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外婆老了还指望你呢。那现在就先拿着外婆的,记得,不能丢。”
澄然郑重其事的点头,“我记得,我一定不会弄丢的。”
“还有,千万不能给你爸。”
老太太轻声的说了一遍密码,又要澄然连背了几遍给她听,直到蒋兆川来敲门,老太太才万分不舍的送了澄然出去。一到外面,她又故意当着蒋兆川的面举了照片给澄然看,“然然,不管你走多远,你都要记得你妈妈啊!你看,你妈妈是最漂亮的,没有人比得上她!”
老太太还真不是偏袒自己的女儿,照片里的女人曲眉丰颊,温婉聘婷,安静的笑着像一株玉立幽兰,即便是不清晰的黑白照片也不能模糊她的美丽。澄然知道,她妈妈可是文兵团里的一枝花,多少人趋之若鹜,如果不是未婚先孕的话,她一定会有一个充满光明的未来。
只能说,造化弄人,更真是命薄如花。
蒋兆川盯了一会照片,心里几是麻木的,他一把拉过澄然,不再留恋的转身就走。
澄然跟那三个文艺兵一起坐在后座,汽车发动了,老太太还举着照片跑了两步,“然然,一定要记得你妈妈啊……”
她不止怕蒋兆川忘了她,更怕澄然会忘记她……
澄然趴在车玻璃上,眨了眨眼睛,望着逐渐变成一个黑点的外婆。有些事情,他也是明白的。
一个女孩子未婚先孕,放在十九年后也是一件不好言说的事,何况是现在这个封闭的农村环境。他妈妈临盆的时候外婆怕丢人不肯去医院,于是他妈就在简陋的环境下咬着毛巾生下了他,受尽了苦,熬尽了疼,也是从此落了病根。
老太太怎么肯承认是她的死要面子间接害了唯一的女儿,她只能恨着蒋兆川,恨他那副祸害样,又恨他连在澄然出生这种关键的时刻都不回来。如果当时有一个男人在,但凡有一点点主意,不至于让她一个老太婆手忙脚乱,她的女儿更不至于在如花的年纪就轻易凋零。
澄然叹了口气,混沌的心思慢慢清明,曾经一言不合就能去跳楼的中二少年变成了中二小孩,这份心思都能变得柔软起来。
外婆怕他们忘了他妈妈,她这般的举动,或多或少,许是在赎罪。
可是当年,两个人若不是情投意合,也不能烈火干柴。澄然在高中可没少听没少见这类事,这烈火一烧起来,后续的事谁又能管的了。早恋基本没什么好结果,可是当初,他们都是自愿的。
当看到眼前的糖霜,就忘了苹果其实会腐烂。
归根究底,还是太年轻。
澄然突然就笑了,他父母之间,外婆之间,种种利弊本就是笔烂账。之后,他和蒋兆川之间,更是烂账。
他只能把前情往事都当作梦,但还是得靠着梦中的过往,一点点开始他现在的如今。
澄然正想着入神,猛不防头上被一只手摸了两下。他转过头一看,就是那个被老太太误认为要当蒋兆川第二春的文艺女兵,这两天被老太太埋汰成那样她也没生气,还很怜惜的在澄然头上抚了抚,目光中带了一点同情。
“然然,以后你要好好听你爸的话啊!”
