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顾白棠此刻的面貌吓住,姜夙兴禁不住心里一抖,生生忍住了后退一步的冲动。
“你来了啊。”顾白棠张了张嘴,这样说道。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来自地底下。
他没有问姜夙兴这些天怎么样,也没有问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这些都不是姜夙兴在意的,他在意的,是顾白棠此时的神态和语气,完全就像是一个陌生人。
“白棠哥,对不起,我当时没能救下邬师伯……”姜夙兴开口道歉,他以为顾白棠也跟其他人一样对此事耿耿于怀。
顾白棠却微微摇了摇头,“不怪你,你能救你自己就很不错了。师父他是自己求死,你是拦不住的。”
没想到顾白棠竟然想的如此通透,姜夙兴心里顿时就放松了,他蹲下来,伸手搭在顾白棠的膝盖上。
“白棠哥,你……这些天受苦了。”看到顾白棠这个样子,姜夙兴忍不住红了眼眶。
顾白棠低头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师伯他们都在撒谎,骗我。我此生最恨别人蓄意欺瞒我,所以我这些天都没有理他们任何一个人。夙兴,现在你来了,你告诉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姜夙兴僵硬在原地,呼吸凝固。
第33章 坦诚相见
一场大火燃烧后,留下的是遍地狼藉。
空气中都是灰烬的味道,目及之处布满了黑色焦土,还有尚未完全熄灭的白色烟雾。
姜夙兴身体尚还病着,在这满是灰烬的空气中呆的久了,呼吸便艰难起来。
而顾白棠始终凝视着他,宛如一尊顽石,固执而坚持。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张被灰烬掩埋过的脸。
“咳咳……”姜夙兴刚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咳嗽,这空气太呛人了。
歇了片刻,姜夙兴将声音压低,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白棠哥,我会告诉你那天晚上发生了何事。不过,此地说话不方便,咱们去寻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说说话。”
说罢便低下头来,只紧紧握着顾白棠的手,继续咳嗽。
顾白棠抬起头,周围远处那些执法宫的弟子,还有其他宫殿来帮忙的弟子,虽然看起来这些人都是在认真做事,可是哪一个不是伸长了耳朵在听、眼角的余光在看着这里。
“好。”顾白棠应道,“那咱们去何处?”
见他答应肯离开这里,姜夙兴心中稍稍舒缓了些,道:“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姜夙兴在这蹲着的一会儿,起来时使不上力,撑着顾白棠的膝盖往起站。只觉浑身乏力,头晕目眩。
忽然腰间后背搭上一只有力的臂膀,姜夙兴浑身一软,身体只能随着一股力道往后仰,腿弯处也被人勾住。
然后他感到自己是在顾白棠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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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们诧异不已,窃窃私语。
“果然不愧是姜夙兴,顾白棠在这儿半个月,霍长老来过,掌教来过,颜长老来过,秋长老来过,哪一个说得动他?这姜夙兴就在这儿站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顾白棠就跟他走了?”
“嘿呀呀,顾白棠平日里最怕他舅舅,可是这一回,秋长老来了三次,每一次都是气冲冲地离开。顾白棠呢?连头都不抬起来一下。几个大弟子要去强行将他带走,他还跟人打起来。秦尊前段时期好不容易养好的伤,这回又躺下了。温玉无端受牵连,鼻子都给打歪了,十多天都没出过司仪院了。我还当他顾白棠要在这里当孝子贤孙给邬师叔守孝三年呢,这样就离开了啊?!啧啧啧,看来传言是真的,这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啊!”
