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月微不可察地轻轻叹了一声,在风染黯淡的目光中转身而去。
等贺月前脚离开,风染就直扑帐房,那是他希望所在,他要掌握更多贺月的黑帐,他要一击致胜!忍下恶心的感觉,连手也顾不得洗,直奔帐房。
帐房门外,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仆役,而小远连个影子都没有!风染心下一动,暗道:不好!
风染强慑心神,缓步走到帐房门口。两仆役见着风染,均低头行礼:小人见过总掌事大人。
开门。
风染以为两仆役必定会百般阻拦,不会再让自己踏进帐房一步,哪知,两仆役很是恭谨地替风染打开了门:大人请。
帐房内的情形,才令风染大吃一惊:原本分门另类摆放在书架上的帐簿,原本堆放在帐房里准备清算的累累帐册,全都不翼而飞!帐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空空如也,只在帐房主位的书案上放着几本帐册,风染走过去一看,是几本全新的帐簿。
第一本上写着《现金流水帐》,风染揭开一看,第一页上写着府里现存黄金若干两,白银若干两,铜钱若干串。下面连一条收支的记录都没有。
第二本上写着《太子府隶属花名册》。
第三本上写着《太子府库存物品》。
风染浑身疲软地坐到帐房主位上,身上冷,心底也是一片冰凉:贺月一边陪他进膳,一边把黑帐全搬走了,不动声色地扼杀了他的希望!贺月的手段,高出他何止一筹二筹?
风染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懊恼自己为何那般沉不住气?他应该不动声色,以总掌事的身份,时不时地来关心一下黑帐的清算进展情况,最后让帐房管事直接把黑帐交给自己,就可以轻易拿到贺月的总黑帐。
可是,风染现在只记得几笔所看过的交易契券,而且空口无凭,他拿什么去跟贺月斗?
风染提笔把他所能记起的交易撰录下来,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那么大宗的交易,总会留下蛛丝蚂迹。
过了许久,看着门外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风染淡淡地看着庄总管走进帐房把帐房里的灯烛点亮,说道:公子,该晚膳了。风染这才开口说道:庄先生是不敢来见我?还是蠢得满府都找不到我?或者急着销毁帐簿去了?庄先生何必一个人进来还关上门?叫大家都来看看,我这个总掌事是怎么败在庄总管手上的,岂不更好?让大家都清楚,这府里,到底是谁当家。
第37章 一日三顾
几句话,就象几道利刃,狠狠戳在庄总管心口。风染说得不错,他明明知道风染就在帐房里,他确实有几分不敢来见风染。面对权贵迎来送往他都能从容镇定,但他现在在风染面前却怯场了!很多年都没有人能给庄总管这样的压力和感觉了!搬走帐簿是出于贺月授意,他本应该理直气壮,然而他却觉得心虚,他不敢轻撄其锋,也不愿面对风染从满怀希望瞬间跌进绝望的样子,暗中窥视着风染,孤单而安静地坐在帐房里,一坐就是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像具没有生命的冷硬玉雕,了无生气得让人止不住的心疼。不敢,不愿,不忍,让庄总管拖延到天色昏黑了,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
庄总管微微躬身一礼,说道:公子息怒。是陛下吩咐,说以前的旧帐风染截口打断道:陛下怎么说的,交待给帐房管事就好。究竟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用假惺惺演戏,给谁看?我风染,输了,便认输。告诉你主子,他想怎么处罚,我候着便是。小远呢,叫他来。
庄总管又是好一阵踌蹰,方道:按府里的规矩,小远本就年纪大了,不该留在后宅近身伺候主子。公子既然把身契赏了他,他又不愿意去农庄干活,就打发他回家了。老朽另外寻了两个干净伶俐的小厮给公子使唤。庄总管略略提高声音叫道:小玉,小田,进来见过新主子。
帐房的门一开,进来两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长得果然比小远白净一些,看着也似乎比小远机灵一些。进来之后就给风染叩了头:小玉(小田)拜见公子。
是宫里派来的内侍吧?风染刚查过府里所有人的身契,没见有这两人的名字。
庄总管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老朽已经把公子的规矩教给他们了,公子尽可放心使唤。
在这府里,风染也就跟小远略略亲近一些,想不到也被贺月干脆利落地打发了,这是要派两个耳目一刻不放松地盯着他呢?整个太子府里,哪个人不是贺月的眼线呢?或许,小远也是。皇帝的汗毛都比男宠的大腿粗,该抱谁的大腿,一点不难选择。这么一想,自己身边跟着谁,也就无所谓了。
风染淡淡吩咐道:天晚了,回去歇下了,晚膳免了。坐得久了没动,风染只觉得全身都冰冷僵硬了,挣扎了好几下,才勉强站起来,不想一迈步,脚下酸软无力,身子一侧就倒了下去。
近旁的小玉眼疾手快,一把把风染扶住,使得风染不至摔倒在地上。风染自己扶着书案,慢慢适应了,才松了手试着走动几步,然后回头盯着小玉:谁让你碰我的?
