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了然七八分,只不愿宣之于口,好像一旦说出来,就坐实了。
左思右想,回到了沁芳楼,同月生寻了一张素笺,又铺出笔墨来,坐在凳子上出了半天的神,这才落笔写了一封拜帖。
月生站在旁边帮我研磨,看着我写“五爷文几”四个字,摇头叹道:“你好不容易脱了身,也没见得他寻你,何苦再去惹那一身的骚?依我说,不如都丢下手罢!”
原来这个中缘由,她竟完全不知。
也好,估计正是这“不知道”,才保全了我的姐姐安好无损。
因而苦笑道:“你不知道,他不寻我,不为别的缘故,只为等着我自己给他送上门去。又哪里那么容易丢下手?”
说罢,琢磨着措辞,好容易写了一张拜帖,拿蜡封好了,就拜托福禄给我送过去。
这一送便是大半天,我便在月生的屋子里枯坐。
月生先问香鸾好不好,又问我近日过得好不好,都问过了,见她哽了一哽,避开了师哥再无他言,托腮垂首,发她的闲差去了。
可见月生再糊涂,也是个明白人中的糊涂人,独我,不过个糊涂人非要装明白罢了。
过了良久,福禄这才回来,告诉我道:“七师傅,那帖子送进去了,好半晌才回出话来,说是知道了,若是真心要见,就等明儿早上,会有车来接七师傅去别院的。”
月生正在点蜡烛掌灯,听了这话,回头蹙眉说道:“这是怎么说?不是他们先招惹了我们,我们能巴巴的上杆子要见?这会子又摆谱子,到底给谁看?”
福禄不能言辩,只得后退了两步,求助着看向我。
我盯着那燃烧着滴着油的蜡烛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注意到福禄的目光,叹道:“罢了!这事不分先后,不过看谁有求于谁罢了。如今我求着他,他摆些架子,也是应该的。”
因对福禄说道:“烦你再走一趟,就说我知道了,明天一早去向五爷请安。”
说着,从身上取出荷包来,取出一吊银子来递给他。
福禄又喜又不好意思,挠头说道:“给七师傅跑腿,本是应该的。这钱……倒是实在不好意思拿!”
我将那一吊子钱塞进他的手里,说道:“拿着吧,这些日怕是还要烦你呢!就当我请你好了!一家人,别客气了才好!”
他喜滋滋的掂着去了。
月生便要收拾出饭来同我吃,说道:“我今晚上没事,这里也没有人,你就住我这儿吧!”
我摇头:“你别忙了,我不饿,不想吃。”见她又提及晚上安睡的事情,便勉强笑了一下:“我睡你这儿做什么?我自己没屋子去么?”
月生挑眉冷笑:“你当你那屋子还在呢?早被黄氏拨给旁人住了!我趁着她不注意,去你那里把你的琴和书都拿到我这儿来了,你还白日做梦呢!”
我一时哑口无言。
她便自窗外唤来小茹,对我说道:“你既不饿,我也懒得费事。只是不吃饭是不行的,我叫丫头出去,去便宜坊买点就是了。”
我叹道:“何苦又让她跑一趟?你去别的房里吃了不就成了?又何苦管我?”
月生啐了我一口,一面拿出钱来给小茹,一面冷笑道:“你要作死,在外头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非得在我的面前,碍我的眼、膈我的心!”
我被她一通说,讪讪的笑了笑,只不理会。
晚上和她吃了一顿便饭,在月生的外屋大床上躺了,只是忧心忡忡的难以入睡,翻了半晌,听到里头月生试探着唤我,忙说道:“一会儿就睡了,你先睡吧!”
月生默了一默,叹道:“你莫瞒我。我虽不明白,却也不至于糊涂。你这回,多半是为了汉良吧?”
我怔了一怔,想她是我的亲姐,瞒也无益,便默认了。
月生等了一等,见我不回答她,忽然惆怅起来,说道:“从前兰英和你好,你只当没看见,我还以为你中意哪家小姑娘不好意思说,如今看来,你的心思怕是压根就不在这上头!”
