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祺在椅子里窝了一整夜。
谢瑾华叫厉阳铺了床,厉阳是个听话的,自然就铺了床。可是,只要柯祺离着谢瑾华略远一点,谢瑾华就又咳嗽起来了。柯祺索性就坐在床边的椅子里陪着谢瑾华。这椅子很大,柯祺又没长成他前世那一米八的高大模样,因此他可以整个人都靠在椅子里,等到熬不住想睡了,这样也能够睡得着。
一天之中既死了爹又结了婚,按说这一夜该彻夜难眠,柯祺却是个心大的,见谢瑾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对于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如何担心。不管怎么说,爹已经死了,婚已经结了,生活却还是要继续。在柯祺的计划中,他打算好好念书,然后走科举之路。这个计划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穿越的人在古代能做什么?
除非像一些小说里那样穿越者带着什么位面交换器啊、随身仙府啊等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否则现在的柯祺还不敢把自己心中超越时代的知识拿出来用。他尚未成年,一直活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一旦某些行为失去了分寸,一句中了邪说不定就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了。又因为柯祺的生活其实远远没有艰难到吃糠咽菜的地步,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念书,然后努力去考个功名。
柯祺有着成年人的自制力和理解力,只要勤下功夫,他觉得秀才这一功名还是容易拿到的,但再往上的举人、进士,很多时候不是学识渊博了就能考上的,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得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没有人知道柯祺其实野心勃勃。
安朝有很多风俗制度都循了前朝的旧例,而前朝的官场有一点点像是柯祺穿越前那个时空中的明朝官场和唐朝官场杂糅到一块去了。此时既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也有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说法。用柯祺穿越者的眼光来看,考虑到时代的特殊性,这样的官场制度还算合理吧。
谢瑾华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亮,无风也无梦,无梦也无痛。
当他睁眼看到亮光时,他整个人都是迷糊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攥住了柯祺的手。
两个人的手握了一夜,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
这就……这就活下来了?
柯祺哪里知道谢瑾华此时内心的复杂呢,见谢瑾华醒了,立刻颇为关心地问:“你觉得如何?是饿了,是渴了?”在柯祺看来,谢瑾华完全就是个孩子,抛开两人的其他身份,他身为大人也该照顾他。
听见柯祺的说话声,小厮厉阳立刻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他非常警醒,有点风吹草动都能转醒。
“我……活下来了?”谢瑾华喃喃地说。
尽管谢瑾华的声音很轻,但厉阳还是听见了,不假思索地接了一句:“主子!您一定会大好的!”
晓得谢瑾华醒了,房门打开,一群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这里面有不少下人,他们已经在屋子外头守了一夜了。屋子被分了内外间,这些人大都留在外间,谢大哥只带着一位老太医走进了内间。
柯祺想要主动让开位置,但谢瑾华还握着他的手,于是他只侧了侧身子。
谢大哥看着谢瑾华的脸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小四的脸色好多了。当太医给谢瑾华把脉时,柯祺和谢瑾华相握的手终于得以松开。柯祺避到一边,眼神很巧合地落在了床边的喜烛上。
若是男女成婚,这喜烛就该取了龙凤呈祥的样子。因这回是两位男子成婚,于是柯祺眼前的两支喜烛都做了盘龙的造型。此刻,两支蜡烛都烧得差不多了,留下短短的一截,只能看到一点点描金的龙的鳞片。据说新婚晨起时要看两支蜡烛烧得如何,若有哪一支先灭了,那么日后就是谁先登仙界。
这样的说法当然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这不妨碍人们赋予它一点浪漫的含义。就好比在现代社会中,有些人喜欢用DR钻戒来告诉爱人,“你是我今生的唯一”,因为这种钻戒只能凭着身份证购买,一生只能定制一枚。此时的人,有些夫妻也喜欢在新婚第二日早早醒来,两人一起守着两支蜡烛,然后在某一支快灭掉时,其中一人迅速地把另一支代表自己的蜡烛也吹灭,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来表明此生要白头偕老、同生共死的决心。
柯祺和谢瑾华倒是不必这样,此时的他们还十分陌生。
“……小公子已无大碍,只是仍需仔细养着,老夫这就给他开一副药。”太医掉了一堆书袋,简而言之就是谢瑾华的脉象中有了起死回生、枯树生花之兆。从生机尽断到恢复生机,只是过去了一夜。
谢大彻底松了一口气。尽管小四仍是虚弱着,但太医既然愿意给他开药了,说明小四肯定能够养好了。要知道他们之前请了多少的太医,起初还有人敢开药,到了后来,太医们都打死不敢落笔了。
厉阳跟着老太医拿方子去了,谢大坐在床边。
谢大对柯祺道:“你……很好。”他平时并不是一个很喜欢笑的人,脸上的法令纹有一点明显。此时虽是努力地对着柯祺挤出了一个笑容,但他那样子还不如不笑,不笑的时候分明就是个美大叔嘛!