一句话,问得小玉脸色惨白,赶紧松手:刚奴才怕公子摔倒,一时情急,忘了公子的规矩,还请公子饶恕一回。
哪只手碰了我,放到书案上。
小玉忐忑不安地把两个手放到书案上,风染拿起书案上的铜镇纸,呯地一声,狠狠砸在小玉双腕上!
这一下,只砸得小玉厉声惨呼,瘫倒在地上,一边呼痛一边哭叫,一声一声,好不凄惨。庄总管赶紧叫人请大夫,又叫人把小玉扶到近旁房子里休息。看着小玉两只手腕异样地弯着,便知道那手已经废掉了。
庄总管的脸不由得有一些变色,万万想不到,那个孤单安静得了无生气的青年,竟这般心狠手辣!对帮助过自己的小孩也能下那样的毒手!
风染脸色淡淡的,一路慢慢走了出去,跟庄总管错身而过时,像闲聊一般说道:那奴才不够份量。我若是废了庄先生的手,不知宫里那位会不会连夜赶来?
想陛下连夜赶来?公子要做什么?
侍寝,风染淡淡道:或者,废了我。羞辱,或者折磨,来个痛快的,总胜于这样每天度日如年,不上不下地煎熬着。昏暗的灯烛下,风染的脸色惨淡而漠然。
剩下那个小厮小田,早就吓呆了,一路哭哭啼啼跟在风染后面。庄总管怕出什么意外,又派了两个仆役远远跟着。
风染并没有直接回男侍大院,而是在后宅不慌不忙地溜达着。借着稀淡的夜光,风染细细打量着后宅的建筑和景物,何处可以藏身,何处可以袭击,何处须得避过,何必该当死守想象着日后,他从这府里逃走时将会遇到的种种情形,在心里默默预演。今后几天,他会把太子府每个角落都反复走遍,要熟悉到他便是闭着眼睛,在太子府的任何地方也能知道该怎么应付的地步!
贺月只是陪着他进了个膳,就搬走了黑帐,还支走了小远,令风染的心情无比失落又郁闷,他对敌人,手段从来狠辣,这太子府里,没一个不是他的敌人!砸断小玉双手还是轻微的,如果他手边有刀,他一定会砍了小玉的手!风染一点没有欺负小孩子的愧疚,他是孤身奋战,要从索云国皇帝手里救下他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人。这是一场战争,他不计生死荣辱的战争!
风染一直走到正门前厅。因是正大门,往里便是前堂,因此大厅外连着一个长廊,长廊两边都是花圃,借此把正门和前堂在视线上做了一个隔断。太子府长年累月,前门后门都不关闭,有了这个隔断,就阻止了人们从正门外向里窥探前堂的可能。
风染的眼光却又不同,这个长廊和花圃,很容易让人潜踪隐形而不被察觉。可是,从长廊到大门,中间有一箭之地一马平川,无遮无挡,绝无可能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通过,要么,这一箭之地,只有硬杀出去。前后门都是护卫重兵把守之地,想在这里杀出一条血路,在风染未失内力时可以办到,现在他根本无法去拼,而且,也许到时往外冲的,并不是他一个人,或许还有郑修年和陆绯卿。
风染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在长廊暗影中站了良久,才心情低落地往男侍大院走去。刚走近男侍大院,风染就觉得不对劲了,往日里,他这男侍大院晚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现在在男侍大院的围墙外每隔丈许,就笔挺地立着一个人桩子,人桩子们全都统一地穿着皇宫大内的侍卫服色!
