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妈妈忙问:“怎么就坏了?”
喜顺说道:“刚刚接了四喜斋的信儿,说是今天晚上点了兰英姐、月生姐和双桂姐的局子,这会子要退!改接红玉楼的姑娘们去了!”
黄妈妈一听急了:“哎呦!我的祖宗!哪有临到头退局子的道理嘛!这会子,眼瞧着就要天黑了,我上哪儿去再弄一桌子局子喲!”
她一把挽起袖子:“不行,我得找四喜斋的老郑头子对质去!敢他妈的涮老娘!活腻歪了!”
我正窃喜,可还没等她迈出我房间的门框,福顺又跑过来,嚷嚷:“妈妈!坏了!坏了!”
黄妈妈一脚踹过去:“去你娘的!怎么又坏了?又坏了什么了?”
福顺喘着粗气,急吼吼地说道:“黄妈妈,徐老爷刚才派人来,叫晚上别送香鸾姐过去了!”
黄妈妈挥了挥手绢:“嘿,这有什么?许是徐老爷家里有点事,才不叫送香鸾去的!徐老爷是长包了香鸾的,他舍得香鸾,难道还舍得银子?”
福顺急得直擦汗:“不、不、不是啊!”
“怎么了?”
福顺急:“是这些日子都不叫送过去了!又说也别打发人去请,请不来的!”
黄妈妈唬得白了脸,这个徐老爷可是她招财进宝的一个冤大头,少了他,得少去多少进项?她急得直搓手:“哎呦喂!这可是怎么说的?难道香鸾得罪了他老人家不成?”
她一拍手:“去请香鸾姑娘过来!”
她干脆不走了,往我和长吉屋子的一把好梨花木的椅子上一盘踞,翘起个二郎腿瞪着门外。
跟着她来的禄顺凑她耳边说道:“妈妈,那上头的乔五爷怎么办?不兴这么单晾着的!”
黄妈妈哼了一声:“让他老人家等着吧!见个姐儿还得煎一煎、熬一熬呢!没这本事,嫖什么妓呀!”
还没等到香鸾来,先来的却是乔老五身边带来的侍从。
他假模假样地给黄妈妈做了个揖,笑:“我家五爷派我来问问您,仙栖少爷是上去还是不去?”
我一听,板下脸来,猛地转过身去。
黄妈妈赔笑:“去!哪能不去呢!”她顺手一指,指向我:“这不是在那儿站着么?烦劳你带了去吧!”
那人一听,上来就来拉扯我。
还没沾到我,师哥已经一把推开他:“干嘛啊这是?告诉你家爷,不耐烦去!”
那人冷笑:“你是哪根葱?敢扫我们五爷的兴致?”
我不愿意师哥永远替我挡着,对那人极为冷淡地说道:“你告诉你家爷,没有单点我一个人的道理,他要是想在这行院听曲,得按行院的规矩来!”
那人听了我的话,也不来拉扯我了,他朝我笑,笑得极为可恶:“仙栖少爷,您去不去随您,我们家五爷啊,就在这楼上候着。五爷可说了,好饭不怕晚,更何况是您呢!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了,我们五爷搁这儿干耗着,你们沁芳楼全楼上上下下也得陪着!”
黄妈妈一听不对劲,忙蹿了起来,三步并成两步跨到那人面前,急眼:“这话可是怎么说的?”
那人昂起头冷笑:“乔家五爷点你沁芳楼的人不去,谁还敢和乔家对着干,非点你们沁芳楼的人?”
黄妈妈一听,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一面拍着地面一面破口大骂:“哎呦老天啊!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遇上这么个不知死活的冤家哟!这儿开不了张,做不了生意,我们全家上下几十口人,拿什么吃饭哪!”
说话间,香鸾已经裹了阵香风走了进来,还带来了我的姐姐月生。
香鸾一把叉住黄妈妈的胳膊往上拽,一面说道:“这是唱哪出啊?坐地上唱?妈妈快起来吧!您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一面向月生和小丫鬟使眼色。
月生忙和她一边一个,硬是把黄妈妈给架了起来。
黄妈妈指着我,气得一个劲直打哆嗦,一面向香鸾告状:“我可跟你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晚上原本你们几个定好的局子,都是这个死鬼愣是给你们搅黄了的!没了生意,我看我们拿什么吃饭!”
