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里,山上……”
姜夙兴指着湖面的对岸,有一片青黝的山脉。而在那山脉上,盘旋横卧着一条长长的淡金色身躯。
白雾散去,众人这才猛然看清,那山上竟然盘旋着一条淡金色的巨龙。而那巨龙此时正幽幽地看着这边,紫色的竖立瞳仁淡漠高深。
众人先是齐齐一惊,不知如何反应,紧接着便是东阳真人跪在地上拜礼,“龙神息怒,我等乃西城弟子,因天河水患而来寻求帮助,恳请龙神指引。”
其他人也赶紧跟着跪下来,虽然这些年轻弟子起初对龙神都充满了好奇,但此时当真见到了,一个个的都不敢乱看了,纷纷只能五体投地匍匐在地上以表虔诚。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一道空灵的声音缓缓响起:
“西城弟子……不久以前,似乎也有西城的弟子过来,是为了降雨之事?吾记得吾已经降过雨了。”
这龙神的声音轻渺空灵,语态谦卑,倒是让人想不到。
东阳真人顿了顿,叩头在地上道:“回禀龙神,那是一千年前,弟子与师父师弟们来此拜请龙神,为干旱的北国降雨。不过当时或是缘分未到,并未见得龙神真颜。”
“……原来已经一千年了啊。”
那道声音幽幽说道,这回人们听清了,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你们这次来是为了何事?”
东阳真人道:“回禀龙神,这次是因为西城上方的九重天上,天河被人捅了一个大洞,天河水漏下来,淹没了西城。且天河水对修真之人具有腐蚀性,我等无能为力,只能请求龙神开启海底闸门,将那天河水接纳。”
“天河水吗?”那女子似乎是叹息了一声,道:“也罢,便依了你们所求罢。”
众人一听,心中不由大喜,没想到这龙神竟然这么好说话。纷纷磕头,“多谢龙神搭救。”
孰料那女子道:“你们不必谢吾。这周遭劫难终究吾有逃不脱的罪责……况且吾并非龙神,只是一个罪孽深重的赎罪之人罢了。”
众人不明所以,却在此时感到一阵风从对岸袭来,将众人从地上吹起,径直吹出了龙宫大门。而原本在东阳真人袖中的装有龙鳞的小瓶子,却隔空飞到了对岸,被那金龙轻轻抓着握在前爪中。
那金龙通体金色,唯独那只爪子是银色的。
“海底闸门已经开启,你们归去吧。这几片龙鳞是吾兄长之物,还请留下,以尝吾思念之情……自兄长离去,吾已在此守候了近十万年……”
那女子的声音越发遥远,而待众人从一片天旋地转中稳定下来,已经纷纷重新坐在了水晶船里。水晶船驶离龙宫大门,由两列龙族卫兵缠绕着抛上深海上空。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龙宫之门缓缓关闭,骤亮的光芒消失之后,那些龙族士兵又成了长身长手的黑影怪物,静静地望着他们远去……
归途中,水晶船内的众年轻弟子均兴奋不已,他们真的见到了龙神!虽然当时只敢低着头跪在地上,但是也惊鸿一瞥的确见到了一头金色巨龙。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神明!我们真的见到神仙了!”
“那可是龙啊!活的龙啊!”
“这话说的,小掌教也有龙,你们不曾见过吗?”温玉虽然也很激动,不过相比其他弟子,他已是端庄沉稳的那一个了。
“那不一样嘛,你们方才没听那个声音说嘛,她说那些龙鳞是她兄长的,那些龙鳞是曾经的天君的,那她岂不是天君的的亲妹妹?!那就是天界的公主啊!”
“天界的公主竟然跑到北海来守海,真是不可思议。”歌长舒说道。
姜夙兴却面露戚戚然,颇为忧伤道:“天界公主又如何?她已经被关在这北海神宫里一个人将近十万年,真是可怜。”
顾白棠道:“也不尽是可怜,她说她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守北海也是为赎罪,估计也是罪有应得。”
姜夙兴皱起眉头看他,“你怎么就没有一点怜惜之心,她一个女孩子在这荒海里关了十万年,你不可怜她也就罢了,竟然还说她罪有应得?”
