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就派出亲兵去清君侧,杀男宠,这都杀了一上午,自己的亲兵一点消息也没有,毛恩早就等着坐立不安了。这么简单的,甚至可以算是十拿十稳的事,会出什么意外吗?毛恩实在忍不住了,派了几个将军府的家丁去打探消息,才知道清君侧竟然失手了!当毛恩接到几个逃回来的残兵的禀报时,暴跳如雷,一个耳光,扇得亲兵们东倒西歪。气归气,他却不得不去救他的兵,那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在战场上用自己的生命悍卫着他的生命的袍泽兄弟!
毛恩并没有在前堂前厅里等多久,便听见后宅里传令,开启中门。先是自己的被困在夹墙中的威远军兵卒骂骂咧咧地一窝蜂冲了出来,还抬着几具尸体。继而,后宅里,又冲出百余个失陷的威远军兵卒,也抬着几具尸体。
毛恩铁青着脸。不等自己开口,对方就悉数释放了自己的兵卒,可算极给自己面子,但是这是自己要杀的人给的面子,这就不是给面子了,而是直接把面子恶狠狠地掴到他脸上,掴得他无地自容!而他,还必须要收下这面子!
男宠是在向他示恩,可是他不能不接受。
中门大开之后,众兵卒看见一个穿着素色衣衫,身形有些单薄矮瘦的年轻男子,只带了一个小厮,从后宅里走了出来。众兵直瞪着风染,他们奉命要杀的,便是这个人么?这人竟然只带一个小厮就出来了,真是胆大!
前堂本来就一直被威远军占据着,好在听了毛恩的话,不敢破坏了太子府里的物件。风染一路卓行,对跟随地自己身后和身周,向自己怒目相视,指手划脚,蠢蠢欲动,作尽威逼之态的威远军们视而不见,唇角微微下瞥,一派轻蔑的神态。他同样是在战火血海中成长起来的,岂会害怕这点阵仗?
倒是把跟着的盘儿吓得直接尿了裤子,风染道:你回去吧。
盘儿道:远哥哥说,叫我要跟着公子。
这倒是个听话的,风染道:你回去,换件衣服再来,我闻不得那味。
盘儿巴不得这一句,转身就跑,半路被一个兵卒一把拉住,吓得他惨叫:哎哟,军大爷饶命呀!
风染回过头,冷冷瞟了一眼那兵,道:放了他。为难个小孩子,不嫌臊。明明只是淡淡的语气,却有一股颐指气使的气势,只羞得那兵一脸涨红地放了手。
毛恩坐在前厅里,远远看见风染,独自一人走来,神色雍容冷清,情态从容淡漠。毛恩再是愤怒,也不觉得有些诧异:这个便是那男宠么?跟自己听闻的,想像中的男宠完全不同。一直以为,会跟自己孙女争宠的男子,不知道长得有多妖孽美腻,哪知,男宠的样貌长得甚是一般,只算得上清俊,跟自己孙女一比,差远了。然而,男宠身上,举手投脚流露出来的清贵气质,倨傲风姿,同样是自己孙女远远比不上的。毛恩再是戎马一生,不解风情,见了风染,心头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个比喻,觉得自己的孙女跟这男宠一比,就是俗花跟仙草的差距!