“嚯,他顾白棠要给邬丛莲当孝子贤孙,有个屁用啊。你看邬丛莲死了连个正式的灵堂都不给设,长老们遮遮掩掩欲盖弥彰,这里面的水深着呢。我听人说,邬丛莲这次其实是畏罪自杀,顾白棠这回肯定要受牵连。他舅舅虽然厉害,可是达摩堂的长老,手伸不到执法宫来。依我看,这执法宫首席的位置,要换人了……”
说这话的人口气太酸,且话语难听,立刻就有人警告。
“诸位,顾师兄是执法宫首席大弟子,他如何如何,还轮不到尔等在背后评说!”说话的是执法宫的另外一位名望颇高的弟子,名唤卓溪年。此人生的样貌硬朗,身高八尺,平时为人说一不二,铁骨铮铮。论修为、地位,在执法宫都与顾白棠不相上下。
卓溪年出生于一户普通人家,父母经商,家境一般。十四岁因叛逆冲动不听管教不受约束,而被父母赶出家门。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受了一番苦之后,在一次意外的机会中,卓溪年结识了一位游侠道士,因仰慕崇拜其侠肝义胆而甘愿跟随其走南闯北。
那道士见卓溪年一片赤诚之心,又颇有灵根,便将其送上西城,嘱其潜心修道。
彼时卓溪年已经二十岁,一身的江湖气息,流氓,土匪。他平日里走南闯北,哪里受得了执法宫的条条框框。是以时常跟人打架、冒犯规矩,经常被罚。却也因此,给平日里总是肃穆森然的执法宫添加了几丝江湖的热血沸腾。无形之中,竟然有许多人对卓溪年刮目相看,从而亲近很多。
顾白棠也是其中之一。卓溪年比顾白棠长三岁,因看中顾白棠的秉直和纯粹,是以甘于屈居其下,不仅尊顾白棠为师兄,还处处帮扶顾白棠一起管理执法宫。
“奉劝诸位,既然掌教和霍大长老都已经发了话,咱们这些做弟子的,就不该再去妄自猜测,妄议师长。至于顾白棠——我卓溪年今日在此把话放下,如果今后再让我听到有人在背地里讨论这件事情时提到顾白棠三个字,我不管你家世背景如何,你尽管试试,看看你还能不能在西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诸位都知道我卓溪年的黑历史,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怕告诉你,我下起黑手来连我自己都害怕!有本事你们来个人把我搞死,不然老子让你们永无宁日!”
卓溪年撩下狠话,周围那些原本嘀嘀咕咕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又说这边,姜夙兴说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再详谈,一边是为了安抚顾白棠的情绪,怕他方才当着众人闹出些事来。另一方面,再看到顾白棠现在这副模样之后,姜夙兴已经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准备队顾白棠坦诚以待。既然如此,便需十分小心,这个天大的秘密,不论真假,不该再让旁人听了去。
这一个安静而安全的地方,既不能是眼下人满为患的执法宫,也不能是玉鼎宫,那里人多眼杂,且心眼多的人不在少数。
思来想去,姜夙兴还没想出个绝对安全又安静的地方时,就发现他们现在已经在去御膳房的路上了。
是了,御膳房。在御宿的地盘,不用担心有宵小来偷听。
此刻是正午时分,御膳房的弟子们都还在忙碌。姜昼眠领着顾白棠,走山路,一路绕过山茶花地,走到山上那一处偏远却僻静的雅芳斋。
顾白棠将姜夙兴放下后,就立在屋子中间不动。姜夙兴托他哥哥打来一盆水,也不说话,将顾白棠按坐在椅子上,拿那雪白的帕子湿润了温水,伸手去要擦拭顾白棠的面颊。
顾白棠先是闪躲了一下,看向姜夙兴,眼神里颇有几分警惕和抗拒。
姜夙兴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回望着他,眼里是柔情和心疼。
顾白棠垂下眼,眨了眨眼,神情有几分不自在。长长地睫毛搭下来,纤长浓密,却与满脸的黑灰融在一起,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但是他终于肯老实下来,让姜夙兴握着的湿润棉布落在他脸颊上。
姜夙兴露出一个轻微的笑颜,“我还以为你要跟我生气,不理我呢。”
一点点温柔地擦拭,很快,原本雪白的帕子被染的漆黑。丢进盆子里,晕染开一团团墨迹。
顾白棠终于有点不好意思,抢过帕子,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地,听起来敦厚温润,宛如一弯平静地水流入人心底。
窗外山峦叠嶂,僻静幽深,院中有飞鸟偶尔流连嬉戏,又很快离开。
盛午的阳光游走在窗棂的边沿,送来青草的气息,和几声晚蝉的啼鸣。
