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月继续道:“就是在这个时候,有好几个北军将领和陈丹丘都护卫在我身边,距离都近得很,都有机会出手。我被他们推拥着往前走,忽然就被点了哑穴,等我反应过来,都已经站在金銮殿门口了。陈丹丘故意紧跟在我身边,让我以为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会出手挟制我,让我不敢轻举妄动。白天的时候,陈丹丘在朝堂上喊冤,说不是他点的,他没有那么高的功夫。我当时也急着想进朝堂,没注意身边到底是哪几个北军将领。总不能把所有护送我回来的北军将领都拿下拷问。”叹了口气,道:“这个陈丹丘,老奸巨滑,行事滴水不漏,就算你猜到他做了什么,也抓不到他丝毫把柄,你有说辞,他有对辞,什么都可以撇清得一干二净。”
沉默了一会,贺月又道:“他想杀你,你登基为帝了,他便想借助帮我复辟之机,用我的手杀你。从依山找到我开始,一路上他都表现得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尽职尽责,找不出破绽来。如果不是他多次提到要除掉你,我都看不出他的私心。真要追究什么过失,还真找不出他有什么过失来。最多就是在金銮殿上,我被点了哑穴,他擅自作主替我说了两句话,叫人灌你化功散,算是僭越,君前失仪之罪,可大可小,但是,我若拿这个治他的罪,怕朝堂上众臣不服,他护主归朝,是大功一件,哪有不奖反罚的?我还说把他押进天牢,好生审一审,可是连案子都立不起来。”
做官做到如此滴水不漏,滑不留手的地步,给风染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可怕。”然而,他真不知道他怎么就得罪了陈丹丘,让陈丹丘冒这么大的风险,想把他除掉?风染没怕过谁,但对陈丹丘,竟然生出几分忌惮来。
贺月到底是自小学的帝王之道,御臣权术,说道:“既然你说你没得罪过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你挡了他的路!这个人,不能把他当一般将帅来看,他虽任军职,但他是文官出身!”
在贺月逐步废除贵庶之法以前,凤梦大陆因十三国并立,各国之间多有征战厮杀,庶族多愿意从军立功,比较有晋升机会。但在军队中担任高层军职的多是贵族将领,这些将领多是武将世家出身,各国帝王都是通过这些武将世家掌管军队。不过统军打仗风险太高,一不小心就小命不保,因此,不少武将世家的子弟,纷纷弃文从武,导致三官阶以上的将领极度稀缺。这陈丹丘是个怪人,本是贵族中的香门第出身,升到兵部侍郎之后,请调武职,投笔从戎,领兵打仗去了。生带兵,其实很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不想陈丹丘着实聪明,就看了几本普通的兵法,又跟一般的贵族将领把庶族兵卒将领视为猪狗虫豖不同,跟中层和下层将领搞好关系,又肯爱惜兵卒,很快在军中立住了脚根,声誉威望日盛,几乎没吃过什么败仗,一路飞快地升上了清南军统帅之位,然后投靠了当时还是太子的贺月,借着太子府的资助,把本是南方小股军队的清南军发展壮大起来,陈丹丘成了跟毛恩齐名的儒将,他率领的清南军也跟毛恩所统率的威远军齐名了。
儒将陈丹丘,“儒”才是陈丹丘的本色,“将”是补充说明,陈丹丘是混迹在军营中的文人生!当年跟他一起同窗苦读的贵族子弟,后来出仕,都是文官,但陈丹丘是最位高权重的一个。
贺月猜测道:“以前没有兵马都统帅,他做到统帅,率领一军,独当一面,这官职官阶都到头了,无法再升,再往上,就只能封虚衔了。后来你出任了兵马都统帅,正好压在他头上,只怕他不服你。或者,他想取你而代之。你贬官期间,朝中好多大臣举荐他继任兵马都统帅。确实,你若死了,他在各军中,声威最高,功勋最大,我若要任命兵马都统帅,便只能是他,别的将帅,服不了众。”
“他想先取得兵权军权后,再挟制你,然后图谋篡位?”风染清楚,任何人坐在兵马都统帅这个位置上,都不可能像自己一样,不生异心。
“陈丹丘有没有异心,就难说了,人的野心是一步一步养大的,也有的是被一步一步逼出来的。人活一世,如置洪流,往往被周围的人或事,挟裹前行,不由自主。这回拿不到他的把柄,治不了罪,你以后用他时,要小心防着他……这人,确实是个人才,不用可惜。”贺月自登帝位之后,基本无往不利,想不到,竟然在陈丹丘手下吃了瘪,还找不到陈丹丘的破绽,无法还击,多少令贺月不太舒服,觉得憋屈。躺了一会,贺月舒了口气,道:“不说那老狐狸了。问你,你怎么看出来我被点了哑穴?”