走进前厅里,风染向毛恩抬手一揖:风染见过毛将军。
毛恩大喇喇地坐着在主位上没动,只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客位。
风染直挺挺地站立在前厅之中,说道:我与将军快人快语,开门见山。我命本不长久,将军想杀我,我亦不是不能成全。只是,死,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扰。跟清君侧,更是没有关系。同样是一死,自己求死,与被人逼死,是不同的。目前局势还掌控在风染手里,他才有资格说这话。
风公子,想求什么?既然风染在掌控了局面的情况下,不但释放了他的亲兵,还肯就死,毛恩不知不觉间就放软了语气,态度也不似先前那般傲慢了。
第146章 贺月的选择
风染道:简单,只要将军保证,在我死后,我的尸身不会受到任何污辱毁损。在朝堂大臣眼中,他是奸佞,在后宫妃嫔眼中,他是妖孽,在市井百姓眼中,他是淫徒,在铁羽军和京畿守军们的眼中,他是杀人狂魔,甚至,他如今在郑家人眼中,应该是个贪慕权势富贵的卑鄙小人吧。这世上的路,已经走尽,声名狼藉,满身肮脏,不想再耻辱苟活,只求一个有尊严的安宁身后。
风染知道他若是在清君侧中被杀,大家会觉得他活该,感觉出了一口气。他若是好好的自裁,必定会有很多人噎不下心头的气,指不定有多少人想对他身后的尸体图谋不轨。
好,我答应。这事对毛恩来说,感觉太简单了,回答得没有一点阻碍,生怕风染觉得自己没有诚意,又道:本将军会一体负责风公子的后事,不能风光大葬,至少也能替公子办得体体面面的。
我的后事,自有风园办理,这个不劳将军操心。风染抬起左手,手上拿着闪着莹莹寒光的含雪匕,轻轻插到桌上,道:将军只消保我死后尸身不受辱就行。将军若是答应,就请断指立誓。扫了一眼簇拥在前厅外的威远军众兵:当着各位军爷,以皇后娘娘的后位为咒,立下毒誓。
此言一出,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威远军众兵顿时群情激愤,团团围堵住前厅,纷纷嚷道:无耻妖孽,休要污辱我们将军!我们将军最重然诺,岂能跟你个淫徒相提并论?皇后娘娘尊贵无比,岂能与你这等卑贱的男宠扯上半点关系?
毛恩斜乜着风染,没有吱声。
风染在众兵的愤怒叫嚷中,淡淡道:我信不过任何人。将军连一根手指都不舍,凭什么来取我性命?凭什么保我身后不受辱?说着低头,抬手轻轻捂住嘴,低低咳了两声,便觉得掌心一阵湿热,微微虚握了拳伸进衣里,把手心的湿热抹在布子上,说道: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旁人。将军也可以一刀刺来,便万事皆休。风染直视着毛恩,道:只要将军够无耻。
毛恩听了,只觉得心头一动,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含雪匕,拔了出来。是啊,前厅之中,除了风染,全是自己的亲兵,他只要交待一声,他们没人敢走露风声,杀了风染,万事皆休。
毛恩生于索云国的兵将世家,自小便骁勇善战,硬是凭着一身战功官至一品,成为索云国北方独当一面的威远军统帅,一向自诩光明磊落,从未钻营附炎,仰俯对得起天地。像这般欺心之事,毛恩更是从未做过,对上风染坦荡淡漠的眼神,心下,又虚了几分,他怎么能做如此无耻之事,他骂男宠无耻,他这么做,岂不是比男宠还无耻?他怎么下得了手?然而,这男宠若不杀,自己的孙女就绝不会有好日子过!虽然目前为止,男宠跟自己的孙女尚未发生过冲突与矛盾,但看这男宠能困住自己亲兵的手段,自己的孙女,哪是对手?不除,自己何是安心?可是,那男宠,不带一个随从,孤身前来,显然求死之心甚笃,他何忍拒绝男宠的求死?然而,要杀人,也须杀得心安理得,他明明并不想答应男宠的请求,怎么能下手杀了男宠?还被男宠说一句‘只要将军够无耻’!
就在毛恩思前想后,百转千回,反复掂量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速度极快地驰了过来。太子府毗邻皇宫,谁敢在皇宫之前的长街上纵马狂驰?毛恩与风染都微微一怔,随即听见远远地,内侍大声宣旨:皇帝陛下驾临风园,令风染公子出迎!皇帝陛下驾临风园,令风染公子出迎!皇帝陛下驾临风园,令风染公子出迎!那旨意,宣得一声紧似一声,听得人,心都紧了。
毛恩脸色一变,知道他策划的清君侧行动到底失败了!
贺月是等不及了,来赐死他的吧?风染脸色也是一变,左手抓住毛恩的右手,把那含雪匕往自己胸前插了下去!
与此同时,大家都听见了内侍的宣旨和急促的马蹄声,风园中人像忽然醒悟了过来一般,乱纷纷地从后宅里跑出来迎驾,皇帝来了,他们的危机就解除了!
与风园众人相反,威远军众兵则全都呆了,他们清君侧未成功,倒叫皇帝在现场捉住他们!他们还有没有活路?