姜夙兴将那一盆水端去院外倒了,又重新冲木桶里舀了一盆热水过来。他身子单薄,看起来十分孱弱。面色苍白,虽然面颊有着淡淡的红晕,唇角也挂着笑意。他挽着衣袖,头发也没束,只松散地挽了一个马尾。在他低头放下盆子的时候,有一束头发滑落下来。
顾白棠伸出手去,很自然地将那一束头发扶起,重新别在姜夙兴耳后。
姜夙兴抬起头来望着他,目光如水一般缱绻。
顾白棠又突然惊醒一般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刻意要保持着生疏。
“你坐下歇着吧。”顾白棠道,“此处清幽,也只有你我两人,你该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姜夙兴道,“白棠,你放松些。这些天来你都太紧张了,这件事情说起来话长,你先沐浴,休息一下。”
“不行,你必须现在告诉我。”顾白棠坚持道。
见他始终这般,想来不告诉他,他只会横加猜测,姜夙兴在椅子上坐下来。
从楚纨捡到一个天柱峰上的灵修小雅开始讲,从一开始的湖心亭三弟子命案开始讲。
顾白棠皱眉,“这些我都知道,跟这些有什么关系呢。”
姜夙兴叹气,“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若果真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听我讲与你听。”
听他这般说,顾白棠也坐下来,拧着眉听他讲。
当姜夙兴讲到那湖心亭三弟子喝的茶水里有罂粟制成的毒时,顾白棠的神色明显变化了,欲要反驳,可是他看着姜夙兴不急不缓的样子,又生生忍耐了下来。
姜夙兴继续讲。
讲那一场场招魂,讲生灵演示,讲凰曦公主,讲周辉,讲那天晚上三位长老带着姜夙兴前去质问邬丛莲。
讲三百年前的真相。
刚开始时,顾白棠几次有反驳说话的冲动,师父怎么会给伏魔堂三个弟子投毒呢?又怎么会跟周辉有关系呢?更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那般狠毒、蛇蝎之人呢?如何做得出来将凰曦公主压在天柱峰下三百年这种可怕的事情呢?
可是越听到后面,顾白棠越是沉默,越是张不开口去反驳,去质问。
他由始至终,只是静静地听着,犹如在听一场天方夜谭。
尤其是在听到最后,邬丛莲与姜夙兴独处时,说的那一番话。
什么周辉的转世,什么魔王之种。
都像是,别人的故事。
从正午时分,姜夙兴一五一十地将这些事情全部道来,已是明月高悬。
“……你的意思是,我……是周辉的转世?”听姜夙兴讲完后,顾白棠这般问了一句。
姜夙兴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师父这个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他看了一眼顾白棠的神色,顿了一会儿,才道:“我的意思是,这些事听起来太荒唐了不是吗?没有证据,没有证人,不过是他空口一说罢了。”
“可是……”顾白棠的眼睛睁地大大的,声若梦呓,“只有这样,才解释得了,师父他对我的态度不是吗?……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他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而且你和你师父,不是也在「生灵演示」里看到了……周辉他,和我长的很像吗?”
见他这个样子,姜夙兴站起身来,走到顾白棠跟前蹲下,手握住顾白棠冰凉刺骨的双手,抬起头望着他。
“你和周辉的面貌并不相识,但的确在某一些神态上,让我看着有几分熟悉。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三百年的时间,周辉的魂即使转世,也早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依我看,这事就是邬丛莲故布疑阵,他知道我的厉害,怕我追查出周辉的下落。所以在我面前故弄玄虚,让我不敢下手去查。”
“可是,师父他的确很会炼魂。你说会不会是他当年把周辉的魂扣下来,再送去转世轮回,然后……然后三百年后变成了我……”顾白棠越说越玄,自己开始想很多。
姜夙兴扶正他的头,让两人的目光紧紧粘合在一起。用一种十分坚定,而又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道:“顾白棠,你必须记住,你是顾白棠。你跟周辉,没有任何关系,跟魔王之种,更没有任何关系。你听到了吗?”