香鸾不明就里,瞥了我一眼。
我扭过脸去,不肯说话。
黄妈妈一看我不松口,竟向月生扑过去,逮住了就打。月生不像我,她是个怯懦的人,被打得直抱头乱窜,哭天喊地起来。
我气急了,冲过去一把推开黄妈妈。月生得了救,往我怀里一扑,捂着脸号丧起来。
香鸾跺脚:“妈妈!做什么呀,你就打人!传出去,仔细别人笑话你!”
我搂着月生,感觉火气窜到了脑袋上,我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黄妈妈!我可跟你把话说清楚了,要是再弹月生一根小指头,我就烧了你的沁香楼,咱们一拍两散!”
黄妈妈一听,气得脱下鞋子要砸我。
香鸾一把夺下她手上的鞋子,先骂我:“老七!你有完没完!”再骂黄妈妈:“妈!您多机灵的一个人啊!好好说话不成么?偏要叫?咱们这儿是行院人家,不是底下站街的!”
她到底是头牌第一,声名在外,等闲黄妈妈也不敢真惹怒了她,只得抹泪叹气,说道:“那你说,怎么办吧!”
香鸾看向我:“七师傅,你自己说,怎么回事?”
我看着香鸾那张艳丽娇媚的容颜,哪好意思说是乔五爷要侮辱我,我不肯去,才叫黄妈妈这么撒泼的?
那我还是个男人么!
我不肯说,黄妈妈又在那儿只管恼。
弄得香鸾也有了些火气,她眼波一横,斜上师哥,笑了:“七师傅不肯说,那汉爷说呗?叫我不明不白的,我可怎么收拾这烂摊子?”
师哥似乎有些惧怕香鸾,五大三粗的一个大老爷们愣是倒退了两步,躲开香鸾:“别别,别问我!我可不是当事的!”
香鸾伸出去的手在师哥肩膀上不轻不重一拍,轻笑一声,似乎有些不屑。她转过身来,看见禄顺对她挤眉弄眼,便一把揪过禄顺来,假笑道:“怎么着?你也是当事的?那你说!说得清楚了,我有赏!”
禄顺一见有银子,顿时眉开眼笑,凑到香鸾耳边叽叽咕咕一气乱说。
香鸾多聪明的一个人,瞬间理顺了,瞪了我一眼,又和黄妈妈笑:“妈,别说仙栖多事,咱们行院可真没这个规矩!就是先前长秀陪着五爷,那也得是长秀自己情愿不是?现在仙栖不愿意,您也不来强啊!”
黄妈妈急:“可、可这五爷是好得罪的么?你们姐妹几个的局子还摆不摆了?”
香鸾思忖片刻,嫣然一笑,说道:“摆!哪能不摆啊?”她笑:“五爷不是不让我们姐妹几个出去么?咱们就把酒席摆五爷的屋子里,我们一起热闹热闹!就当过节了!”
黄妈妈刚要反驳,就被香鸾摁下去,她笑:“我啊,我就唱《描金凤》,从徐惠兰屈死,一直唱到钱志节为他申了冤报了仇,叫仙栖给我伴奏,直唱上他一整宿才好呢!”
她笑,笑得极媚极可人:“妈,您说好不好?”
黄妈妈瞥了我一眼,见终于有了对应之策,这才扯出个笑来,搂了香鸾:“我的儿,只有你真心为我着想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说着,抚了抚额头,吩咐下人快去置备酒席。
香鸾笑:“七师傅,您陪我先回房练一遍曲子呗?”
我陪着她走了出去,半天笑道:“今天,多谢你了。”
香鸾摆手:“别谢我,我啊,瞧着月生的面!”说完,自个儿一乐,噗嗤笑了。
第5章 忍与不忍
沁香楼大概除了节里、过年,或者头次铺堂,寻常的日子里,就没这么热闹过。全楼的姑娘都在,个个花枝招展的裹着一身的绫罗绸缎,阵阵香气随风地往面上扑。
宴席就摆在沁香楼的大堂里,亮堂、宽敞,也够硬正,好叫外头对面的、过路的都听得见,心里头都得明白,这沁香楼也是个老招牌了,不是那么容易给打压下去的。
我看着他们忙里忙外的,心里却很忐忑。
能这么闹一次,却不能这么闹两次。可这一次过了,乔炳彰却未必肯放过我。
“我就好你这口!”他的声音猛地在脑海里一响,吓得我一个哆嗦,端在手中的茶杯差点给扔出去。
“仙栖,你这是怎么了?”香鸾一边将玉簪子往发髻里稳了稳,一边撩了帘子从内室走出来,正巧看着我差点把茶杯泼出去,也有些愣了。
我勉强一笑:“没事!”
