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考的入神,没注意身旁的许世绪也在思考。
许世绪之所以能跟着李渊上战场,他谋士的成就绝对不低,自身城府也是李阀屈指可数的几人之一。
但他和李渊在顾生玉的问题上也得出相差不远的结论,都认为与其以利驱之,不若以礼相待,以情服人。
没办法,顾生玉之前给他留的印象太好,等到整军回营后,他站在顾生玉的帐篷前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
“许大人既然来了,便进来吧。”
好吧,即使唐突他也被人家发现了,还是大大方方走进去不至于更加失礼。
许世绪在门口道了声歉仄,撩开布帘走了进去,看到顾生玉在吃东西,才意识到这正是晚食的时间,忙施以一礼。
“在下打扰了。”
顾生玉不以为意的掰开面饼,递给他一半,“同食?”
许世绪一愣,慌张摇头,“怎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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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世绪脸色变得难看,这话……是要拒绝?
顾生玉瞥眼他表情僵硬的那张脸,轻笑出声,环绕在两人之间的紧绷空气陡然变得松散,许世绪这才缓和下刚刚差点儿停止跳动的心脏。
这人居然一句话改变了气氛,许世绪自问跟着李渊也算见多识广,但像是顾生玉这样的人还真是从未碰到过。
由于隋朝接的是大汉的班,帐篷内的摆设多是以汉时为主的矮桌。
两人跽坐于铺上织物的地塌上面,脊背笔直,目光相对的说着话。
许世绪在宽袖的掩盖下攥起双手,弯下了挺直不屈的腰。
顾生玉掰饼的手一顿,目光隐晦的落到将头触到地面,两手覆在头部两侧的人身上。
这是一种礼。
经过诸位师父的恶补,顾生玉当然能够看出许世绪施的是一种什么礼。
古时求贤若渴的君主曾用这礼请出诸葛卧龙,今日许世绪对他这般做,不觉得身份不对吗?
“许大人,我不是谋士,不是文人,不通你等儒生的规则,”散在颈侧长发,被指节捻起一顺,眉目平添锋利,顾生玉道:“我是个武人,追求的是至高无上的天道,所求唯有破碎虚空。黎民百姓,还是天下大势都与我无干。”
这话说的相当薄情,但细想起来也可以理解。这年头的高手都这样,真心满腔百姓何辜的慈悲人士早就出家了,也不会踏入武林这滩浑水。
许世绪听到顾生玉冷冷的话,知道自己的做法十分鲁莽,但是逼不得已之下,他也只能如此。
李阀实在没有留下这等强者的筹码!
“顾先生,您接触过李阀一众,心中有何感想?”
顾生玉静静看着他,不言不语。
许世绪维持着额头碰地,全身都蜷缩起来的姿势,尽量冷静的在逐步冷却的空气中说道:“非是我等勉强先生,而是隋炀帝杨广好逸恶劳,称帝后更是奢靡铺张,前不久又挥军百万远征高句丽。百姓诘难,雪上加霜,硕罪累累,心痛难言!”
他的声线发颤,好似已经看到了民苦无处诉,民尸躺江边的凄惨景象,一字一句堪称泣血!
顾生玉壮似无动于衷,冷眼旁观他慷慨陈词,其实边听他说,脑子里已经翻起了过去记下的历史。
穿越过后,他的记忆越发像是电脑一样,可以随便翻找。
他想,没记错的话,杨广远征高丽是真的远征,以大船载粮食衣甲,另调二百万民夫,日夜耽于水中修筑海船,补充前线损耗的船只。
过程中不止大隋兵力伤亡无数,就连后勤中的诸多民工也是形状可怖。
造船民夫由于不得离开水中,致使皮肤溃烂,腰部以下生蛆而死者甚众。
一场与高丽的败战,中原大地黄河周边,可谓全民缟素,哀戚不绝。
许世绪不知道顾生玉正在认真思考他所说的话,他自己只觉满腔热血从未有如今天这般振奋,本身嘴皮子就利索,这时更是愤慨激昂,感染力极强。
“在下此时非是以李家之臣的身份开口,而是以任何一位有志之士,对这民生凋敝的痛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顾先生,大隋内患之外仍有虎狼在侧,突厥群将精悍,马匹优秀,外在一片平原高地,无掩无蔽,李阀难抗也!”