她说得我心里一咯噔,刚要言辩,又听她说道:“这也罢了。这些年,我什么没见过?还在乎你的这点心肠?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是有了老婆的人,等过了年,还会有孩子,你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将来可怎么好?”
我心里嘴里俱是一苦,半晌缓缓说道:“你说的,不过是场镜花水月罢了,就算当初……如今也不过是过眼烟云了。往日我常听老人说,今生之事前生定,我如今也算是想明白了,那些有的没的,权当没发生过罢!大家也都两相安好了。”
月生叹道:“你这么说,倒叫我心里十分的难受了。自从香鸾姐嫁了人,黄氏就要把我挂在最前头。可这几年,我在这上面争强的心也就淡了,说好说歹,劝她罢了。如今我也不想着嫁人了,只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将来还靠着你呢!”
我心头一酸,不由滚下潸潸的泪来,只不愿让她听到,咬了枕巾,硬生生的将泪往肚子里吞。
月生不知我这里难过,仍然说道:“红颜易老,不过弹指之间的事情。就是眼下恩爱,谁又知道将来的事呢?这不光是说我,亦是对你嘱咐一句罢了。若是所托非人,将来,对谁哭去?”
我的眼泪滚得越发厉害,随手拿了一块搭在床架子上的半旧手帕,也顾不得干不干净,就往脸上摁去。
到底没有忍住,呜咽出声来。
月生愣了一愣,长叹一声,再无他言。
白白睁着一双眼,好容易熬到了天亮,听着里屋的动静,月生大约还在梦里,便悄悄穿了衣裳和鞋,蹑手蹑脚的掩了门出去了。
一大清早,行院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看着早上升起的薄雾,忽然有些迷惑,仿佛那一日早上撞见乔五,也是这样的日子,懒懒的,一点的人声也没有。
命运轮回,可见都是有定数的。
门口果然停了一辆青顶的马车,我抿了抿唇,俯身钻了进去。
去乔家别院的路十分的平坦,无甚颠簸,马儿一路的小跑,很快就到了,快得叫我一时有些恍惚。
马车停在了里院内,我一下来,就有丫鬟迎了上来,一言不发,领着我往内走。我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跟了上去。
丫鬟将我带到了内室门口就停了下来,也没通报,伸手将门一推,示意我进去。
片刻犹豫,随即英勇就义一般,跨了进去。
外间并没有人,四下寻了一下,就听里间传来说话声:“回来了?”
是乔炳彰的声音。
他这么一问,倒叫我愣了好一会儿,仿佛我不是逃走了些许日子,不过早起出去散了个步,立时就回来了。而这口气,亦不像责问,倒像是寻常夫妻的日间问话。
我硬着头皮“嗯”了一声,拨开珍珠帘走了进去。
乔炳彰正在两个丫鬟的伺候下穿衣服,屋子里实在太暖和,熏得我脑袋晕乎乎的。
他一边俯身拿毛巾擦脸,一边说道:“怎么不坐?”
我便怔怔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他又问我:“吃早饭了么?”
我仍是怔怔地,摇了摇头。
乔炳彰大约是余光扫见我摇头,将手中的毛巾递给丫鬟,甩着手上的水珠,叹道:“怎么能这般的不爱惜自己?一会儿我叫他们把早饭搬来,你同我一处吃了。”
他的话刮风一般的,只是难以刮进我的耳朵里。
我木呆呆的看着丫鬟将他洗脸的水泼了,又要给他梳头、倒茶,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就听见乔炳彰抢着先说道:“仙栖,你来,你给我戴冠。”
只好丢了魂儿似的,拖了脚步去给他梳头束冠。
刚扶正了他头顶上的发冠,忽然手上一暖,定睛一看,手上已贴了乔五的手。
乔炳彰拉着我的手,从镜子里望着我说道:“仙栖,这次回来,可不兴再走了。”
我喉咙里苦涩极了,就是说不出话。
乔炳彰像是同我说,又像是在同自己说,只是重复:“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他那种惺惺作态的样子叫我难受,哑了嗓子问他:“蓁蓁呢?”