她也笑了笑,对着镜子又照了照,抿抿嘴唇,说道:“你别慌手慌脚的,你姐姐还指着你拿主意呢!你啊,得定定神,船到前头自然直不是?你愁也没用!”
我笑:“香鸾姐是女中豪杰,我比不得!”
香鸾笑着啐了我一口:“别嘴甜!”
她说着,忽然敛了笑,执起我的手:“仙栖,你是月生的弟弟,我又和月生亲,有几句话嘱咐你——谁也不是天生的就一个心上多几窍,谁不是遇了事琢磨了才好的?天无绝人之路,你得记住这句话!”
我笑:“是,都听香鸾姐的!”
她斜了我一眼,也笑了,让一旁的丫鬟抱着琴,率先走了出去。
我深吸一口气,心想道,可不能让个女儿家比了下去,于是一咬牙,也走了出去。
大堂里,兰英坐在乔炳彰身侧,抱着琵琶已经唱上了,唱的是“银烛秋光冷画屏,碧天如水夜云轻。”
乔炳彰一手搂着一旁的长秀,一手端着酒杯,眯着眼睛跟着兰英的曲子摇头晃脑的很是逍遥。面前满桌的酒菜,竟是动也没动。
我看着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恨得咬碎一口银牙!
然而,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如今……不由得我不低头。我低了头跟着香鸾朝他走过。
香鸾在前面笑着拜下去,说道:“五爷,香鸾见礼啦!”
乔炳彰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去,落在我身上,含着无限的调笑之意。
我那恨啊,不提也罢!
我跟着香鸾拜了下去,只是没说话。
兰英的曲子戛然而止,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香鸾毕竟是沁香楼的头牌,她一看气氛不对,连忙端起一旁斟好的一杯酒,双手递了过去,笑道:“香鸾今天是头一回见五爷,五爷怕是瞧着我眼生吧?香鸾敬您这杯酒,您啊,千万赏我个薄面!”
她笑颜盈盈,比花还娇艳,别说是人了,就是块木头,也得叫化了。
乔炳彰噗嗤一乐,一手接过酒杯,一手托着香鸾的酥手让她起身。他看着玩笑似的,说道:“香鸾姑娘,久仰大名啊!听说你曲儿唱得极好,我今天可是有耳福了!只不过,你的琴师,莫非是个哑巴?”
我恼怒,我是不是哑巴,你能不知道?
“不是,哪能呢!”香鸾笑着绕着他走了过去,侧身把长秀挤开,缓缓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五爷又不指着琴师唱歌,问那么多可就没意思了!”
她十指纤纤执起酒壶,极柔极媚地又倒了一杯酒,笑:“五爷,再喝一杯吧!喝了前三杯,讨个彩头不是?”
乔炳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我一眼,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
他接过酒杯,一口仰尽,眼看着香鸾要倒第三杯,他伸出手掩住酒杯口,笑道:“哎,这第三杯可不能这么随意的就喝了,那多没意思啊!”
他一伸手,直直对上我,笑:“你来,敬我这杯!”
我眉心一跳,下意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黄妈妈那个老不死的,在我背上使劲一推,我一个踉跄,差点栽乔炳彰身上。
乔炳彰盯着我,颇为眼神玩味。
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端起倒了半杯的酒杯刚要递过去,他却挑剔:“怎么着?敬酒还不满杯的敬?这是要赶我走呢,是不是?”
黄妈妈忙不迭地笑:“哪能呢!仙栖,还不快满上?”说着,一个劲地向我递眼色。
我忍,我执起酒壶将酒杯续满,硬着头皮送了过去。
乔炳彰继续挑刺:“不说点好听的?”
我扯出个笑来,咧咧道:“五爷赏脸,饮了这杯吧!”
他这下是真乐了,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乔炳彰伸过手来,我刚想脱手,他已经连杯子一把包住了我的手,使劲刮了一下,这才从我手中抽出酒杯,脖子一仰,喝了个干干净净。
我想,我的脸都绿了。
他慢条斯理地执起桌上的酒壶,又给斟满了,递到我的面前,笑:“承了你的情,还你这杯,如何?”