风染夺匕回刺,毛恩大惊,本能地回手相夺,哪知他一用力回夺,就觉得风染轻飘飘的,身上手上都没有多少力道,把风染带着,一齐倒向自己怀里。虽然大家都是男人,但风染是皇帝的男宠,这个姿势就太暧昧了,毛恩连忙去推风染,风染却不管这些,只想把匕首插进自己胸膛,他早已经了断了在这世间的所有事,只想一死百了,他不想背负着奸佞的污名被赐死,他只想要个痛快!
混乱之际,马蹄声在风园门口骤然停止,贺月翻身下马,拼尽了全力冲进前堂正门,隔着宽阔的前庭,贺月远远看见毛恩正拿着匕首,刺向风园胸膛,只惊得肝胆欲裂,叫道:毛将军,住手!放开他!风染竟然还活着!可是却在生死边缘!一瞬间,贺月只觉得又惊又怒,又喜又悲。
毛恩哪里不想住手了?哪里不想放开风染了?关键他要住得了手,放得开风染才行啊!被贺月这么一吼,心里也急了,手上使劲,掰开风染左手,把那匕首当地一声远远扔在地上。
匕首一被扔掉,风染一直憋在心头的劲儿,顿时泄了,便觉得天旋地转,一头便从毛恩怀里往地上摔了下去。在尚未触地的一瞬间,风染觉得自己的身子落进了一双臂弯之间,把他稳稳地扶着抱了起来,听见那人连声喘息着焦急地问:染染儿,怎样了?恶心的声音,恶心的称呼,风染抿紧了唇,不想回应,把眼睛闭上,不想看那恶心的人。
原来,在朝臣和自己之间,贺月选择了保全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再是恶心,风染却只觉得心里一阵放松和踏实,神志跟着便涣散了。
贺月见风染晕了过去,只一迭声有叫太医,自己抱着风染飞快地跑向后宅寝宫里。
一阵忙乱之后,贺月退出了寝宫正殿,在侧殿厢房里召来庄总管了解清君侧详情。正殿里留下的太医趁风染晕迷着,赶紧换了伤药,又替风染把脉诊治风寒病情,这热症尚未退去,又增了咯血之症,令得贺月忧心忡忡。风染的病势本已见好转,被这么一闹腾,顿时格外沉重危急。
听见庄总管说风染利用夹墙,把威远军反困住,从而控制了全局,贺月只听得一阵欣慰,又一阵骄傲:这凤梦大陆历来发生过多少次清君侧?哪一次不是以宠臣佞臣之流的被杀而告终?而他的染儿不但没有被杀死,更反而把企图杀他之人困住,自己掌控了局面,简直令贺月大感畅快!他的染儿,从来都不是弱者!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与他比肩,才够资格站在他身边!才配与他并辔纵马天下!
只不过,这些,似乎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想法,他的臣下,后宫,将军,风园,甚至是风染本人,都不是这么想的!他到底哪里做错了,如此的事与愿违?
老庄,你跟朕说句实话,朕要怎么做,才留得下公子?
庄总管跪在贺月面前,他参予了清君侧,违了圣意,这个罪不轻,纵然他是贺月的亲信谋士,只怕也难逃其责:小人早就这么替陛下想过。不过据小人看来,公子心在阴国,性子又清高,断然不会真心留下。像公子这样的人,放出去,将来就是陛下的对手。只有让公子死了,对大家都好。
枇杷谷里,他把你绑于阵前要挟于朕,又亲自下令,屠杀了不少风园的护院,你是不是怨恨于他,所以才想他死?风园的人,是不是也想他死?就那么让他一个人去前堂送死?