乔炳彰怔了片刻,笑道:“怎么突然想起那小丫头片子了?她守着我和你的屋子呢!你一会儿回去就能见着她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仿佛从来也没给我寄过丫头戴过的东西来吓我。
我一咬牙,不怕死的又问:“我师弟长秀呢?”
乔炳彰转过头来看向我,笑了:“一大早的,怎么突然这么多问题?——长秀是你的师弟,又与我有过旧情,难道我还能亏待了他?他在西厢房住着呢!等你吃了早饭,我带你去见他。”
我将簪子□□他的发冠里,盯着他,说道:“不,烦劳五爷现在就带我去吧!不见着长秀,我不安心。”
我不知道乔五这个人得有多狠心,竟把断手之痛一笔抹过了,恍若没事一般。
我只心疼长秀。
乔炳彰拗不过我,只得带我先去,路上还和我玩笑:“长秀在我这儿住着,我还能委屈了他不成?偏这么着急忙慌的!一会儿见着了,你替我问问他,我可曾亏待了他?”
我却丁点笑不出来,更是越发的觉得乔五难以捉摸。
到了西厢房,乔炳彰先扣了扣门,却没有人应答,我脸色一变,急忙伸手就要去推门。
乔炳彰先我一步推开门,犹还在笑:“想是睡得沉,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却顾不得他了,飞快地跑了进去。
内室的门虚掩着,我唤了一声长秀,又是一声,只无人理会。抖了手将门一推,往中间一看,顿时瘫倒在地。
我的长秀师弟,悬在梁上,脸色早已青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唔,长秀下线了.......
第49章 发丧
撕心裂肺的一声吼。
我从来也不知道,我竟发出这般声嘶力竭的吼叫声。
我朝着长秀,抑或是长秀的尸首,扑了过去。长秀已逝,我无能为力,抱住他的双脚,愈发的痛恨我与他的身世,也愈发的痛恨这个世道。
不知是谁,大约是乔炳彰罢,吩咐人将断了气的长秀解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叹道:“怪我。当初长秀不要人伺候,我就该知道的。怪我没想周全。”
长秀,你听见了么,你的死,换来的,不过是这个男人轻飘飘的一句话!
长秀,你何其痴傻!
我缓缓跪了下来,抱过长秀的尸首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轻轻抚摸着他仍然柔软的长发,忽然发现,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五爷。”我甚至笑了一笑,其实并不想笑,只是忍不住了,“你知道么,长秀他,是很爱慕五爷的。”
乔炳彰语塞良久,也笑了一笑,却有些尴尬,仍不忘着表白自己:“仙栖,我与长秀么,当初不过是露水的情缘,都是你情我愿的。再者,长秀在我之前,不是也有过……一二个相好的么?不过,自与你好了之后,其余的,我都断了,再也没犯过。仙栖,你是个明白人,何必和过去的事情纠缠不清呢?”
我怔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乔五的这番话——第一层么,自然是说长秀不过是个卖的,他的恩客很多,不多他乔五一个;第二层么,是说他自己,现在除了玩我一个,也算得上洁身自好了,所以长秀如何,并不与他相干;三则却是说我,依着他的口气,我大有吃醋捏酸的嫌疑,否则,干嘛拎着他的过去不放?
不由的心底冷笑。
好个乔五爷,好个会撇个干净的乔大君子!
最后一条,我暂且懒得与他理会,只是长秀,难道他是甘心自贱自卖的么!难道他的一番心、一番情、一番意,就是任凭着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作践诋毁的么!凭什么!
一口恶气冲上心头。
我将长秀右边垂着的袖管卷了上去,果然露出空荡荡的一截。
因而问他乔炳彰:“长秀不过是思慕五爷,到底犯了什么重罪,竟要受这样的折磨?都说五爷惯是风流场上的温柔人,就是这么温柔体贴人的么?”
乔炳彰一脸受了天大惊吓的样子,装出?6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桓碧斓紫伦钗薰甲盍忌频拿嫒堇矗粢捕读耍彼档溃骸霸趺础⒃趺椿幔俊庇挚次乙涣巢患友谑蔚呐荩Ψ次饰遥骸澳训滥阋晕俏易龅拿矗肯善埽训涝谀阊壑校仪俏迨钦庋腥滩徽凼侄蔚娜嗣矗俊?br /> 也不要我回答,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长秀的断手上,只是不断的摇头:“不是我做的,并不是我做的,真不是我做的!”