“倘若因此失利,让他们就此突入中原,到时战火纷飞,百姓罹难,光是想想这副情景,在下便寝食难安,只觉已是千古罪人!”
顾生玉沉默一下,说道:“所以?”
“恳请顾先生相助李阀!”
许世绪叩拜的更加用力,直把额头撞的通红。
“世人都知四大门阀的威名,但实则李阀先天上便弱于岭南宋阀,京中独孤,江浙宇文其余三阀。不因别的,单因李阀缺少可震慑外敌的绝顶高手。无宗师无庇护,便是众人眼中的肥肉。若不是李阀有山西为根据地,休养生息多年,恐怕早就被其余势力吞并了。”
顾生玉叹道:“如今世道就是如此多灾,好好呆着祸从天降也不奇怪,然后你是想我看在李阀矜矜业业抵御外敌的份儿上留下来?”
许世绪握紧双手,“不敢。”
“呵,可你就是这么想的,”顾生玉大大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我为何会被你们盯上。”这话也暗指没有出头来的李渊。
许世绪诚恳道:“先生有所不知,像您这样的强者,能听我说完这番话已属不易。”
顾生玉瞥他,“可你这么老老实实的说李阀不行,也真不怕我干脆拒绝。须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个道理世间人通用。”
许世绪闻言苦笑,不过低着头倒也不怕被看见。
“在下虽不是武人,但也知道武道宗师在天下间的地位。若不是一开始就据实相告,恐怕在下所求的更没有盼头了。”
“你倒是看的开。”
顾生玉吃饼吃的终于嘴干了,端起一旁的白水呷了口。
“先生,可否请世绪起来,由我亲自来和你说。”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顾生玉毫不意外的看到李渊掀帘走了进来,他面容严肃,眼里充满了信念,这让他看起来非常坚定。
许世绪抬头意外道:“主公!”
李渊看着他,低低叹道:“世绪快我一步。”
原来他也有亲自请顾生玉留下的意思,那里想到处理完大军返回太原的事务,自己的臣子就已经先来见顾生玉了。
许世绪听到李渊这么说,茫然几秒随即立马反应过来,自己的行动和自己主公的行动重合了!
没等他告罪,比他高大许多的李渊以及来到他身前,给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既然臣子已经先一步全心拜托先生,那么身为主公的我也不能再落于人后。”
说罢,撩袍伏地,摆出和许世绪一模一样的姿势,李渊纳头拜道:“还请先生留下!”
二更
“主、主公!”
许世绪一愣,跟着将头埋下去,“还请先生留下!”
帐篷之内,一主一仆,统统跪地弯腰,姿态尽显赤诚。
真是看的顾生玉是答应也不好,不答应更不好。
不过心底一丝郁结倒是散去了,之前被系统气出来的。
好歹也是一代宗师,被系统这么一搞,弄得好像必须卖身才能养活自己似的,放谁谁不生气?
而且顾生玉也算是看出来了,越是有回家的机会,系统越会趁机弄出许多波折。
恐怕宗师位面并不如老师们说的那样简单,是免费无常为诸多留有遗憾的宗师寻找徒弟,它肯定另有目的!
至于顾生玉为什么会这么想?
原因不是明摆着吗?
有他的天赋在,踏破虚空不是早晚的事情吗?
根骨,悟性,机遇,以及虚无缥缈的运气,顾生玉样样都不缺。
按理来说,只要将他放到适合的环境里,什么都不需要干,他就能妥妥成为最强的那一个。而且人都成为最强了,还有什么目的是达不到的?
可是系统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少有的几次插手,都将他引向了另外一方面——争权夺利。
不不,应该说顾生玉早就该有所怀疑了。
世间真的有如他一样的人吗?
