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觉十三岁就在人□□故里打转,见过的人遇过的事儿,绝不比顾旅长少。”沈熙觉言之坦诚,“您在曹掌柜处存档的东西,应该已是倾尽所有。你我都已经走投无路,还怕孤注一掷吗?”
顾廷聿沉了一口气,眉间一派真诚,说道:“沈少爷如此坦诚,顾某也不必再遮遮掩掩。战争一向残酷,生死不过一瞬,我九旅二千四百名弟兄与我同心共赴北伐。我不能让他们白白舍家弃业,这笔安家费,倾我所有都给的理所应当。”说到此,顾廷聿淡然一笑,显出些许悲凉,“只可惜,戎马如我辈,两袖过清风。”
“顾旅长如若信得过我,咱们便就此约定。十日之后,码头见。”
顾廷聿觉得,自己在做一场豪赌,他的若真是出钱出船助他南去,此份胆色不可多得。
送走顾廷聿,沈熙觉也是长舒一口气,他又何尝不是破釜沉舟一场豪赌,他悄然卖了几间铺面,变卖家当筹得巨款,表面上他是为了安顿家人,实则却是支持九旅兵变南下,稍有闪失则沈家将万劫不复。若北伐不能尽早成功,沈家也将无力支撑,难以生存。
十天的约定,转眼便到了,沈熙觉将三箱银元交给了顾廷聿,码头停了五艘大船,只是要让这二千四百人上船却是件难事儿。
“船我备下了,至于怎么上船,顾旅长还要细想。三五日之内,这船一定要走,否则只怕会招人怀疑。”
自始至终,沈熙觉不曾向顾廷聿要过任何凭证,全凭一句信得过。
“顾旅长,能否给我一把枪?”
顾廷聿没问,顺手便拔出了自己的配枪交给了沈熙觉,望着层层波涛,两人的心中也是难以平静,毕竟他们身上都担着很多人。
沈熙觉将枪收入怀中,背身而立,“今日过后,顾旅长与我便是不相识。他日若事成,自是皆大欢喜;若事败,我也不过是被抢了货船的苦主。……就此别过。还盼凯旋。”
“必当凯旋。”
两人背向而往,一切成败,从此共担。
三日后的夜里,天津南码头发生了大火,火势之大,整个天空都被映红,此夜之后,南码头化为废墟,如此大火却无人伤亡。那日之后,城内便宵禁了,街头巷尾皆传,胡大帅派了九旅前往火场救火,却无人回还,现在胡大帅正派人沿水陆追击,九旅旅长顾廷聿率众叛逃的罪名已是坐实了。
花了力气使了钱,可过了正月,裴英还是被押往了云南。沈熙觉只觉得自己终究是自私的,如今能做的只有去送他,虽是不忍,却也只能忍耐。若沈家过了这道槛,无谓花多少钱,欠多少人情也一定要把裴英弄回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九旅叛逃之事虽让天津城乱了一阵子,之后却也是不了了之了,沈熙觉暂时松了一口气。
铺面变卖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偌大的宅子空荡荡,沈熙觉时而在各院之间走走,只觉得心中荒凉,他担心这一场豪赌,还未等到输赢时刻,家里的人便都要活不下去了。
“二哥要做的事儿,不会错。”
沈芸妆的话宽了沈熙觉的心,可是等待的日子实在是一种煎熬。
转眼已至阳春,本是花红叶绿生机勃勃的好时节,可是对沈家而言却是大限将至,不出十日,胡大帅便要来收宅子了。
一声巨响惊醒了整个天津城的夜,炮声枪声响了数日,城中百姓逃的逃藏的藏,战事蔓延,胡大帅早已没了闲心来管沈宅的事。沈宅在内城,虽日日听着枪声,天天见门外士兵来往,但毕竟高门大户,留于宅内便是一座小城池。
听着零碎的消息,不知这仗要打多久,水路陆路都封了,父亲和大哥的船不得已泊在郑州,家里的存粮眼看着就要见底了。沈熙觉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因为战争而时惊时喜。
六月里的一日,炮声停了,枪声也停了,四围静的可怕。年轻力壮的几个家仆护着沈芸妆和祖母留在后院,沈熙觉坐在前院的堂屋里,手里拿着顾廷聿给的枪,守着这宅子。
随着沉重的朱红大门被推开,沈熙觉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终到了亮牌的时候了。
一队兵士跑了进来,整齐划一,分立于门两侧。