“呵,你走进来,一个字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上的体毒要靠功力来压制……你要化我的功,轮不到陈丹丘来下令。陈丹丘一说要化我的功,你眼睛瞪那么大,偏偏不说话,他站在你身边,站得太近了,我就猜,你是被他挟制了,你能走动,不开口说话,多半是被封了哑穴。”所以,风染喷出化功散时,附上了内力,用内力冲刷贺月的经脉,解开穴道。喷出化功散帮贺月解穴的同时,风染怕陈丹丘向贺月下毒手,才冒险扑向陈丹丘,哪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陈丹丘还没胆子挟制贺月。
“郑修年他们都没有随驾回来?”
“嗯,说被留在万青山养伤。不过你不用太担心,陈丹丘还没胆子害他们,过几天他们养好了伤,自然就回来了。”
风染道:“我就怕陈丹丘对郑修年玩阴的。”他进言,让郑修年主持招降之役,可是大大抢了陈丹丘的风头。再说,郑修年是自己表兄,陈丹丘想杀自己,没准先拿郑修年开刀。
贺月道:“你表哥性子虽然耿介,人可灵光着呢,脑子比你好使……”说到这里,贺月便觉得不对了,怕风染生气,忙解释道:“风染,别多心,我说的是实情,他读得比你多……”貌似越描越黑。
风染翻个了身,把脸朝向床里,说道:“天晚了,睡吧。明儿,你还要上朝。”
“风染?”
“你说的是实话。我明儿叫人去接表哥回来养伤。”
两个各自躺在各自的被窝,有许久没有说话,可是,彼此都知道,大家都没有睡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到底还是贺月沉不住气,轻轻唤道:“风染。”
“嗯。”
“当我被雾黑蛮子围困在癞痢顶上,知道和谈会盟是匪嘉跟雾黑勾结做出来的圈套,想诱杀我时,我心头想的,不是我要死了,也不是如何冲出去……我只是想,我死在你前头,真好。我能一直记得你年轻的样子。”
风染背对着贺月,侧卧着说道:“嗯,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看见我衰老的样子。”
“可我活着回来了。听了你在朝堂上,跟公主和大臣说的话,我又庆幸,我没死,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可以让你一直记住我现在的样子,下辈子,你还可以照着我现在的样子来找我。你的样子,我都看过,更容易找到你。”
风染轻轻嗤笑了一声:“人哪有下辈子?你信那些鬼扯。”
贺月道:“我信。我跟你,结过发的。”
“哈哈。”
“你跟公主大臣们说的话,有一句,我特别喜欢,你说:你愿意独属于我,料想我也愿意独属于你。风染,我有皇后,有妃嫔,我跟她们,才是搭伙吃饭的关系,为了传承后代。在我心头,除了你,没有过别人……”
贺月还没说话,风染淡淡地打断道:“睡吧,这大半夜的,又是大冬天,说这些没臊的话,也不怕把人寒碜到。”
“风染!”
