且还会短暂地露出细细间隙。
他们不是站在什么土地上,脚下的东西——根本就是一盘蛟龙!
还是活着的蛟龙!
毓飞额角渗出一滴汗珠,缓缓召剑在手,又说:“司空,脚别动,手拉住我——”
司空斛一手拉住他手臂,另一手回手轻轻握住了隅康。
毓飞长剑一腾,带着二人冲天而起,但那蛟龙突然微微一动,随即从滚烫死水中抬起不知沉睡了多久的身体。
蛟龙不知盘旋在此多久,整座村庄全都是盖在它身上的,被这么一动一扫,本来就煮得熟透了的屋舍街道顿时分崩离析。
毓飞和司空斛尚未飞高,蛟龙已经从身躯下抬起了硕大的头颅,转回来打了个呵欠——对它自己而言是个呵欠,对毓飞和司空斛来说,就是一片火海!
火焰从龙吻中喷薄而出,比荡邪火魔的火更烫更快,几乎发红,更是裹挟着丰沛魔气。
毓飞指尖一烫,几乎要松手,身体却被司空斛一挡,执剑的手又被司空斛出手扣紧。
毓飞大惊,“司空,你不怕——”
司空斛全身都绕着蛟龙火焰,但却奇异地没有被烫伤,他低声说:“起!”
毓飞一定神,长剑指向黑天,带着二人冲天而起。
然而蛟龙一醒,第一件事是打呵欠,第二件事是摇头摆尾。
毓飞带着司空斛飞到半空,突然惊叫一声:“司空当心!”
司空斛余光一扫,只见龙尾正挟着凛冽夜风劈斩过来,下一刻就要将二人斩做齑粉——当下毫不犹豫,握着毓飞另一手凌空一转,在空中翻了个跟斗,两人拧着腰背直跃向半空,险险避过一尾。
他动作利落精准,毓飞禁不住多看了几眼,但看司空斛不动声色,似乎此种情形只是平常。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彻底逃脱——蛟龙终于看见了将剑指着自己的两个凡人少年,似乎对剑光格外有些芥蒂,霎时激愤了起来。一声刺破苍穹的怒吼之后,他们耳边传来清脆的一声“铮”响,毓飞的灵剑被龙尾弧线倏地扫过一线,拍瓜斩泥一般干脆地分成两段。
剑锋失去光亮,倏然落下半空,两个人终于失去借力,只好认命地落回火海。人体落地,是轻微的一声响动,随即,土地继续移动了起来。
司空斛一拧眉毛——不巧,他们又落回了龙身上!
毓飞只觉得身下蛟龙体温滚烫灼热,连忙站起来,“司空!”
司空斛还未来得及说话,龙身陡然一动,抻直骨骼,重新一段段盘旋,似乎要腾空而起。
伴随着龙首回头,蛟龙冲着站在自己身上的二人恶狠狠地嚎叫了一声。
龙眼大如人头,晶莹透亮的深琥珀色中蕴藏无数飞光陈情,猛一对视之下,两个人都觉得心中一寒。
这一声嚎叫格外近,泼天魔气兜头洒下,毓飞和司空斛修为低微,立刻被震出一口血来。司空斛又格外受激荡,体内魔气似乎要喷薄而出,他尚且还来不及抵御外力,就要被自己的筋脉炸裂。
毓飞见司空斛半跪在龙身上没反应,只好三步两步抢到他身前,断剑横出,勉强召出一道四方伞来,微弱的剑光笼罩二人,唤回一丝清明。
火声荜拨爆响不绝,毓飞回头大吼着问:“司空,你怎么样?”
司空斛缓缓站起,目视前方,黑亮眼底映着熊熊烈焰,一言不发,细长手指却慢慢搭在了隅康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