如何?我真想把酒泼他脸上!
大约是我手抖得厉害,遥遥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月生她们都站了起来,胆战心惊的看着我。
我偷偷瞥了一眼香鸾,她也揪紧了手中的绢子,很是紧张地望着我。
我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恨自己没那个能耐。
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下,我接过酒杯,皮笑肉不笑:“谢五爷!”说完,对着嘴唇一仰脖子,也来了个底朝天。
乔炳彰那厮一见,乐了,拍手笑:“好!痛快!”
我趁着他乐呵,一抽身向往后头缩去。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不依不饶:“哎哎哎,喝了我的酒,也不把名字报上来?”
我都听见自己牙咬得咯嘣支棱作响的声儿了,死死盯着他。
黄妈妈刚想说话:“五爷,我们这……”还没说完,乔炳彰一抬手:“别介,我啊,问的是他,不是你!”
我继续忍吧,还能如何?
“回五爷,小的姓林,叫仙栖,是这沁芳楼弹琴的师傅。”
他捏着我的手腕不松,笑:“仙栖?那俩个字啊?怎么写啊?”
我脱口而出:“瞎起的名字,没什么噱头,五爷不用往心上去!”
他轻笑两声,眼看着要板下脸来,香鸾抢着笑道:“五爷,兰英妹子刚才唱的那出《秋思》还没唱完呢!您要是不想听,让她换出再接着唱!这嗓子刚亮起,好还在后头呢!”
乔炳彰戏谑的眼神往我脸上一扫,猛地撒开手。
他的力气忒大,差点借着后劲把我扔了出去。我朝后踉跄两步,却是长秀沉着脸,扶了我一把。
乔炳彰把玩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闷头笑:“不是说香鸾姑娘的嗓子最亮么?不如香鸾姑娘自己来唱一出啊?也让我看看眼,见见世面不是?”
香鸾腼腆一笑,满口答应了,笑道:“唱得不好,五爷多担待啊!”
乔炳彰笑道:“怎么能不好?沁芳楼香鸾姑娘的嗓子,甜得和那拔丝的糯米藕一样,是金陵城一绝啊!”
香鸾含羞一笑,从丫鬟手中抱过琵琶,取下包裹着琵琶的布套子,拨了拨琵琶弦,侧头示意我。
我刚要执起三弦,谁知那姓乔的又事多:“哎,我听说这位仙栖师傅弹得一手好琵琶,我还正想见识见识呢!怎么,没这个巧缘分?”
“不能够呀!”香鸾连连赔笑,“今天晚上五爷怎么高兴怎么来!”
说着,将琵琶往我怀里一塞,顺手接过三弦来,笑:“我们唱《赏中秋》,对唱。五爷,您看行么?”
乔炳彰一听更开心了:“好啊,那敢情!仙栖,我正想着你是不是真的会弹琵琶呢,没想到还有意外惊喜不是?”
又是那句话,我气得就快翻白眼了,可一屋子的人,个个盯着我,大气不敢喘一声,就怕我跟乔炳彰翻脸——他可是财神爷啊!他可是地方一霸啊!
只恨我势单力薄,人微言轻。
我红了眼,硬生生将怨气咽回肚子里。
手挑琵琶弦,口启商宫调,唱的是许仙的词——七里山塘景物新,秋高气爽尽无尘,今日里欣逢佳节同游赏,半日偷闲酒一樽。云儿翩翩升,船儿缓缓行,酒盅儿举不停。脸庞儿醉生春,情至缠绵笑语温。娘子啊,我是不知几世来修到,方能够缔结丝罗,攀了你这女千金。我好比:得水的鱼儿有精神,我是暮暮朝朝,忘不了你白素贞!
唱到最后,他竟跟着唱了起来,只那一句:“我好比,得水的鱼儿有精神,我是朝朝暮暮,忘不了你!”
省去了“白素贞”三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竟是那样的可恶!
他那眼神带着刀尖子往我身上一下一下的割。
我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再也忍不了,猛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琵琶往地上使劲一砸!
这下吓坏了香鸾她们,我知道,她们没有局子上给客人甩脸的说法。这是行院人家的大忌!
可我再也顾不得了,人活世上一身傲骨,不能轻易叫人折了去!我扫视一圈,一屋子的人紧绷着,害怕得不行。我心底忍不住大笑起来,可惜!可惜师哥不在,否则他一定明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