静默中,贺月似乎看见灯烛暗影中的风染背影,微微颤抖着。贺月怕风染喝了化功散,人不舒服,便撑起身,伸手过去攀风染的肩头,却被风染飞快地拍掉了。那生硬的动作,不由得让贺月微微有气恼,问:“风染,那些话,你敢跟公主说,如今我就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
风染轻轻道:“只因那时,我以为你死了。”
第333章 喜欢我,一天也好
那时,风染以为贺月死了,在朝堂上又被幻沙公主所逼,才不得不那么说。虽然是心里话,可是,那也只能在贺月死了之后说。凤梦大陆是偏好男风,但也仅止于狎玩脔童,是穷奢极侈荒淫腐化的贵族子弟们穷极无聊寻个开心罢了,没有人当真。两个男子的禁断之情,绝对不能见容于世俗,何况,他跟贺月,还是君臣,更是背德忤逆,禁中之禁。
贺月已死,自己也命已不长,承认了这份感情,又有何妨?就算他会被世人唾骂鄙视,也不过只能承受三年五载罢了。
人们总是厚死薄生,苛责活着的,宽恕死去的。一段不容于世的忤情,如果死了一个,剩下那个就算当众承认了,也不过是缅怀一段逝去的感情罢了,一切都已成过去,再怎么追究都没有意义了。可是如果两个人都还活着,就要面对世人的诘难和谴责,承受礼义的拷问和辗压,来自各方面的唾弃和阻挠,无形无质,无所不在,可以轻易把人逼到精疲力竭。
如今,贺月没死,回来了。风染敏锐地知道,他如果再承认这份感情,自己三年五载就死了,却要留下贺月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独自承受世俗的鄙视唾骂。
再说了,风染觉得自己转眼就要开始老去了,很快就会老死,他哪能还去招惹贺月,给贺月一份无法长久的感情?
从不曾拥有过,等他离去了,伤痛总比拥有之后再失去来得浅淡一些,就像他对陆绯卿的感情,随着时间的随逝,也渐渐淡了——不曾拥有过什么,他也能走得安心一些,不会那么不甘心。
在朝堂上听到风染的当众表白,那份决烈之情,几乎让贺月欣喜若狂。可是回到宫里来,风染还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不由得让他失落。有什么地方不对呢?贺月心下气苦,恼道:“你的意思,我不该活着回来?非要等我死了,你才能喜欢?你能喜欢死了的,干什么不能喜欢活着的?”
自从在朝堂上承认喜欢贺月后,风染便没有再克制自己对贺月的感情和思念,他对他的喜欢之情,在他死了之后,再没有顾忌,才得以一泄千里,不可收拾。贺月归来,固然让风染欣慰,可是,风染却需要更辛苦费劲地把那份满满的喜欢深埋在心底,贺月还会活很长的岁月,不比自己,恣雎喜欢过后,眼一闭,对任何的毁谤践踏,都没有知觉了。不由着自己的喜欢去跨越那最后一步,跟贺月维持着和谈之前的状态,疏远守礼,才是对贺月真的好。
知道贺月必定会听到自己在朝堂上的那番表白,必定会有想法,风染想,只要他当作没有发生过,贺月矜持,沉得住气,多半不好拉下脸来跟自己纠缠。哪料到贺月在这上面偏偏一点不矜持,也一点沉不住气,非要追问个清楚。看贺月这般气苦,口不择言,亦让风染心痛。风染知道躲不过去,还不如跟贺月摊开来说,大家还有几年相处,别怀了心病,相处得别扭。
风染便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冬月初旬,天气已十分寒冷了,这皇帝寝宫虽烧了地龙火盆,从被窝里爬起来,还是冷的,便想找件衣服来披着。不想内侍们把床上收拾得干净,衣服褶子都拉抻了,挂在床头的衣架上。
贺月本是侧对着风染,见风染起来,贺月便也跟着坐了起来,见风染在床上四望,便扯了条中间隔着两人的锦被,抖开来披在风染背上:“都睡下了,还坐起来干什么呢?”
“你也披上,别尽顾着我。我有话同你说。”
贺月便又抖开来一条锦被披在自己身上。中间就只隔了两条锦被,叠几叠,垒在一起,便差不多有躺着的一人高,这下两人一人披一条锦被,堆在龙床中间的阻隔便消失了。
怎么说呢?风染想了想,觉得不好开口,只道:“我在朝上说的,你听了,别当真。”
“你说那些,都是假话?用来应对公主的质问?”
承认那些表白是假话,就可以让贺月死心了。可是风染不愿意违心,他是喜欢贺月的,一旦喜欢,他便不愿意不承认:“是真话,可是,只能说给死人。”
“为什么啊?我活着,不好吗?”
“你能活着回来,我自然是高兴的……可是,你想听的话,我不能说给你听。”
“为什么?”
“你也知道,翻了年,我就二十五岁了,要开始老了。你还可以活很久,我不能连累你,用今后几十年来怀念只有几年的喜欢。”求而不得的回忆,是痛苦的。风染轻轻吁了口气:“贺月,去喜欢一个能够陪你到老的女子吧。像乌妃那样的,慧质兰心,博学多才。”一段感情再决烈深沉,也不能不见容于天地。男人喜欢女人才是天经地义的。风染想,如果他不是生而带毒,如果他没有跟陆绯卿双修双练,他应该也是喜欢女人的。
“你个笨蛋!”