澄然支着小腿想站起来,蒋兆川坐在前排,他这么坐着,连他爸的后脑勺都看不到。
“爸爸。”澄然挣扎着叫他,手脚并用的站起来。等蒋兆川侧身来看他,他就伸长了手去够蒋兆川的脖子,两手环着一把抱住,“我会听爸爸的话的。”
车里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澄然还想着给外婆挽回点好感,又接着说:“外婆刚才告诉我了,我最亲的人就是爸爸,所以我一定要听他的话,要懂事……”
澄然真是头一次跟他亲近,蒋兆川笑着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他到现在才知道,这孩子这么会说话。虽然这话大抵是半真半假,可说的对,从此他身边就只有一个澄然了。
那几个文艺兵本来也是澄然他妈的旧识,看澄然一脸的机灵样,说话时的两丸瞳仁简直黑的发亮,心底也是喜欢。澄然嘴甜的紧,一路“哥哥,姐姐”的叫过去,引了不少笑意,车子还没驶到一半,临时的压岁钱都收了三笔。
蒋兆川却总共没说几句,从这里到车站,近两小时候的车程,大概是父子俩到现在为止相处的时间最长的一次了。何况还有其他人在,蒋兆川问过他几句就无话可说。而且想到以后的日子,蒋兆川尚且叹气,也是一道难题。
等到了火车站,蒋兆川就正式和那几个文艺兵分手了。刚才摸过澄然头的女人眼眶红红的竟还有点舍不得,站在候车厅里不住的说:“你就算不想留在这,也不用走那么远。火车都要十几个小时呢,以后我们想再聚聚都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了。”
蒋兆川倒没她那么留恋,他自嘲的笑了一声,“我也当真不想再留在这了,在部队呆了那么久,还没见过外面的风光,出去闯闯也好。”说着,他又用空出的那只手抓着澄然的后领不让他乱跑,“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还有个儿子要养,总不能一辈子吃老本。”
那女人还是挺舍不得的样子,明明看到蒋兆川把火车票都握在手里了,还是努力的又劝了他几句。
他们在说话,澄然那眼睛瞪的,脑里的警笛滴呜呜的响。他外婆说的是有道理的,这是普通战友吗!
虽说澄然刚醒那几天心里还是又恨又变扭,可大梦一场,重始才为真。而且这一次不同,蒋兆川可是活生生的在他眼前,他不抓紧了,那就得让别人赶上了。
五岁的这一年已经是个转折,原先,他本来应该躺在病床上,等着要上幼儿园的时候才被他爸接走。但现在,他就提前走到了蒋兆川身边。
他马上急不可耐的去扯蒋兆川的手臂,“什么是火车,我要坐火车!”
蒋兆川松了口气,从后面拍了拍澄然的脑袋,点过头,终是走了。
检票的时候,澄然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即将被淘汰的火车站。十几年前的设施都还相当随意,所有人都急步匆匆,有人挑着担子,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农民工一样随处可见,这里还都是一些流浪汉的短期住所。当年的蒋兆川就是从这个车站走出去,开始他白手起家的人生。如今,也终有他了……
第5章 第五章:经济
澄然从踏上车厢的那秒就开始窒息了,这里面简直就是个沙丁罐头,什么人都有,挤的满满当当。后面的人挤着前面的人在走,根本连停的时间都没有。不止是人,连味道都是五味杂陈,熏的他差点栽了个跟头。蒋兆头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还要牵着他,短短的一截路当真是不好走。前面后面的人都在骂骂咧咧的,乘务员的几声警告也泯然无音,费了好大的力气,他们才找到自己的座位。
蒋兆川带个小孩,买的是卧铺。澄然先他一步趴到了位置上,然后缩到床尾,拍着空余的地方说:“爸,你坐。”
蒋兆川长腿一跨坐了下来,他个子高大,身形又魁梧,小小的空间对他来说十分的局促。澄然蜷在他背后,抬头望着他宽阔的背影,往前挪了挪,把头靠在他背上。
背上一温,蒋兆川下意识的就觉得不自在。稍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澄然,是他的小儿子。
他僵持不动,任澄然靠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舒服的澄然都打起了瞌睡。
澄然靠着他如山峦一般的后背,心里腾升出汩汩的满足。他真的好久都没有这般的亲近过他了,也只有借着这具小小的身躯,才敢光明正大的贴过去。
火车开动起来,四处依然是人声悉嗦,吵吵嚷嚷的似潮水一般都没个停歇。澄然靠在他身上迷迷瞪瞪的睡了过去,蒋兆川等他睡熟了,才托着把他放到了铺上,自己则坐在一边若有所思。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很难熬,澄然醒过来的时候都到晚上了。他睡够了,就想着打发时间,可往口袋里摸了摸,才想起现在根本没有手机,没有游戏机,没有一切能供他娱乐的东西,他只能躺着干瞪眼。
“爸。”他叫了一声,旁边的人应声而动。
“饿了?”
