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日的时间,村里就传出收留的难民染了瘟疫的事,越来越多的村民聚集在大庙外议论纷纷,有村民坚决地说要见把他们赶出去,不能拖累了大家,还有的说或许不是瘟疫,做人不要太绝情,众人各持己见吵成一团。
闹得不可开交时,突然从前方跑来一群衙差,几十个衙差将村民全部围住,村民们噤了声,后方有人骑在马上现身,来人不是付文庭是谁。
付文庭冷着面色扫了村民一眼,当他看到站在庙外的人时,不由怔了一怔,捏紧手中的马缰。
村长连忙迎上去和付文庭交谈,可付文庭自看到曲溪青后便心不在焉,村长察觉出他的不对劲,顺着他有意无意瞟向外围的视线一看,对曲溪青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曲溪青走近,看着付文庭,“是你。”
付文庭淡笑,眼睛滑过隐隐的失落,“曲公子,好久不见了。”
村长不知两人是何时认识的,不过看付文庭似乎对曲溪青有些不同,也稍微放了心,倘若出了什么事,便让曲溪青帮忙多说一些话总是好的。
付文庭虽一直在城内,曲溪青成婚的消息他却已经知道了,原以为这辈子他们不会再见,没想到因为难民的事,他又见到了对方。
将心底的苦楚收起,付文庭对村长道:“难民染病的事我们已经听说了,村长,若这群难民真的感染上瘟疫,他们,一个都留不得。”
村长道:“从事还未定下结论,或许他们只是普通的发热,并非瘟疫。”
付文庭冷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村长,你这是妇人之仁啊。我们不能拿所有人的性命当赌注,倘若他们真的染了瘟疫,你如何能保证其他人无事?还是,你想让这一村的村民陪着这群外来的难民陪葬!”
此话一出,方才争闹的村里立刻有人出声,“大人,请您一定要将这群人除去!我不想死,不愿给他们陪葬!”
“对,村长你别同情他们了,他们若是染了瘟疫,你叫全村的人怎么办!”
村民们情绪激动,衙差将他们强制镇压。付文庭一挥手,下令让衙差把大庙封锁起来,里面的人一个都不得出来。
睦野还在庙里,曲溪青见衙差将大庙围住,便要往里面跑去。付文庭见状,忙让衙差把他拦起来,“曲公子,里面的难民感染疫症,你不能进去。”
曲溪青愠怒道:“木、睦野还在里面,我进去看他又如何。”
付文庭:“曲公子——”
“溪青。”庙内传来睦野的声音,随后他走出来,看着被衙差团团包围起来的大庙,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
曲溪青道:“你没事吧?”
村长走近,询问睦野里面的情况。
睦野道:“我将庙里所有发热的人都检查过了,他们的确如同大夫所说,憎寒壮热,骨节疼痛。”
付文庭冷道:“那不正是瘟疫所症,这群人留不得。”
庙内的难民一直留意外头的动静,听到付文庭此话,立刻有妇人抱着发烧的小孩冲到门边,门外的衙差以为她要跑出来,马上踹了一脚过去,妇人哪怕被踹翻在地,仍然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
妇人狼狈的爬起来抱紧孩子双膝重重跪下用力磕头,额头磕在石板上,流出的鲜血都染过了眼睛,“官老爷,求您不要杀了我们,求求您,求求您,我家小娃还有救的,大夫说他还有救的,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妇人眼中泛着泪,“大夫说他不是染了瘟疫,小娃的病会痊愈的,求您了,我求求您了——”
庙内的难民都聚在门边不敢越出去,他们齐齐跪下乞求付文庭,难民们狼狈不堪面黄肌瘦的样子,令方才在外头争执不断的村民全都噤了声,他们默默看着,心里也十分难过。
付文庭别过脸,他待人向来温文有礼,可眼下的情况却不得不叫他硬下心来,而且他爹特地交待他,以少数人的性命换取多数人的性命,这是古往今来不变的道理。
付文庭冷道:“把他们——”
睦野沉声打断他,“我有话说。”
第43章 四日期限
付文庭盯着睦野,低声一哼, “你要说什么。”