越是认识江湖是怎样一个地方,认识武道的极致,越是迷茫,真的会有人像他一般得天独厚?
……
好吧,这个问题目前没办法解答,那么先放到一边儿,先思考系统将他弄到李阀的原因。
很奇怪,按理来说,他只需要挑战强者,踏破虚空就够了。可是他再怎么强也是人类,缺不了衣食住行。某种程度上,系统的恶意还是帮了忙的。
但也不知是成见已经产生,还是怎么的,顾生玉如今就是没办法安心相信它!
无意识沉下脸,由于思考久久没有回复,将帐内的气氛弄得分外凝滞。
李渊还在一心一意的恳求对方,许世绪却已经跪不住了。在李渊来之前,他就已经用去不少力气来说服顾生玉。现在更是长时间保持弯腰缩胸的姿势,压着肚子的跪法实在是太考验文臣的体力了。
不知不觉,许世绪视野中飘出了小星星,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世绪!”
李渊正跪着,却听到身侧传来的沉沉一声和虚弱的呻/吟,他下意识看过去,就是许世绪倒在地上的脸色苍白的模样。
这下子,他悲恸担忧的声音一下子唤醒了沉思中的顾生玉,他看着没怎么样就倒下的许世绪,琢磨这是不是苦肉计。
但是李渊惊忧的神情不似作假,他不得不起身走过去,来到许世绪身旁,稍微一打量就判断出他这是什么毛病,简单点说,血压太低。
衣袖一拂,内劲冲入许世绪经脉百穴。
知道主公在呼唤自己,却因为意识混沌怎么都张不开眼睛的许世绪顿时感到一阵清凉,沉重的大脑瞬间一清。
眼皮抖动,视野重新恢复清晰,他能够看清眼前满脸担忧的李渊了。
“主……主公……”许世绪虚弱的唤道。
“世绪啊!”李渊虎目含泪,忧心的握住他的手,“你这是怎么了?”
许世绪茫然道:“臣、臣感到胸口压抑,呼吸困难,不知怎么就眼前蒙黑了。”
“你那是气血不足,”顾生玉默默吐槽,这一般都是小姑娘的毛病,“虽然是个文臣,但你作为一名男人,也要锻炼好自己的身体,不然出了事情只会昏吗?”
“啊!顾先生,我……”
顾生玉挥挥手,阻止了他挣扎着想起身的动作,一副怕了你们主仆的模样。
“好了,我算是知道你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程度了。”
李渊目光微动,“您的意思是?”
“我有一个条件,”顾生玉弯眸说道:“我不归属李阀,但我可以是你一个儿子的师父。”
李渊:“咦?!”
顾生玉:“至于对方是谁,由我来定,你有意义吗?”
李渊磕磕巴巴道:“没,可是……”
顾生玉眯眼:“还有问题。”
“……”
吞下自己只有一个儿子的“直言”,李渊到现在还有些迷茫,天、天上掉馅饼了?
就看顾生玉目前展现出来的能力,就知道这妥妥是个高智商技术人才,这样的人当自己儿子的老师……得了,如果对方看不上建成,那就努努力,再生几个,反正老子在这里,儿子还会少吗!
顾生玉不知道自己一言引起了李渊多生孩子多种树的念头,他正在为自己成功打入一方势力,又没有把自己绑死而开心。
不过……“我明日会去高丽见傅采林。”
李渊神色一凛,之前散发出去的思绪统统收回,担心的建议道:“是不是太仓促了,先生你刚刚和武尊决斗结束。”
顾生玉讶异道:“仓促吗?”