柯祺连忙说了两句自谦的话。
谢瑾华趁机说:“大哥,柯弟照顾了我一夜……他如今还是进学的年纪,莫要耽误了。”他记得很清楚,昨夜和柯祺聊天时,待到柯祺听闻自己能跟着侯府中的几位爷去念书,他分明是有些高兴的。
谢大想了想,说:“老三又淘气了,前两日受了点伤,如今正在他自己院子里养着。府里便顺势给先生放了假。不如再等等,过上十天半日的,老三也养好了,你也养好了,你们三人一起去念书吧。”
柯祺又连忙表示了感谢。
谢大道:“你既然跟着小四叫了我一声大哥,就不必如此客气。户籍还没有办好吧?过两日,我叫林管事陪你去衙门走一趟。他是府上的内院管事,你以后若有什么事要办,都可以寻他去做。”谢大并没有趁机在话语中拿捏柯祺,因为柯祺和小四都生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柯祺肯定不敢对小四不好。
柯祺便喏喏地叫了一声大哥。
喜烛已经烧到了最后,那一点点火光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然后迅速熄灭。柯祺下意识地朝另一支蜡烛看去,不过是眨眼之间,这一支也灭掉了。好像两支蜡烛就是有这样的默契,它们如此相契。
5、第五章
谢大还有公职在身,既然谢瑾华身体渐好,他就不便继续在家待着了。
柯祺在谢瑾华的眼神示意下,把谢大送到了门口。门边的光线要亮一点,三月的阳光中带着一点点春日的气息。柯祺见谢大眼下一片青灰,就知道谢大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觉。这位做哥哥的一定很关心弟弟吧?不知道怎的,柯祺忽然就想到了他的嫡母。他觉得自己和谢瑾华都是那种很幸运的人。
谢瑾华所住的院子叫维祯阁,这名字一点都不简单。据柯祺所知,此时空中也有诗经楚辞,历史并不是一开始就拐弯的。“维祯”二字出自诗经《维清》篇,全篇为“维清缉熙,文王之典。肇禋,迄用有成,维周之祯”十八字,这是歌颂文王武功的祭祀乐舞的歌辞。“祯”在此处有“吉祥、兴盛”的意思。
光从名字来说,维桢阁可比谢三住的兰芳院大气多了!