顾白棠道:“这是她自己说的,又不是我胡乱猜测的。莫非你觉得她说的不是事实?”
姜夙兴道:“即便那是事实,但是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并且她也是真心悔过,人们就不应再去责怪她。”
顾白棠道:“你这是叫妇人之仁。有罪就是有罪,如果她真的是当年造成中古大战的祸首,造成了天宫覆灭、六界失调,那她就是在这里守一百万年也难赎其罪。”
姜夙兴一下急了,“你怎么知道中古大战一定是她造成的?不要以偏概全,或许是她有一些小小的错误,但是内心非常愧疚所以才在此守海的呢?怎么就成了她是罪魁祸首了呢?”
“那你又如何肯定她到底犯的是小错还是大错呢?如果只是小错,她用得着在这儿守十万年吗?”
“顾白棠!你!……”
水晶船内的西城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反应过来这两人是怎么就突然争执起来的。偏偏那两位资历高深的此刻都躲在驾驶舱里装死不管不问,令得船舱内的其他人纷纷不敢出声,因为此刻姜夙兴和顾白棠两人身上的气势都变了,感觉下一刻就要打起来似得。
只见姜夙兴面露愠色,他好像是强压着怒火。他向来是一个温和沉稳的人,像今日这般生气还是头一次。
“白棠,你非得跟我争这个是不是?”姜夙兴忍耐着眉头问道。
顾白棠似乎云淡风轻,黑眸淡淡地看着姜夙兴:“不是我要跟你争,是你突然对这荒海里的一头龙动了恻隐之心。你以往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姜夙兴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罢了罢了,是我的不是。”
其实姜夙兴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也晓得自己有些不对。只是当他看到那头海底那头孤独的龙时,听她说她思念她的兄长时,内心里竟然一阵阵的酸涩惆怅,于心不忍。
“你们知道当年的听惒太子是怎么陨灭的吗?”这时传来东阳真人的声音。
“不是说是跟冥界阎君镜岑同归于尽的吗?”温玉回道。
“是同归于尽,你们可知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东阳真人问道。
秋逝水道:“这个我倒是听我家族中的老人提过。好像那位镜岑阎君是冥界「幽鬼王」的宿主,当时他攻上天宫,释放了幽鬼王之力,一步一生杀戮,将天宫杀的血流成河,无人能挡。当时刚刚登上天君之位三十年的听惒祭出了上古伏羲阵法,以八根玄铁长锁拖住镜岑阎君的肉身以及灵魂,一起拖入伏羲阵中沉没封印。这才消灭了镜岑,也才令得后面的叛军群龙无首,只得退兵。”
东阳真人点了点头,“大体如是。不过事实是,当时镜岑阎君的魂以及幽鬼王之力并为被一起拖入阵中,被人救了。镜岑投胎转世,幽鬼王流落诸界,找其他人做了宿主。而只有听惒太子,随着那伏羲阵法,永远被禁锢在了阵中。”
“什么?竟然只有听惒被囚禁?那个镜岑竟然还去投胎转世了?”
众人听了纷纷不忿。
歌长舒问道:“听惒不是当时的天君吗?为何你们又要唤他太子?”