庄总管道:公子待小人这点狠算什么?公子待陛下才是最狠毒的。既然陛下都不与公子计较,小人又能计较什么?是公子自己想求死,小人只是叫下人不要跟随公子罢了,也是成全公子的一番心意。
贺月觉得在跟风染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自己的心都已经痛麻木了,只是心头烦闷不已。他的人,死也不愿留在他身边,令贺月浑身充满了无力感,他再是怎么抱紧了风染的身体,那颗心与自己却是越离越远。他除了尽自己能力的对风染好,包容风染的一切之外,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才能赢得风染的回眸一顾。
老庄,你几次想置公子死地,还敢参予毛恩发动的‘清君侧’,你知不知道,这是仅次于谋逆的重罪?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
第147章 清君侧案
清君侧是仅次于谋逆的重罪,按律当死,庄总管跪在下面,磕了几个头,不敢回话。他跟在贺月身边七八年了,对贺月的性子摸得透透的,知道贺月这么问,多半已经有了处置自己的想法,自己冒然猜测君心,猜对了,贺月不会饶赦自己,猜错了,贺月倒有可能重罚,还是不猜为妙。
贺月道:朕已经把你派给公子了,风园之中,此次凡参予‘清君侧’的,该怎么处置,均由公子分付。等公子醒了,能理事了,你们自己跟公子领罚。
庄总管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顿时被悬在了半空中,以庄总管的识人之能,他唯独没有猜透过风染,风染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其狠毒处和大度处,更是不能以常理推断。天知道风染会怎么处罚自己?既有可能淡淡一笑,饶了自己,也有可能用极毒辣的手段折辱得自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贺月又叮嘱道:此次,在‘清君侧’中,护卫着公子,立了功的,朕除了会叫公子好好打赏外,朕也有重赏,你拟个名册来。
是。
老庄,起来吧。你也年纪大了,不能久跪。上次,朕叫你把公子当作自家孩子来疼。若公子是你的孩子,你会看着他求死不劝么?你会成全他求死么?
小人风染太强势,也太强大了,庄总管哪敢把风染当自家孩子来管?来疼?
贺月道:既然你不能把他当作自家孩子来疼,朕也不强求。朕只想你,把他当做朕一样,好生扶持着,别叫他孤单。如今他表兄也逃了,这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该怎么对公子,你得多跟小远学学。小远是笨了一些,可他对公子是真的好,所以才能得到公子的青睐。
说到这里,贺月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想,风染的青眯什么时候能够流转到自己身上?
贺月道:老庄,这些话,朕只再说这一次,也是再次把公子托付你。不要再有下次。你是风园的总管,公子才是你主子。
庄总管唯唯诺道:小人记住了。他知道,贺月那话,是最后警告他一次,他若再敢对风染不利,贺月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等公子病情好一些,天气也该暖了,你叫公子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忽然贺月想到臣子们能发动一次清君侧,没准还有第二次。这一次风染固然是凭着自己的能力逃过一劫,但在很大程度上也占了太子府的地势之利,这要是离开风园,到了外面,只怕会被大臣们逮住机会,再发动一次清君侧,风染未必还能再次大展神威,反败为胜。想到此处,贺月改口道:算了,有机会,朕亲自带他出去散心。哦,对了,怎么公子从来没有出去过?是不是你们不许公子外出?他没有禁止过风染的行动,他记得他告诉过风染,他给风染的是一个家啊,随风染天涯海角,只要最后,他会回来就好。
庄总管回道:小人们从未禁止过公子外出,只是公子从未外出过。又补充道:公子只在陛下驾临时,会出来接驾之外,平时都只呆在他自己的容苑里闭门不出,连园子都不逛一下的。
贺月只觉得心下一片惨淡,好一会,说不出话来,他心疼的人,过着的是什么日子?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贺月才吩咐道:老庄,以后多让公子出来,在园子里逛逛,散散心中门那一带的景色不要修复了。就那样放着吧,叫人洒扫干净就好。公子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不懂春花秋月,看着他下令搭设的战架,开凿的石块,兴许,会觉得亲切。
从此,太子府多了这么一道极独特的景致。很多年以后,人们依旧可以看着这道风景,凭吊凤梦大陆历史上,唯一一次反败为胜的清君侧。
说完了风园内部的事,贺月问:毛将军呢?那些兵呢?
还在前堂跪着。
贺月问:老庄,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庄总管道:此事,可大可小。不过毛将军手握北方威远军,权重一方,发动清君侧,也是为陛下好,他又是皇后娘娘的祖父,不宜霍然以谋逆罪论处。公子此次,有惊无险,陛下不妨从轻发落。看着贺月想说什么,庄总管又道:陛下想北方军权,但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毛将军在此事中,自身并无过失,不损其在军中的威名,不宜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