澄然摸摸肚子,临出发前外婆给他灌了不少东西,肚皮都鼓了,现在倒也没觉得多饿,只是一清醒,知道旁边躺的是蒋兆川,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这周围到了晚上也没个安静,那几个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简直像约好了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活像进了个大型养鸭场。澄然烦躁的捂耳朵,“好吵。”
蒋兆川没什么反应,在部位里天天对着一群大老爷们,什么阵仗没见过。他伸手过去捂住澄然的耳朵,“就一晚上,先忍忍。”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澄然侧过身,脸蹭过他的手心。眼睛熟悉了黑暗,能看清在黑暗中蒋兆川高耸的鼻梁,抿紧的唇线,还有他硬朗的脸部线条。铺位不大,他的身体舒展不开,腿蜷了一半,似乎不太好受。
澄然心里突然极为变扭,如果一切都没有变,现在躺在他身边的,会是沈展颜吗?或者,是他的小儿子?
他已经尽力自控了,情绪却一时流泄不住,呜咽着说:“爸……”
“嗯?”
他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被交错在时空中,脑海里充斥了幻象。半晌,只是低低的问了一句,还要模仿童言稚语,“火车要去哪里?”
蒋兆川只是沉默,随后安抚的拍了拍他,“去靠海的地方。”他又加了一句,“比外婆家好玩。”
澄然“嗯”了一声,翻来覆去了一会,还是睡不着,又问,“你在想什么,想妈妈吗?”
话一出口,蒋兆川连呼吸都弱去三分。澄然也怔住了,他总是忘记现在的体型,这话由一个不知世情的孩童口中说出,实在略显老成。他不由的又赶紧回忆了一遍这两天的所做所说,殊不知,越轨的其实大了去,只是外婆人老,蒋兆川又心存苦闷,全都未觉。
澄然赶紧又翻身打滚,悠着声音道:“外婆每天都说妈妈,啊……你为什么不说了……我想妈妈了……”
蒋兆川叹了一声,也想翻身却不然,片刻后才道:“人小鬼大,好好睡觉。”
澄然把脸埋进枕头里,小小的支吾了一下。从今往后,他真的得要注意起来了。
熬过咣当乱响的车厢,火车在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到站。澄然的上下眼皮就跟粘着似的,打死也睁不开。蒋兆川叫烦了,匆匆的给他套好了衣服,干脆的一手把他夹在臂弯,跟带行李一样把他带下了车。
又一次穿过拥挤不堪的人群,一下车,一股清冽又潮湿的空气袭来,绕在鼻尖,激的澄然打了个喷嚏。
这下他的眼睛彻底睁开了,他从蒋兆川的臂弯里跳下来,夸张的打了个哈欠。眼神同时扫了扫四周,这个火车站在他出生的那年动第一次工,大肆的修整过一次,毅然的已经具备了现代信息。果然没有变,他们还是来了鹏城。
“然然,别乱跑。”蒋兆川拉着他,又怕被人流冲散,只能蹲下来把他抱在了手里。澄然抑制着心口的激动,两臂一环抱住他的脖子,尽情享受起小孩才能拥有的福利。
真是时光倒流,澄然没想到还能再看到记忆里的光景。曾经,他就是跟着这座城市一起成长,看着一座座高楼崛起,信息发达。不曾想一转眼,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蒋兆川叫了辆的士,迅速的报了个地址。澄然贴在车窗上,看景物倒退,饶有兴致的重温旧忆。
的士绕过街道,七拐八转,最后停在了一带筒子楼前。等蒋兆川一下车,车子就迫不及待地疾驰而去,留下一团的汽车尾气。
蒋兆川并作两指,任澄然牵着。澄然迈着小腿跟上,狐疑的打量四周,这里他从未来过,是只在照片里看过的,长廊式的筒子楼。一共四层高,灰墙灰顶的,站在楼下,还可以看到一长串的走廊里有很多人在走来走去。
这就不同了,当年他爸带他去的是一个普通小区,虽然看着旧了点,但是整齐干净。两年后应了政府拆迁,房东把房收了回去,蒋兆川又赚了第一桶金,才决心买了房。
这种隐埋在城市末端,存于老照片里的,杂乱无章的筒子楼,还真是他第一次见。
他内心生起一阵不安,这不会就是他以后要住的地方吧?