东阳真人道:“据说中古大战其实也并非魔冥谅解无缘无故的发难,是听惒的父君元天天君一家独大,引起魔冥两界长久不满。且元天与镜岑更是积怨已久,很难说得清谁对谁错。中古大战是魔冥两界为了推翻元天天君的暴政而发起的,镜岑也是为了像元天寻仇。然而中古大战爆发后,当镜岑杀到天宫时,却发现天君已经换了人。原来元天知道镜岑不会放过他,竟然把自己的儿子拿来顶包,而他自己则躲到太上老君的琼树林子里,去跟太上老君去下棋。中古大战结束后,神界天宫相继覆灭,听惒太子被关于伏羲阵中。元天则随中古一众神等,归隐于外九天之中。”
秋逝水叹息道:“听惒是十万年的太子,三十年的天君。因为他当时只是为了救元天天君而临时匆忙上任,根本未举行天君大典,也未经过天雷劫的承认,并不算的严格意义上的天界主宰。是以后来人们再提起他时,也只称听惒太子,而并非听惒天君。”
“这样说来,听惒太子简直太无辜了。为了自己的父亲顶罪,还被封入伏羲阵中,永世不得解脱。”
弟子们纷纷如此感叹,“难怪那位公主要如此思念她的兄长,听惒太子的确是太惨了。”
有弟子疑惑道:“伏羲阵?那跟我们小掌教的伏羲琴可有关联?”
经他一提醒,人们纷纷也想起来,姜夙兴的伏羲琴、伏羲天龙、似乎都与神界有关。
姜夙兴也正襟危坐,他早在听秋逝水说那位听惒太子是祭出伏羲阵收服镜岑阎君时就竖起了耳朵,聚精会神的听。
东阳真人说道:“这个没有一定的根据,不过姜氏的伏羲琴能召唤天龙,现在证明亦能与龙族沟通、开启神宫大门,想来姜氏的伏羲琴,与当年听惒太子所使用的上古伏羲阵,一定有某种联系。”
“对了!真人之前说那听惒太子的本体是一头银色的天龙,小掌教每次召唤出来的也是一头银色的天龙,莫非那就是……!”
温玉此言,众人皆震惊不已。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小掌教召唤出来的伏羲天龙,其实就是听惒太子!
姜夙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面目怆然,神色呆滞。
是这样吗?
那伏羲天龙,当真是被囚禁在伏羲阵中十万年的听惒太子吗?
“越说越玄幻了。”顾白棠突然说道,他坐在降落里,神色淡然,一双黑眸冷静异常:“一切都没有依据,马上就要上岸了,回去后可别到处乱说。显得尔等轻浮。”
弟子们纷纷称是,的确如此,他们这一路神侃神话传说,眨眼之间,就已经快要上岸了。
姜夙兴望着那越来越靠近的明亮的海面,内心里突然一阵奇异的体验。
就仿佛被压在暗无天日的深海之中已经很久很久,而现在,他终于能重见天日。
第114章 非我族类
海底闸门开启后,西城开始泄洪。
御宿亲自坐镇主持工作,这样一来,不仅各宫精锐弟子披上玄金披风,御剑在上空飞行。各宫长老也纷纷出动,前往城中各处组织抗洪救灾工作。
就这样,经过将近七日,城中的天河水已经大体疏导完毕。剩下的便是清点各宫此次损失的各类物资,总结之后,开一个长老会议,通报各宫情况。
又说这七日,城中的工作主要由御宿和霍长老主持。姜夙兴乐的清静,负责在落霞峰与东阳真人弹琴奏笛,下棋吟诗。
珊瑚在一旁斟茶煮酒,笑意盈盈地望着那临时搭建的简易「浮云渊」内琴瑟和鸣的景象。想起那一日,从北海归来之后,东阳真人当着西城众年轻弟子的面,忽然对姜夙兴说道:
“你可还记得你曾答应过要为我做三件事?可还作数?”