风染侧头向里,不敢看贺月:“嗯。你就当我是男宠好了,记着偶尔临幸我一场,解我一些饥渴便是……”他练出了功法效果,身体会越来越渴求贺月,须得贺月来缓解,这个得先留下退路。
需要自己时,便召自己去欢好一场,不需要时,便把自己打发给别的女人?到底谁把谁当男宠?贺月又是生气又是心痛,完全忘了什么招惹不招惹,拨撩不拨撩,身子一歪,扑过去紧紧抱住风染,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风染耳边说:“你要是男宠,我现在就幸了你,才不管你身子好不好!才不管你愿不愿意!”
风染身子一僵,贺月便气笑了:“晓得怕我了?”风染才知道是贺月说气话,说道:“我就这么个脾气,总惹你生气,你何苦非要找不痛快?”
“我就高兴跟你找不痛快!”贺月口鼻的气息直喷到风染后颈脖上:“我能喜欢你一天,便是一天。等你老了,我的日子怎么过,不须你来操心!你就操心,你在的时候,怎么让我不痛快就好了。你可以不愿意喜欢我,可是,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不能阻止我对你好。”贺月把脸埋进风染颈脖间包裹着伤口的布条上,轻轻道:“风染,别想那么多,喜欢我,一天也好。”
贺月的这个动作,吓了风染一跳,微微侧头看贺月,忽见贺月的身子露在外面,披在背上的锦被,斜身过来抱自己时,便掉了,忙道:“天冷,快把被子披上。”
“不披!”
风染在下面耸了耸肩头,贺月就死死趴在风染背上不动,风染再耸,劝道:“披上,冷。”风染连一天都不想答允,又想东拉西扯转移话题,让贺月心头又是酸痛,又是冰凉。
隔着条锦被,贺月紧紧抱着风染。不说话,风染能感觉到贺月透过锦被传过来的温热,仿佛也能感受到贺月黯淡的心情。贺月的话,那么诚挚,也说得透彻,不能不令风染感动,贺月愿意跟他只顾眼前,他又何忍拒绝?心情激荡之下,身体又受了贺月拨撩,便忍不住道:“你放开……”
“不放!”
“……要抱,进来抱。”
贺月立即放开,主动自觉地揭开风染披在身上的锦被,一下钻了进去,然后一手拉着被角,好让被子披在两人身上,一手便搂在了风染腰上,被窝里两条腿不安分地把风染的双腿夹在中间。一系列动作,敏捷麻利,像操练过一般。
不是一人一个被窝分开的么?怎么眨眼间就变成两个人一个被窝还披着一条锦被?
寝宫里留的长明灯烛并不十分明亮,恰到好处地照映出两个人朦朦胧胧的身形,风染回身反搂着贺月,凑过头,有些凉意的唇瓣轻触贺月的脸颊:“只一天?你不后悔?”
“不!”贺月一边搂紧了风染,一边使劲把脸颊住风染唇边蹭,心头无限欢喜。呃!等等!风染那话的意思,是不止喜欢一天?贺月赶紧纠正道:“是今后每一天!”
风染也搂紧了贺月,只穿着亵衣的两个身子紧贴在一起,人不知不觉便倒了下去,相拥相偎在一起。风染还是觉得有些话,要说清楚:“要是哪天,你嫌我老了,别跟我说,只不理我便是,我自省得……”
话还没说完,贺月便火冒三丈,想着风染身上有伤,不敢去推,只手一掀,把被子掀开又坐了起来,恼道:“风染,你混帐!我要喜欢年轻的,好看的,何须找你?!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明白,我心头喜欢的是你,是你啊!是你这个人啊!是你的全部啊!你懂不懂?你全部都是我的!你到老,到丑,都是我的!”伸手拉开风染右肩上的亵衣领子,那块用朱墨标记过的伤疤在布条下露出半边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朱墨的颜色已经渐渐淡了,贺月恨恨道:“要不要我再烫烫?给你长长记性?”又重重替风染扯上领子,喘着气,道:“是不是你没标记到我,便不放心?你来呀,标记我呀,标记到脸上,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