睦野沉心静气道:“我给里面的人诊过脉后发现一件事, 他们的症状虽然与瘟疫前状相似, 但从医书中所查可知, 有几种热疟之症早期也患有憎寒壮热, 身重、骨节烦疼、脉数、胀呕等状,在没有确切作出诊断前,我希望能给我一些时间。瘟疫潜伏之期为七日至十二日, 你给我四天的时间, 若他们的热症没有消退, 这里所有的人, 全凭你处置。”
付文庭轻嗤, 把睦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道:“不过是个山野莽夫, 倒自以为懂得很多啊。”
付文庭眼中的蔑色与这番话将曲溪青激怒,他平日里与睦野说些玩笑话时喊他山野莽夫就罢了, 可付文庭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喊, 他听在耳中不由火中心起。
睦野虽然生活在这片山野中,可他却比大多数人沉稳从容, 他自己学认字写字, 自己看医书, 接触药草的时候甚至以身试过药。此次突发的疫症,村里的大夫都提前过来检查,可村长却仍让人把睦野特地请过来查看情况, 由此可见睦野医术不凡,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单单用山野莽夫四个词形容。
睦野揽住了欲开口说话的曲溪青,对付文庭说道:“不知大人可否宽限四天的时间,四天之后,如果他们的热症好了,岂不是一件好事,这些孩子还那么小,把他们都杀了,您忍心吗。”
妇人抱紧孩子,血水混着眼泪从眼睛冲下,整张脸变得极为恐怖与凄惨,“睦大夫说的是,他们还有救的,他们还有救的!”
妇人埋头重新磕下几个重重的响头,“大人你就给我们宽限四日吧,倘若四日后热症不退,不管小娃是否患上瘟疫,不说其他的人,我愿意带着我的小娃一起死,绝不会连累大家。”
曲溪青看着庙内齐齐磕头的难民,说道:“睦野一定会治好你们的。”当着众人的面曲溪青把睦野拉到一侧,以手掩嘴小声道:“木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医好他们,如果不成,还有我呢,我就是翻山,也给你把甘灵草采来,就不信甘灵草救不了他们。”
另一边付文庭看着曲溪青两人的亲密互动,心情更加沉重苦涩了,尤其是他查清楚那个秘密后。
曲溪青看起来真的变了,又或许没有变,他在其他人面前和在睦野面前完全是两个人,而他自己,就是那个其他人。付文庭淡淡的自嘲一笑,挥手示意衙差们退开。
付文庭当着所有人的面说道:“我给你们四天的时间,如果四天后热症未消,听清楚我的话,我指的是所有患了热症的人,只要有一个未消,那这里的人全得死,而且这几日我会让人在庙外把守,以免有人逃出去扩散疫症,到那时候可就不好抓回来了。”
放完话,付文庭朝曲溪青目光灼灼地望去。如此明显的目光,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可没人敢议论,毕竟曲溪青和睦野已经成了婚,两人有多恩爱这段时日以来许多人都有目共睹,若是付文庭起了其他心思仗势欺人,村民也只会觉得他龌龊,觊觎别人家的夫郎。
一阵诡异的沉默,付文庭带着一部分衙差神色落寞地离开。睦野从药箱里取出止血的药,递给那位妇人。妇人哭着给睦野磕头道谢,睦野将人扶起,示意她不用这般。
大夫们围上来,重新检查过一遍患上热症的难民,想到方才睦野和付文庭所说的猜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们列出几副治疗热症的药方,开始着手熬制。
约莫半日过去,服用过药的热症难民仍然没有人退热,睦野轮流给他们把脉,此次发热的小孩不少,小孩子体弱,发病时没有大人能抗,睦野为其他人检查时有几个小孩一直流泪说难受,曲溪青原本跟在睦野身边,看到那几个小孩脏兮兮的脸都被泪水冲得一道白一道黑,于心不忍下,便过去蹲下和他们说说话。
小孩哭得嗓子都哑了,曲溪青出去要了一壶水进来给他们倒了几碗水,小孩们变哽咽边喝,问道:“神仙哥哥,我们是不是就要死了?”