贺月竟然又来太子府了?贺月在他的朝代纪年开始的第一年第一天,三度驾临太子府。
他是太子府总掌事,皇帝驾临,为什么没有接到下人的通禀?果然,他这个总掌事,就是担一个虚名,而已。
风染不急不疾地走回男侍大院,一恍眼,贺月就站在男侍大院门边,脸色有些沉郁冷肃,风染当即跪了下去:风染拜见皇帝陛下。
第38章 不留宿
去哪了?大冷天的怎么不在屋里?贺月照例伸手把风染从地上拉起来说道:以后站着见礼就好了。不着痕迹地带着风染一个转身向男侍大院外走去,贺月的手很自然地伸到风染左胁下,轻轻勾住风染的身体,把风染的身体带着靠向自己。
就算是众目睽睽下,被贺月这般轻薄,风染也没做任何抗拒,默默地半靠在贺月身前,跟随着贺月的脚步前进。半路上,贺月轻轻握着风染的手道:手又这么冷?是不是衣服还不够暖和?
风染一向便如此。那是他幼年精血损耗所致,早已是沉疴难返。
贺月没有再问,只是一直握着风染的手,给他取暖,然后把风染直接带进了一处宽敞奢靡的宫殿,宫殿里烧着几盆红旺的炭火,大约地下也凿着地龙,整个宫殿都像春天一般暖和。
贺月没有说,但风染看过太子府地图,知道这便是太子寝宫的正殿。风染的身子不由得僵硬了几分:贺月把他带进寝宫,终是要他侍寝了吧?风染暗暗吸了口气,暗暗放松,暗暗告诫自己:今晚无论如何,要管住自己,不反抗,不挣扎,一切要顺了贺月的心意,也一定要忍住不吐,不能败了贺月的兴致,要让贺月玩到心满意足他就当被狗啃了,被狗上了!他就当这身子不是自己的。
贺月浅浅地笑道:我这宫里还算暖和,你该住这里才是。然后吩咐道:进膳吧。喝酒不?
陛下要喝,风染自当奉陪。
贺月给风染喝的是葡萄酿,纯度低,跟喝果汁似的,不醉人。
风染仍旧吃得很少,吃得很快。厨房风急火燎地赶着做了二十多道菜,贺月和风染各自挑了几道菜,吃了几筷子就放下了。
风染想着一会要侍寝,怕吐了。
这是贺月今天的第五顿饭,已经吃撑了。中午刚吃完午膳不多会儿,就听到风染查帐,他忙赶到太子府陪风染吃了第三顿饭。晚上在全饱的情况下,又陪着太后用晚膳。太后心疼儿子,看贺月吃得少,亲自给贺月夹了不少菜,贺月只得硬着头皮吃了。可他刚放下筷子,就接到禀告,说风染在帐房坐了一下午,然后就把贺月派去的内侍的手硬生生砸废了。风染的狠辣确实让贺月吃了一惊。他又马不停蹄跑来太子府吃今天的第五顿饭!
贺月想,在他的治下,他的国家一定会国富民强,他的百姓一定会像他今天一样,人人都吃得这么饱,饱到撑!