不过,兰芳院离着张氏住的双桂院和侯爷住的顺安堂都很近。相对而言,维桢阁就偏僻很多。这么说吧,北京六环上的楼盘取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房价难道就能比三环上的楼盘高了?怎么可能啊。
所以,名字这东西啊,其实并不如何重要。
但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首先,维桢阁内的院子很大,那些花花草草恣意生长,看着就十分赏心悦目。其次,维桢阁里很清静。主子原本就只有谢瑾华一位,现在则多了一个柯祺。此外还有两位侍女,四位小厮,一位管事妈妈和一些粗使的杂役。因为谢瑾华长期吃药,维桢阁里还有一个小厨房。
在众多的仆从中,能够近身服侍的就只有厉阳一位。自谢瑾华病了后,他更喜欢清静了。
柯祺换上了侍女给他送来的新衣服。这衣服应该是按照他的身材连夜赶制的,从里到外都是极好的料子,更为难得的是,竟然还非常合身。柯祺不免在心中感慨,这庆阳侯府的人果真是办事稳妥。
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和谢瑾华的婚事肯定是因为柯主簿的死提前了,否则不至于连喜服都没有合身的,宾客什么的更是没有宴请。而因为没有正经办过婚礼,府上外嫁的姑娘们都没能及时赶回来。
所以,在众多谢家人中,柯祺如今只见到了一个谢大和一个谢二。谢二名唤谢纬,也是庶子。谢瑾华身体虚弱,没法亲自参与到婚礼中来,于是谢纬才是那个去柯家迎亲的人。柯祺是骑着大马被谢二带着进了谢府的。谢二样貌清秀,为人沉稳,今年已有十八了,据说已经定亲,婚期就在下半年。
柯祺用过了早饭,便又在谢瑾华的床前陪着。
新婚第二日按说是要给父母敬茶的,但谢瑾华现在还起不了身,这些礼节之事就全部往后推了。
此时有子女病重不见父母的说法,意思是生了重病的子女就不要把病气传给父母了,这才是所谓的孝顺。柯祺觉得这样的说法是狗屁,要是生病的孩子是父母的心尖尖,他们真能忍着不来看孩子?但因为谢瑾华是庶子,嫡母张氏只要来过他的院子,哪怕只在门口站一站,就已经算是她有慈心了。
至于谢侯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公务实在繁忙,柯祺竟是在昨天晚上都未曾见过他。
谢瑾华靠着床头坐着。他至今仍不敢信自己竟然就这样活下来了。法严大师果然是高人啊!怪不得日后皇上确立太子时举棋不定,竟然还出宫去请教了法严大师。而这个事情是谢瑾华听藏珍阁中的太监们说的。别看那些太监在宫里混得不如何得意,但其实他们耳聪目明,知道的消息从来都不少。
待柯祺换了一身素服坐到谢瑾华身边,谢瑾华忽然有些不自在了。
谢瑾华在头天晚上可以坦然地面对柯祺,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因此只一心要为柯祺安排妥当。可现在,他知道自己能活了,一想到柯祺就是自己的良人,心中就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异样。
倒不是说他厌恶柯祺,或者厌恶这一段关系,只是……
这还是一个孩子呢。
对啊,柯祺还是个孩子。
谢瑾华微笑着说:“你这么待着,定是要觉得无聊的……对了,你在家都已念了些什么书?”
柯祺老脸一红,说:“才刚开始读史。”他是跟着柯祐一起念的书,教书先生是嫡母请来的,肯定要以柯祐为主。奈何柯祐实在不是一个读书的料。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柯祐本该要读初中了,却一直在小学留级,于是柯祺只能陪着他留级。但柯祐这个人不错,柯祺渐渐地对着柯祐也有了一份真心。
谢瑾华颇为欣慰地点点头,已经开始读史了啊,不知柯祺是先读了《上明史》,还是先读了《七国志》,一般的先生讲史时都是从这两本书开始的。谢瑾华自己在十一岁时就读了《上明》,在十二岁时就读了《七国》,即便他不暴露自己在藏珍阁中获得的学识,也已经能够在课业上教导柯祺了。
柯祺知道谢瑾华想岔了,深吸了一口气,说:“读的是《通史演义》。”
谢瑾华呆住了。那不是他六七岁时的课余读物么?