他的脸色也青白了。
唔,果然是好演技。
长秀的尸首未寒,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冷笑着问他:“五爷,自打长秀来了您这里,可曾离开半步?”
不过是个小小的问题,乔炳彰却不能应对,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真不是我,仙栖,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信?我……我虽与他恩情已断,可毕竟有过一段缘分,又怎么会对他下这样的毒手?”
如此的苍白,如此的无力。
我失望已极,摇头说道:“倘若五爷肯承认,也不失为坦荡荡的君子行径了,这般的掩饰推诿……却实在的让仙栖这样的河下人不耻!”
我说到最后一句,连声儿都变得尖锐刺耳起来,便像是钢钉擦过了钢板,也不如这般的锐利。
忍不住往脸上摩挲了一把,没想到竟抹得一脸的水珠,原来我还是没撑住,到底落了泪,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故作镇定,装腔作势罢了。
何其悲哀?
被乔炳彰硬生生扳过肩来。我不愿意看他,他便来拧我的脸。我始终不肯看他,他便在我耳边说道:“仙栖,不论你信不信,我乔五敢作敢当,只要是我做的,没有我不认的。只是别人要陷害我,却也不能!长秀的事,不说你伤不伤心,就是为我的名声,我也势必要查清的,到时,必定还你一个真相!”
他抓着我的手,连着他的手一起举了起来,赌咒发誓说道:“若我有一个字是假的,就叫我天打五雷轰,便是粉身碎骨,这世间也再没我容身之所!”
这般的狠毒誓言,莫说是他乔炳彰,就是寻常人等,神佛菩萨都在心里,谁敢昧着良心发出这样的毒誓来掩饰自己?
我愕然片刻,忍不住抬起头朝他看去。
乔炳彰忽然也落下泪来,竟紧紧将我搂入怀内抱住,在我耳畔不断嘀咕:“仙栖,求求你了,相信我一次罢!我、我的心都快碎了,你还这般的……”
他说不下去了,抱住我只管将眼泪抹在我衣服上。
我怔怔地愣在那儿,思量片刻,还是问他:“我汉良师哥呢?就算长秀的事不是你做的,那我汉良师哥呢?”
瞬间感到乔五在我肩头僵了一僵,从我肩上直了起来,离我的面容不过半寸远,皱眉问道:“你那……,你师哥不是同你一起走的么?怎么现在又来问我?”
看他说得这么信誓旦旦,我不由的恍惚起来,难道师哥竟没被乔五扣下么?
若是扣下了,为何又同我扯谎?若是没扣下,我的师哥现在身处何处?可还平安?
这些疑问,一股脑的都涌了上来。
我没有力气推开乔炳彰圈着我的胳膊,也不打算这么做,便虚虚地靠了他,轻声说道:“五爷,你总说我不相信你,这次的话,我便信你了。但求我将来没有那后悔的一日,五爷,你说好不好?”
乔炳彰又是一僵,随即死死的用双手扣住我,只是不断的点头。
长秀的丧礼是乔炳彰给办的,虽不如乔家平时做事的风光,可在河下人的眼里,却已经是十分的体面周全了。就连给长秀的那两块板,乔炳彰也殷勤的叫我瞧过了,果然是非常难得的好木头,难为他竟给的不心疼。
只是长秀九泉之下,不知还能不能体会乔五的这番心了。
他的丧礼上来的人大多是行院的旧相识,那些有头有脸的旧客们,大多自然是要撇清的。只迁居了扬州的吴世禄回南京来探望亲戚,听说给长秀发丧,竟也来了。
我遥遥的看见他,还以为看走了眼,只等乔炳坤在我背后推了一下,嘲笑道:“那样油腻腻的老家伙,你也愿意看?只怕我五哥还不愿意吃这个醋呢!”
我来不及和他拌嘴,只管指着吴世禄问他:“他为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