沈熙觉握紧手里的枪,站了起来,是赢是输,总要了结,怕是没用的,既然赌了就不后悔。
一个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远远的站在青石径上,明眸浅笑,沉着从容。
满院绿枝映着顾廷聿一身戎装,沈熙觉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枪放到了桌上,露出了一抹久未显露的笑容。
半个月后,沈元钊和沈熙平回到了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离家大半年,竟发生这么大的事。
事情平息了,可沈元钊却很不赞成沈熙觉的做法,说他投机,做事不考虑后果,沈熙平来劝,也一起被训斥。
结果两兄弟一起被罚了跪。
祠堂里,沈熙平和沈熙觉并排跟在祖宗牌位前面。
“晚饭是不是也不给送啊?”沈熙平扯了扯二弟的衣袖,问道。
沈熙觉侧目看了一眼大哥,“都让你别跟着参和了,这会儿可好,连个偷偷送饭的人都没了。”
“唉你个小白眼儿狼啊。我陪着你一起跪祠堂,你还跟我这儿酸着。”
沈熙觉窃然一笑,很久没有见大哥了,兄弟俩都觉得寂寞了,一起罚跪一起挨饿,虽然不是什么好事儿,可到也不觉得有多委屈。
“包子!”
突然,兄弟俩眼睛像放了光似的,异口同声的喊了起来,喊完才互相捂住了嘴,转眼向门外望去。只见沈芸妆抱着一小篓子热气腾腾的包子,冲他俩皱眉比手势,让他们别那么动静。
“小声点儿。”沈芸妆压着声音,小偷似的猫腰跑进了祠堂,把包子递到兄弟俩面前,“快吃快吃,别让香味儿把爹招来。”
“你个小丫头,让爹听见,让你一块儿跪。”沈熙平冲妹妹皱了皱鼻子,拿起包子就咬。
沈芸妆冲大哥嘟了嘟嘴,转眼看向了二哥。
“别看我。你要再被罚了一起跪,我们连包子都吃不上了。”
“你俩就合起伙来欺负我。早知道就让你们饿着。”
沈熙觉和沈熙平相对笑了笑,一人拿起一个包子递到妹妹面前,同声说道:“好妹妹,当哥哥的错了还不行么。”
沈芸妆是气不过他们俩,憋了一会儿还是笑了。
国民革命军一路北伐,不久便攻克了北平,北洋政府落幕,中华民国正式成立。国军重新整编,天津由19军驻防,顾廷聿由原先的旅长,升为国军19路军77师上校参谋长,而沈家助天津九旅南下为北伐助力,77师师长许朋韬特为沈家请功,向南京请了嘉许状。
三箱银元,五条大船,沈熙觉这场豪赌,赢了不只十倍的回报。
沈家总算是安生渡日了,沈熙觉托了好些人打听裴英的下落,本打算一有信儿,就使钱把他弄回来,可是得到的回信却让人更加担心。那批送去云南的劳役在半路上遇上了交战,人全打散了,找得到尸首的就地埋了,找不到尸首的也不知是死是活。
裴管家心急之下一病不起,没出夏,人就走了。
沈熙觉始终是自责的,一直都口口声声说着当是亲兄弟,可到头来还是顾了家,没能顾得上他。
人,原来真的都是自私的。
民国十七年的新年,许朋韬以天津驻防长官的名头,请了天津政商各界的人物,席间自然少不了沈家。
沈家清末之后铁路通达,漕运日趋衰败,沈熙平劝了父亲许久,最终父亲才答应让他们两兄弟着操办起陆运的生意来,其间,沈熙觉还盘下了一间钢厂和两家纱厂,沈家如今在天津也算是大商贾了。而许朋韬对沈熙觉更是十分欣赏。
许朋韬原也是奉天讲武堂出身,说起来还算是顾廷聿的老师。此前,顾廷聿也是收到多次许朋韬的信,才下定决心南下北伐,许朋韬对他十分看重,军队整编时,他硬是向上锋要来了顾廷聿做他的参谋长。
新年节宴上,请的都是政商两界的人物,说的都是场面上的话,沈元钊、沈熙平和许朋韬聊着天津的形势,沈熙觉在宴上转了两转,来来去去都是些奉承的话,这些逢迎拍马的人他见多,便借口酒上了头,独自来到走廊上吹风。
正月里,雪一直落着,推开窗,清寒的空气透了进来,墨色的天空,那雪不知是从何处散下来的,无声无息,却自在舞动,与世无争。
小孩儿们在院子里放着烟花,映着雪,很漂亮。
沈熙觉瞥见雪地里,顾廷聿一身戎装独自站着昂首望向天空,时光似是倒回到了那日的得月楼前,他一身戎装披着斗篷,天地之间正直挺拔。
无意的转眉间,两人四目相接,不禁笑了笑。
“顾参谋长。”沈熙觉笑道,“怎么一个人站在雪地里?”