李渊用力点头,许世绪附喝。
顾生玉沉默:“……”自己看来是心急了。
拍拍额头,他失笑的想着,若不是有李渊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在回家这件事上陷入了执念。
习武最忌多余杂念,这样的自己去见傅采林,不开挂的话,铁定惨败。
无奈的笑笑,李渊就见原本便气质不凡的人,突然像是传说中的高人悟道,气势悄无声息的变的晦涩起来。
若是刚刚的顾生玉给人一种明确的概念,那么此时他什么都可以是。
能做挥毫泼墨的狂生儒士,也可是街上叫卖的贩夫走卒。
顾生玉的形象一下子呈现出了不定的姿态,但又不至于到不安稳那种程度。
仅仅是不定,模糊,却又在明确的可接受范围,与凌乱的不存在“概念”的不安稳截然不同。
李渊也是见过诸多高手的人,一看这情况就知道顾生玉想必是顿悟了,虽然不知道顿悟的原因是什么,但是天才嘛,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等到他浮动的气息安定下来,李渊拱手祝贺道:“恭喜先生突破。”
“不过是想明白点儿事情。”
顾生玉歪头笑看,一眼惊艳得李渊愣住。
怎、怎么回事!
李渊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下意识按住自己胸口,刚刚这里的心,跳的很快,像是遇到了初恋……
“许世绪。”
顾生玉刚出声,许世绪便应道:“先生有何吩咐?”
顾生玉弯眸:“那里需要这么生疏,你的表现我看在眼里,努力说服我的身姿真是分外出色,以后互相了解的机会不会少,希望到时我们已经互相熟络。”
“是、是!”
许世绪受宠若惊,顾生玉的谈吐风姿令他回想起了曾经的老师。
到现在他还在妄想对方能用这么亲切的态度与自己交谈,谁叫小时候对方的苛刻可是给他留下了足以被称为心理阴影的印象……
突破之后,自然流转于周身的气韵,无形中唤醒过去记忆中的人物,将那时的心绪赋予此时的自己。
顾生玉稍稍感受一下突破后的状态,便将这种变化收敛的一丝不露。
李渊,许世绪相继露出恍惚的模样,李渊还按着心口确认刚刚是不是错觉。
“总之……以后要麻烦先生了。”
李渊不过是失态了一阵,就恢复了正常,拱手抱拳道。
顾生玉无所谓的点点头,待到他们两个离开,过了一夜,军队拔营返回山西太原。
路上,李渊望着干燥的烈日,忍不住说道:“不知道我儿在家是否有好好听从夫子教导,有没有贪玩误事。”
许世绪闻言低声提醒道:“主公,大公子已经十四岁了……”您这话实在不合适,尤其是还在顾先生面前。
顾生玉道:“没关系,”虽然他出声让李渊和许世绪都面露尴尬,但他倒是没有嘲笑他们的意思,“养儿方知父母心,想来大公子不管年纪多大,在李阀主眼里都是当年的垂鬓孩童。”
李渊笑得弯起眼睛,顾生玉说的太和他心意了。
可不是嘛,不管李建成年纪多大,在李渊眼里还是那个让自己体会到初为人父喜悦的儿子,也是让他后继有人的长子。
遥遥望着太原所在的方向,李渊头一次这么焦急的想要赶回家去。
许世绪在旁为李渊解释道:“主公出来将近六个月了,如今急着回去也实属人之常情。”其实不只是李渊,后面的其他将士也都表现出相似的情态。
顾生玉一面道:“理解,理解,”一面捏指算了算,扬眉笑了起来,“看来这次回去还有个不小的喜事。”
“唉?先生何意?”李渊忍不住侧头问道。
顾生玉摆摆手,弯眸浅笑:“喜得麟儿,可不是好事吗?”
李渊:“……”整个人都呆住了,哑口无言,“呃……我……怎会……?”
顾生玉捏着下巴扬眉道:“相信令夫人在您出征前就已有三个月身孕,为了不使她的夫君在前线徒增忧虑,所以忍着没有说起吧。”
李渊:“……”
顾生玉疑惑。
许世绪偷偷解释:“主公是太高兴了,这可是相距十多年的第二子啊!”
其实不止李渊激动,他们这些当臣下的也激动不已。
主公子嗣丰富,意味着门阀内部稳定,内部稳定,就更能着手于天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