曲溪青撑着下巴道:“谁说你们要死的。”
小孩们齐齐看他,一双双乌溜黑亮的眼睛哭得发肿,纯净透澈的眼神透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惆怅,“大家都说我们得了瘟疫,瘟疫治不好,要死人的。”
“娘哭得那么伤心,我肯定活不成了,神仙哥哥,你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吗?死了会变成什么?以后我们还能回来吗”
另一个小孩擦着肿胀酸涩的眼睛,“从前姥姥死的时候,我听村里人说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变成星星就下不来了,只能在天上看着大家。”
孩子们哪怕生了病,也是天真的。曲溪青笑了笑,“到底是谁说你们要死了,胡说八道呢。”他指着睦野的背影,“你们知道他吗。”
小孩道:“知道,他是睦哥哥,也是大夫,方才他给我们把脉的时候还给我们糖吃,好甜的糖。”
曲溪青心道那是买给他解馋的糖,“他说了有办法救你们,你们就不会死。”
小孩抹着挂在眼角的泪珠,眼睛睁得老大,似乎信了曲溪青的话,“真的吗?”
曲溪青笑道:“自然是真的,你们都喊了我一声神仙哥哥,既然我是神仙,肯定得保佑你们的,对吧。”
小孩被他忽悠得小脑袋都转不动,晕乎乎道:“你真的是神仙哥哥呀?”
挨在旁边的小孩点头,“好像是的,娘说只有神仙才长这么好好看。”
小孩们的注意力很快从瘟疫上转开,小声而认真地讨论起神仙哥哥有多厉害,惹得曲溪青开怀大笑,从怀中掏出把睦野买给他的糖,分给这些孩子们。
诊过脉,睦野在一侧将曲溪青和小孩们的对话全听了去,曲溪青扭头看他,故意生气道:“你偷听我说话。”
睦野不可置否,替难民们检查完又安抚下他们的情绪,他眉间有点疲惫,“天色暗了,你回去给娘带话,我今日会晚些回去。”
整日都留在大庙里煎药诊脉,曲溪青不明白睦野还要去哪里,便问:“你要出去?”
睦野:“出去采些药回来,他们的热症不能再拖,既然一般的药没有效果,只能换另一种土法子。”他目含歉意,“今夜我得很晚才离开这里,你先回去休息,莫要等我。”
曲溪青不假思索道:“我和你一起找。”他拍了拍小孩的脑袋才站起身,蹲的时间长了腿脚又麻又软,不敢用力站着,只能软软地靠在睦野身上。
难民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成婚,当朝男风为人不耻,庙内不少难民都看着他们。睦野神色自若地揽着曲溪青朝外走,出了大庙,外头的天色果真暗了,四处灰蒙蒙的,村民都给衙差们送来了火把。
睦野道:“这几日会很忙,夜里没有休息的时间,你听话,先回去休息。”
曲溪青摇头,他唤住一位送了火把后要离开的村民,不听睦野的劝,麻烦他到睦家替他们给李三娘带话。
睦野无奈地叹气,“这几日会很累。”曲溪青近日易乏,睦野要时刻检查病人的情况,分不出精力照顾他。
曲溪青装作听不见地皱皱鼻子,“木头,你在这样啰嗦下去天都要暗了。”
睦野:“......”他的夫郎无赖起来真的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曲溪青淡笑,知道睦野妥协了。他攥上对方的手腕朝外走,很快,手背一暖,睦野已将他的手反握住牵紧,不再多言。
夜色降临,睦野一手牵着曲溪青一手提着灯笼探路,这次他并未带曲溪青前往深山,而是去了另一处地方。
吱吱咿咿的虫鸣此起彼伏,静谧的月光将整座村子笼罩,铺上一层淡淡的银白色。曲溪青望着眼前的一大片菜地,瞠目结舌问:“这里都是菜,木头你要采什么药草呀?”
睦野道:“这次不采药,而是找蚯蚓粪。”
曲溪青一愣,音都转了一个调,“蚯蚓——粪?你指的是蚯蚓的粪便?”