自六月以后,沈熙觉就没再见过他,已有大半年了。
“我本来就不喜欢热闹。今日是许师长请宴,我是他的部下,奉命前来陪宴罢了。”
“巧了。我也是陪我爹和我大哥来的。”
烟花似锦,两人便一同站在雪中,一句玩笑,两个都笑了起来,笑罢没有多言,一同望着雪地里放烟花的小孩儿。
远远的,许朋韬的夫人在窗边看着,不由的笑着向许朋韬指了指,“你瞧。”
“想给人保媒了?”
“廷聿也算你学生,我可不得为他着着急啊。”说着,许夫人又指了指沈熙觉,“还有那沈家二少爷,出生好,模样俊,又有胆识,我到是想把他招来当女婿,可咱们没这个福分啊,也没个女儿。…不行,我得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亲戚家里有好女娃儿。”
许夫人是个热心肠,上个月她还在催着顾廷聿该找个贴心人了,不只如此,她还跟那些太太圈的朋友打听,有哪些个家世不错人品样貌都出众的,到还真让她相中了几个,硬是让顾廷聿去见了,可都没成。
许朋韬有他自己的心思和盘算,顾廷聿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他保媒也是情理之中。至于沈熙觉,沈家在天津的买卖越做越大,又得南京政府嘉许,无论从利还是从益,能和沈家拉紧关系都不会是坏事。
☆、
民国十八年的初冬,对沈家来说是所有改变的开始。
人,硬起心肠来,就不再是原来的人了。
院子里的银杏满枝金黄,朱红的窗棱,青灰的影壁,镶云石的八仙桌上摆着热饭热菜,一家人坐一桌话不多,却还算周整。
沈家从没太大的企图心,大清朝还在的时候,祖父和父亲没求什么高官厚禄,大清朝没了,能求的也仅是一家老小丰衣足食,将来有了小辈能是知书识理便就好了。
沈元钊清高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读的是中庸大学,他从来只想读圣贤书,做圣贤人。他瞧不上那些为了钱银算计的生意人,当他也变成了生意人的时候,便连自己也瞧不上了。
于是,他给自己设了道槛儿,可以活的满身铜臭,但绝对不与身家不清白人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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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出去!”沈元钊一拍桌子,冲着来谈买卖的柳五爷吼了起来。
沈熙平早猜到父亲会如此,一直候在门外,一听这动静赶忙跑进来劝着。
柳五爷在天津卫也算是个人物,明面儿上他是大通布庄的掌柜,可谁都知道他是天津帮会头子阎四海的师爷,今天他来沈家不为别的,就是有些货想托沈家运泊。
沈元钊最是不屑和帮会打交道,更别说是阎四海这样欺行霸市开娼聚赌的人。
前些年,阎四海也想找沈家出船,都被沈元钊回了,于是就派人天天的在沈家码头转,见着沈家的漕工就打,时间久了就没人敢到沈家当漕工了。不得已,连沈元钊和沈熙平只得亲自押船。
后来天津越来越乱,一会儿一个大帅,转天又换了个司令,阎四海起初还巴结,后来是实在是巴结不起了,所以也就没和沈元钊再纠缠下去。
如今天津太平了,阎四海手上的货也屯了不少,沈家漕运陆运的生意都沾手,调配转泊起来更是便利,所以他又让柳五爷来谈买卖。可沈元钊的脾气比石头还硬,他看不上的人就绝对不会与之做买卖。
沈熙觉刚从纱厂回来,还没进家门,就见柳五爷一脸怒气的从门里走出来。他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急忙转到后巷,从侧门进了家。