顾白棠望着他,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空洞而吓人:“你这样说,是你真的相信我不是周辉,还是只是你也在自欺欺人?如果我真的是周辉,我身上有魔王之种,到将来的某一天,你是否会对我执剑相向?”
姜夙兴怔然,一笑,道:“白棠哥,你傻了。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你我不会走到那一天的。”
顾白棠道:“你把这些都告诉我,就不怕师伯他们怪罪你吗?”
姜夙兴将脸颊贴在顾白棠的手背上,道:“在我看来,这些东西都是外在的。我不希望你我之间有任何隔阂。况且这个事情太大,如果我这时候欺瞒了你,将来也难免会用更多的谎言去弥补这一个。我不想费那个脑子去对你撒谎,因为我早已下定了决心要与你共度一生,与你顾白棠共度一生。我早已与你融为一体,你的过去我全盘接纳,未来若有风雨,你我当一力承担。”
这一番表白,可谓淋漓尽致,顾白棠即使再有任何担忧和烦恼,此刻也只剩下满腔柔情。
“那你……就不怕我承受不住,不怕我出问题吗?”顾白棠又问道。
姜夙兴弯起唇角,望向顾白棠的目光如火如朝阳,流光溢彩,令人目眩。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我相信你能承受得住,也相信只要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出问题。”
顾白棠终于笑了,“你还真是迷之自信。”
却将手掌轻轻落在姜夙兴的肩膀上,轻轻抚摸那柔顺而滑下来的头发。
“这些日子我都没来看你一眼,可曾怨我?”
“怨。”姜夙兴直接地说道,眉眼娇嗔,却是唇角含笑:“我听人说,不仅没来看,连问也不曾问过我一句。”
顾白棠用拇指轻抚姜夙兴唇角的笑,道:“你怨我是应该的。”
“可是我知道你并非心里不想我,你只是在跟师伯他们置气。”姜夙兴握住顾白棠的手,柔声道:“邬师伯纵有万般不是,好歹是养育你十三年的师父。你身为他唯一的弟子,却没能见上他临终一面,连他死的真相都不能得知。若我是你,我也会坐在那里,十五天不说一句话。”
顾白棠听了,露出一个淡淡地笑容,轻声道:“姜夙兴,你这般善解人意,让我如何是好?”
姜夙兴问:“我说得不对?”
顾白棠笑,有几分释然,“非也,你说的全都对。我……我不善言辞,说的不如你好。但是我心里怨恨师伯他们是真,我想你、担忧你,也是真。”
姜夙兴俯在他膝上,“不善言辞就不说,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顾白棠仰起头长叹了一声,沉重而又悠长,仿佛把这些天来的一切,尽数都散在这一声叹息里。
片刻后姜夙兴抬头去看,顾白棠歪着头靠在椅子上,竟就这般姿势松散地睡着了。
顾白棠作为一个金丹中期修士,睡眠已经是少之又少。即使休憩,也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或躺着,姿势标准,僵硬地像一尊雕像。
他此刻能这般睡着,一是对姜夙兴全无戒备,二来,也是这些天来,诸多的事情让他实在疲累至极。
姜夙兴十分心疼,想让他就这样睡去。可是眼下顾白棠尚未洗漱,浑身上下脏兮兮地跟一个乞丐差不多。而且这么睡着对脖子也不好。
纠结了一番,姜夙兴还是伸手将他推醒。
“白棠哥,你倒是先去沐浴啊。”
顾白棠微微睁开眼来,又闭上,声音囫囵地,仿佛已经进入了梦境。
“小醒,我好累,你让我睡会儿……”
姜夙兴立时眼眶红了。
前世,顾白棠只在十五岁之前喊他小醒。到了后来,都是直呼其名了。他曾开过一句玩笑话,道他一直等着顾白棠再叫他一声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