澄然还犹豫着不敢动,蒋兆川已经一手把他抱了起来。脚步稳健,目光坚定,嗯,就是朝着筒子楼去的。
蒋兆川直接走上了其中一栋的二楼,到了楼上的长廊,澄然才看清楚,走廊里几乎挂满了衣服杂物,紊乱的能容一个人走过就不错了。各色塑料袋飘扬,平角裤和胸罩齐飞,当看到一个头上缠着卷发器,骂骂咧咧的女人走过来时,他差点以为是穿越到了《功夫》的拍摄现场,这不就是一水的贫民区吗!
澄然被震晕了,蒋兆川却没有,他走到一扇门前,掏钥匙开门,然后抱着澄然走了进去。
外面杂乱,但房子里收拾的很整齐。虽然放空了一阵,但是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霉味。
澄然清醒过来,愣愣的问,“这是哪里?”
蒋兆川言简意赅,“我们家。”
“可是……”想到自己的年纪,澄然又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忘了,原先他是六岁才被蒋兆川接走的,那还要再等一年。
他咽着口水,走动着开始打量起这个家,不断的对自己说“我可以的。”
房子很小,估计都不到三十平。两室一厅,卫生间和厨房可以小到忽略不计。因为太小,厨房和客厅是并在一起的,走两步就到了头。老式的煤气灶锈迹斑斑,一面墙上有四五处都掉了皮,唯有天花板看着尚可。澄然还是不敢乱动,怕一咳嗽,就掉下一层灰来。
他这下彻底傻了眼,澄然自认他小时候虽然过的不是多金贵,但也算小康。后来蒋兆川的生意越做越大,吃穿用行更是连上了等级。蒋兆川从来不曾在物质上亏待过他,加上他后来工作忙,但凡有事就给钱,养了澄然一身的精贵毛病,还惯会窝里横。反正从小到大,他几乎没为钱烦过心。
可这一遭,变化也太大了。
澄然半晌回不了神,装也装不了了,“这怎么住啊!”
蒋兆川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这是爷爷单位分的房,怎么不能住!”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爷爷在企事单位,临退休前分到一套住房。那时的住房条件多紧张,分配到的都是这种极具旧时特色的筒子楼。他听蒋兆川在酒桌上提过他的发家史,刚来鹏城时,的确就是住着这种住房。
澄然苦着脸,真不是他矫情,这种条件,太考验人了。
蒋兆川一眼把他看的透透,不由敛色。可话到嘴边,就成了抚着澄然的头,低声说:“爸以后会给你买大房子,一定会让你住的舒服。”
这句话听的澄然身心舒畅,忙把不快收起,笨手笨脚的搬行李,“我来帮爸爸。”
蒋兆川先把老太太准备的干货连面煮了一锅,打发澄然去吃饭,“还没箱子重,去你房子呆着。”又指了指简易的床头柜,“爸给你买了图画书,你看看。”
澄然慢悠悠的挪步到旁边那个属于他的小房间,看着还算干净,仅有的几件家具都是老古董。只有床单被褥都是新的,趴上去,松松软软,能把人陷进去。
床头柜上放着一摞书,全部都是属于这个时代经典的小人书。澄然随手翻了翻,找了个抽屉费劲的塞了进去,以后把这些书挂网上,随便一本都是高价。
这一天父子俩就光忙着收拾东西了,澄然把这直通通的房子跑了十几遍。白天还能应付,可到了晚上,一门之隔,都能听到走廊们邻居们的呼喝唠嗑。有中年妇女的算计,老太婆的牢骚,醉酒男人的暴躁……三教九流,真是什么人都有。
澄然的前十九年里就是没接触过这样的环境,即便用上他半熟不熟的心境,躺在床上听门外的动静,时不时还会觉得心惊肉跳。
他苦中作乐的想,真像是香港老电影,他还是主角呢!
澄然盯着黑魆魆的门板,半晌后抱着枕头找拖鞋。
他对面就是蒋兆川的房间,蒋兆川怕澄然晚上有动静,房门就没关严实,这给了澄然直截了当的机会。一声推门的动静,蒋兆川转头就看到澄然抱着他的枕头走了过来,小小的身子一晃一摆,头发翘了几根,揉着眼睛,跟梦游一样,走到床边手脚并用的往上爬。
他缓缓吐了一口烟圈,把燃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