这是个好兆头。
贺月用自己的筷子夹着内侍剥好的虾仁送到风染跟前。风染谢着用碗接下,随即就放下了碗筷:陛下,风染已经吃饱了。立即就有机灵的内侍拿着漱口洗手的一套用具上来服侍。贺月手一挥:且下去。
贺月又夹起一个虾仁送到风染眼前:张嘴。风染只是微微迟疑了一下,便把嘴张开,贺月直接把虾仁放进风染嘴里,看着风染咀嚼后吞了下去。
贺月再夹起一个虾仁,特意放进自己嘴里咂吧咂吧两下,然后递到风染嘴边,看着风染跟吞毒药似的,把那虾仁吃了下去。
贺月这才放下碗筷让内侍把饭菜收拾了下去。贺月听见风染漱口时,极轻地呕了一声,说道:想吐,就吐出来,别忍着。
风染并没有吐,直到漱口洗手之后,贺月又叫上了两杯茶,风染才借着茶的苦涩和清香,把那涌上来的浊气压了下去。
风染,贺月看着风染难看的脸色说道:你在我身边,就得适应我!贺月从来不是肉麻腻歪的人,不至于肉麻得在路上就要搂搂抱抱,也不至于腻歪得把自己舔过的菜喂进风染嘴里会觉得有趣,做这一切,只为了要强制风染适应他的存在。就象穿衣服一样,一开始风染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觉得恶心,现在已经可以觉得尚好了。他要一步一步侵蚀进风染的生活和内心,最终让风染从身体到内心接纳他的存在。
看看风染的脸色略略好转,贺月又道:你那小厮看着太蠢笨了,让我打发了。新派的你又不喜欢,我今儿把小七赔给你用。他人机灵,好使。小七,见过你新主子。站在贺月身边,一身内侍服色的小七很是听话地跪到风染面前叩了头,再站起来,就站在了风染身后。原本哭哭啼啼跟在风染身边的小田已经被人带走了。
这小七,是个极机灵会看脸色的,跟在贺月身边,既是贺月的得力助手,又把贺月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极妥贴,极得贺月的喜欢。关键小七因是贺月的贴身近侍,得贺月特许,练了一些不入流的武功在身。贺月知道风染敢把内侍的手砸废了,另一个也必定架不住风染的毒手,甚至他再派几个内侍去,都得遭风染的毒手。把小七放到风染身边,一则在风染身边放个耳目,二则也表示自己对风染的重视,三则只有小七这样又机灵又练过几手的才招架得住风染,到底风染内力被废了,真动起手来,风染占不了优势。
交待了小七,两个人又没话可说了。贺月喝了一盏茶,心头还惦记着政事,便起身准备回宫。风染吃了一惊,贺月都把他带进他的寝宫了,居然还是不碰他!看来贺月果真只喜欢十四五岁的脔童而非男宠,他只有再主动一些,才能争取到机会。
风染跪送贺月离开时,贺月把风染拉了起来说道:说过了,站着行礼就好,不用跪。风染反手握住贺月的手,轻轻道:天色晚了,陛下不如就在此留宿一晚风染身子已经大好了。
这话里的意思那么明显,贺月如何不懂?可是,贺月也清楚,风染这般殷勤挽留的背后,根本就跟他无关,风染挽留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这桩交易!风染越是殷勤,贺月心里便越是烦闷不自在。甚至风染还象三年前初见那样,连个正眼都没有施舍过,风染正眼看的只是一桩交易,而不是他这个人。他对他做任何事,只要与交易无关,风染全都不在乎。
贺月把风染的手拂开说道:来日方长。
一送走贺月,风染斜倚在太子寝宫的躺榻上,问小七:多大了?
二十。
叫庄总管来。
一时小七把庄总管找来,风染指着小七淡淡吩咐道:这奴才已经二十岁了,照府里的规矩,二十岁早就不能在后宅近身伺候主子了,庄先生看该怎么打发他?
第39章 四顾太子府
小七是当今皇帝的心腹近侍啊,是可以打发的吗?
皇帝派给或赏给臣子的人,臣子家不把来人当祖宗一样供着,至少也是客客气气的,不敢得罪,更别说打发了!而风染想打发的人,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这是实打实的欺君!
庄总管料不到风染的胆子敢这么大!
小七料不到风染敢打发他!
两个人惊得像泥塑一样,半天没反应过来。
自从小七到了贺月身边做近侍,并得到了贺月喜爱,小七就身价百倍,府里的管事见着小七都给几分面子,现今贺月做了皇帝,更是有多少人赶着巴结小七呢,七哥七哥的,叫得小七飘飘欲仙。小七在皇宫里更是混得风生水起,已经升职做了掌礼总侍。风染竟然想把小七像打发一般奴才一样打发了!
今上午我查身契,好象看见了小七的身契。风染不理面面相觑的两个人,自顾自说道:念在他服侍皇帝一场,就把身契赏他了吧。我看小七也不是肯去农庄干活的人,他不想干,要走,就放他走好了。他家不在都城,回头去帐房支十两银子给他傍身,路上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