不过,谢瑾华很快就想明白了。他生在侯府,才能三岁启蒙,四岁进学,到六七岁时便已经识得很多字了。而柯祺的生活条件定然是不如他的,说不定一直到了七-八岁时才能摸到读书识字的机会。
谢瑾华面上不显,仍是笑着,道:“你平时读的书,我这里都是有的。我叫厉阳在屋里给你设张书案,如何?就摆在窗台下吧。我现在受不得累,想看书却也没有那个精力,你可以念几本给我听听。”
“都听谢哥哥的。”柯祺说。
厉阳很快就带着两个小厮把书桌支了起来。适合柯祺读的书和适合柯祺用的文房四宝也都准备好了。谢瑾华并不是真要柯祺念书给他听,他只是不希望柯祺耽误功课而已,因此又叫柯祺自行练字。
此时的读书人最起码要擅长两种字体。一种是馆阁体,另一种则随他们自身喜好。
馆阁体是用于科举答题的,而如果真出人头地当了官,在官场上写文书奏折时也多用馆阁体。另一种字体则用于生活交际,比如说要给友人写拜帖,要给亲人写家书,要在诗集雅会上留下墨宝,就可以用自己或擅长或喜欢的字体了。此时的人都信奉“字如其人”这一说法,因此读书人要刻苦练字。
柯祺如今只学了馆阁体,已能写得非常端正美观。
相对于衣食来说,笔墨纸砚都卖得很贵。柯家的庶子一大堆,宋氏怎么可能给庶子置办笔墨!柯祺跟着柯祐一起念书后,宋氏默许了他“蹭课”的行为,但也没有给他准备笔墨。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柯祺有了,那么其余的庶子们也应该要有了吧?在柯家的后院中,少了一根针都能闹得天翻地覆。
柯祐是真的不爱念书,上课时听不进去,课业也不愿意做。
先生每回都要布置抄写的任务,柯祐自己不耐做这个,就想要柯祺帮他抄。柯祺看着那笔墨十分眼馋,他总不能一直拿着树枝在泥地上练字吧?可是,柯祺知道柯祐身边的事都是瞒不过宋氏的,于是他就苦口婆心地劝着柯祐上进。柯祐到底是个孝顺的孩子,也知母亲不易,只要柯祺说了“你若想成为嫡母的依靠,就得……”,那么他肯定是会听的。这一来二去的,他学习的劲头就比以前足了很多。
宋氏投桃报李,虽然明面上未做什么,但每月给柯祐准备的笔墨纸砚都比以前多了半成。
这半成当然就是留给柯祺的了。柯家那些通房庶子们都以为柯祺自降身份跟在柯祐身边当了个小厮,但他们不知道,柯祺在柯祐那里是真认了字读了书还好好练过字的。这是柯祺和宋氏间的默契。
谢瑾华认真看着柯祺抄好的一张大字,说:“……你这字没有章法。”端正美观并不意味着就有章法了。外行人瞧见了柯祺的字会觉得这是一手好字,可在内行人看来,柯祺的一笔一划都没有出处,这往好了说就是自成一派,可柯祺现在是个什么年纪?这自成一派说出去了也不过是让人笑话而已!
柯祺的问题很明显,他没有临过帖。或者说,他没有临过好帖。
“厉阳,你去书房中把书架第二格中的字帖全部拿过来。”谢瑾华吩咐厉阳说。
当厉阳去拿字帖时,谢瑾华在心里反省了一下,他刚刚那说法是不是严厉了一点?一上来就说这字没有章法,万一叫少年心里失落了,不太好吧?于是,他打算描补一下,琢磨着要怎么夸夸少年。
然而,柯祺的动作比谢瑾华快多了。
“你好厉害!我们差不多大,你却懂得很多。”柯祺说,他的语气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大人似的赞扬。柯祺希望谢瑾华能快点好起来。这样又聪明又善良的孩子,真应该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啊。
柯祺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与此同时他还很现实。当初,他千辛万苦从那个尚未通车的山沟沟里考出来时,他没摸过钢琴,没碰过电脑,不知道新同学们口中时常谈论的明星究竟都是些谁,可是他从没有自卑过。因为,他很清楚,他已经尽可能地抓住了所有的机会,他已经尽可能地做到最好了。
不懂的,他可以继续学。
不会的,他可以努力拼。
穿越以后,柯祺也已抓住了他能抓住的所有机会。他生在柯家,长在柯家,他用一种不碍眼的方式为自己弄到了尽可能多的资源。哪怕他现在的学识似乎还拼不过谢瑾华这样的十四岁的真少年,可柯祺知道,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很快就会追上去。所以,他对着谢瑾华全无嫉妒,他是欣赏他的。
有些人之所以会嫉妒,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很贫乏。
而柯祺是自信的,他的精神世界是无比富足的。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咦,竟然是我被夸了?
我这是被一个……孩子用夸孩子的语气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