睦野点头,“嗯。”他取出另一盏灯笼点上,塞进曲溪青手里,“你在这等我,”说罢,睦野走到菜地间,弯下腰身专注地翻找,手掌沿着菜地,慢慢刨开。
曲溪青面色古怪地杵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搓了又搓,意识到睦野在菜地里刨粪,手指头更痒了,他、他可不想摸那些蚯蚓粪呀。
走到睦野身边,曲溪青又问:“木头,除了这些蚯蚓粪,还需要哪些药草么?你告诉我呀,我给你去找。”
睦野从菜地里抬头,目光透着淡淡的笑意。
曲溪青别扭道:“我、我不想摸粪......你不要笑话我。”
睦野正色道:“不笑话你。”眼底的笑意却仍未消退。
曲溪青是个张扬肆意的人,睦野从来不知道他也会有害怕的东西,蚯蚓的粪土,如此一想,他摸着手掌里的蚯蚓粪轻轻一搓,又抑制不住笑了笑。
月色下的男人笑意温柔,曲溪青被睦野笑得耳热面热,心里却也甜滋滋的。他弯下腰亲了一口男人的眉心,“木头,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如果他的出糗能让睦野高兴,曲溪青觉得没什么事情能叫他害怕的。将眼一闭,曲溪青顺着睦野方才刨粪土的地方,双手一埋,开始他刨粪的一夜。
第44章 不能便宜你
睦野将以蚯蚓粪为药制好的丸子送到大庙时,庙内有难民正呕吐不止。秽物泛着酸气充斥在空气中, 难民被外头的衙差看守, 不能踏出半步。吐出的污秽之物聚在一起, 庙里的通风口很少, 曲溪青才进门, 连忙就捂紧口鼻,被这股气味熏得眉头直皱。
大夫们已经将药带出外头搭篷煎熬,他们试了好几副药, 甚至用上了名贵的药材, 然一天过去, 效果甚微。
睦野戴起面罩, 吩咐曲溪青在外头的篷里等他。早秋的清晨已经带了凉气, 他们昨夜在菜地里待了一晚又赶来这边,担心曲溪青的身子吃不消, 睦野劝他无用,只好多叮嘱他找地方靠着休息。
睦野进入庙内检查呕吐不止的患者, 这些呕吐的人多数年岁较小, 替他们诊过脉又将污秽物检查过,睦野拿出银针给他们刺了几针, 出去询问大夫们昨天煎熬的药中所放的药材。
平头老百姓大多过惯了苦日子, 吃的穿的都相当粗糙, 从呕吐患者吐出的污秽物以及大夫们提供的药材所看,睦野心底想法愈发浓烈。他打开药箱取出装满昨日连夜制好的药丸,药罐一打开, 一股奇特的味道渐渐飘散开。
熬了一夜的大夫面色难看地转过一边去,“这是——”
睦野看向靠在篷内闭目休息的曲溪青,道:“昨夜我们出去就是为了找这味药。”他又道,“他们往常所食用的多为粗物糙粮,既然这些药材对他们不起药效甚至产生排斥的反应,不如试试古旧的药方,土人用土方法,或许会有意料不到的效果。”
靠在篷里的曲溪青悄悄搓起他的手指头,眼睛睁开一条缝,正迎上睦野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曲溪青又闭上眼,待睦野进了庙内,他躺了片刻毫无倦意,只好爬起,往庙里走。
睦野替还在呕涨的人施针,余光瞥见曲溪青,叫他把面罩带上。
曲溪青将面罩戴好,哗呕的一声,在他右手边靠着的小孩脸色惨白的又吐了,吐出的全是酸水,酸臭的气味从里面散到庙外,衙差们嫌弃地捏紧鼻子,有衙差道:“这都吐了一晚,该不会是瘟疫发作了吧。”
衙差们脸色一沉,“要不要将此事禀告上去。”
“还禀告啥,咱们直接放把火把这里烧了吧,再晚就怕来不及了!万一上头怪罪下来谁担得起!”
篷外的老大夫一听衙差们的话,立即上前劝阻,“差爷,四日时间未到,你们不能——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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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成一团的衙差很快点燃火把,他们散开将大庙的通风口封上,睦野在给难民喂药,见此情形,曲溪青站起往外走,却被衙差揽住,不允许他出去。
老大夫道:“仙人,他们要放火烧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