刚到廊下,就听到父亲在厅里发火,无非都是编排人家不是正经人,不配和沈家做生意的话,从窗缝往里瞄了一眼,沈熙平正低着头陪训呢,见这情景,他赶忙转头往后院去了。
原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却成了一切的起因。
一个月后,沈元钊做大寿,在桃园摆了席,唱了三天堂会,其间请了许朋韬和顾廷聿。
女眷们聚了一桌,聊的就是家长里短,许夫人第一次见沈芸妆,喜欢的什么似的。
“你瞧瞧,天底下的好啊都让沈老爷给占了。兄弟俩都一表人才,能打理生意,还孝顺,这三姑娘生的这么水灵,又乖巧。”许夫人自打见到沈芸妆就拉着她,夸的就没停过口,“我那不成气的儿子在南京,老许给他谋了个闲差,但凡他要是有出息,我一定得向沈老爷提了亲事,把三姑娘讨了来,当自己女儿似的疼。
沈芸妆羞笑着也不知该怎么应对,脸颊绯红,更显得可人。
许夫人心思一转,问道:“你看,就光顾我说了。三姑娘可有心上人?”
沈芸妆摇了摇头,“我母亲走的早,太太说等过两年再说。”
“你瞧那边儿。”说着,许夫人把沈芸妆的目光指向了主席那桌,“跟你二哥正说着话的那个。他呀是老许他们师的参谋长,奉天讲武堂出来的,他父亲也在前清当过官。咱们廷聿啊,要长相有长相,要学问有学问,是个知道心疼人的好孩子。”
沈芸妆看了一眼沈熙觉旁边的顾廷聿,害羞的收了目光,只是笑着也不说话,许夫人是瞧得出的,女孩子家不好意思,不过呀瞧她的样子到也不是讨厌,看着有门儿。
主席这桌聊的事儿多半无聊,沈元钊喝的有点醉意,和许朋韬聊着早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沈熙平照应着他,沈熙觉坐在一边儿不参合,顾廷聿本来话也不多,两人到是闲了,聊了起来。
其实顾廷聿一直想问沈熙觉,当初怎么就敢押了全副身家,他一个当兵且都不敢如此。
“怕。当时不怕,事后想起来,怕了。”沈熙觉答的直白,毫不遮掩。
顾廷聿不由的笑了起来,他们本来来往就很少,凭着当初的映像,一直觉得沈熙觉是一个精明事故的人,今天聊起来,到是觉得之前都想错了。
沈熙觉低眉含笑,眼眸间云淡风轻。“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有一种叫不得不为。”
随口一句笑言,却成了沈熙觉半生的写照,这也是很多年以后顾廷聿才明白的。
沈熙觉听女眷那桌说笑声不断,时不时的望两眼,他是担心沈芸妆一个人在那边儿应付不来,不过看了许夫人和沈芸妆朝这边望过来的眼神,不由的心里有了数。
“来,喝一杯。”
沈熙觉冷不丁的敬了顾廷聿一杯,顾廷聿懵着神举杯喝了,却也不知道为什么。
夜已深,沈元钊醉倒了,沈熙觉让司机把他送回家,他和沈熙平则在桃园送客,沈芸妆也帮着哥哥们送别女宾,许夫人临走时特意把沈芸妆叫到面前,让顾廷聿有空了约她出去走走,顾廷聿知道许夫人有意撮合,这才明白了沈熙觉刚刚席间为何突然敬他酒了。
冬寒风冷,他和沈熙觉道了别,送许朋韬夫妻两一起走了。
一场寿宴,兄妹三人都累的半死,送完客,三人不约而同的在桃园门口长长的舒了口气,彼此都笑了起来。
从桃园回沈家的路上,兄妹三人没坐车,夜幕萧瑟沈熙觉和沈熙平牵着沈芸妆,并排走在无人的长街上,醉意被冷风驱散,深吸一口干冷的空气,月色明媚。
“大哥什么时候给我们找个嫂嫂呀?”
沈熙平听罢,笑也不是愁也不是。沈熙觉笑道,打趣起沈芸妆来,“大哥,你看咱们家的三姑娘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