姜夙兴当即一愣,随后便恭谨道:“自然记得。真人不仅开启天柱峰十二通道,救我西城五万弟子于危难,现在更又带领我等前往北海神宫,请求龙神开启海底闸门泄洪。真人的恩德夙兴难以忘怀,根本不敢忘记曾经答应的事。真人若是有什么吩咐,请尽管明说,夙兴决不推辞。”
姜夙兴虽然这般说,其他弟子却是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的确,这次无论是天柱峰十二通道的开放,还是海底闸门的开启,东阳真人都功不可没。他早已隐居千年,更是南城修士之首,对于这一切,他本可以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但是他说服十一峰主、前往北海神宫面见龙神,这都不是什么轻而易举之事,弄不好还会里外不是人。即便是办好了,他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好处。而他唯一的好处,便是当时姜夙兴答应他的那三件事。
现在东阳真人要开始让姜夙兴兑现承诺了,那会是什么要求呢?众人心中都有些担忧,且都不约而同的担忧地看向顾白棠。
果然,顾白棠就面沉如水,一双黑眸幽幽地盯着东阳真人,仿佛要看看他到底要提什么要求。
姜夙兴亦是神色严肃,颇有些赴死的悲壮之感。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若东阳真人提什么对西城不利的要求,那他只能辞去掌教一职。再不济,让御宿将自己关进锁魔宫,不能去做任何坏事也就是了。
“我要你帮我做的第一件事……”
在众人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中,东阳真人开口道:“在落霞峰陪我七日。”
“啊?”
众人恍然,姜夙兴也一脸的不确定。顾白棠往前一步,沉声道:“掌教,弟子请命随同。”
东阳真人却道:“不行,只能你我二人单独相处。”
姜夙兴最后道:“既然如此,我便去落霞峰住七日。正好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向真人请教。”
“那好,你便随我来吧。”东阳真人说着便转身去往落霞峰,而姜夙兴对着顾白棠一步三回头,面带笑容,也跟着去了。
珊瑚当时就在一旁迎接东阳真人,她可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个顾白棠一脸焦急却又只能站在原地无能为力的模样,当真是气急败坏。让她看了十分舒爽解气。
不过,一转眼想到了顾白棠曾经做的事情,珊瑚就又觉得此人实在可恶,她若不能将他挫骨扬灰,难消深仇大恨。
但是她功力卑微,如何杀得了顾白棠?瞧着那顾白棠十分紧张这个小掌教,珊瑚的眼睛红了红,但是……看师尊对姜夙兴的态度,是决然不可能让她对姜夙兴做什么的。
此刻,那浮云渊中白云蔽日,仙境悠然。姜夙兴一身紫衫白衣,轻抚长琴。他面带笑意,细眼长眉,端的是一副翩翩公子的俊俏模样。而一身雪衣的真人立在对面,吹奏竖笛,一双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姜夙兴。却又往往在姜夙兴看过来时别过眼去,仿佛不敢与他对视。
末了,琴音停罢。紧接着,笛声也停下了。东阳真人望着对面正襟危坐的青年,不由有些局促地捏紧了手中的笛子。
姜夙兴将这一些看在眼里,他缓了缓,开口唤道:“雪垢。”
东阳真人,不,是雪垢。雪垢浑身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来,惊诧地望着姜夙兴。
姜夙兴越发犹疑,不知是否该问这些话,但他心中实在疑惑。迟疑了许久,正要问时,却听对面的人首先开了口。
“你是不是要问我,「妖僧雪垢」的事情?”
雪垢轻声说道。
姜夙兴浑身紧绷,他道:“我从未向任何人打听过真人的事情,也没有去查过你的资料,因为我不相信你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妖僧」。”
“若我真是呢?”雪垢抬起头来,银色面具下的双眸小心翼翼地望向姜夙兴,“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妖修呢?”
“那也不是你的错。”姜夙兴却这么说道。
这一回,换雪垢惊讶地望着他。
姜夙兴低下头,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也想起了顾白棠。
“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无法选择自己究竟是人是妖是魔还是鬼,这不该你们的错。只要一心向正道,鬼修亦可以做仙首掌教,雪垢也可以是东阳真人,与那些普通修士,并没有什么差别。”
只要有恒心,魔王之种应该也可以被净化。姜夙兴在心中这般奢望。
雪垢望着他良久,最后叹息一声,语带轻笑:“你真的与他不同。”
姜夙兴知道雪垢所说的这个「他」,应该就是姜家的老祖宗姜太平。
“一千年的时间可以令沧海变成桑田,也可以改变许多人的观念。”姜夙兴说道,“或许当年老祖祖对雪垢有一些成见,但是我相信,今时今日,这一切早就已经放下。”
雪垢的声音很飘忽:“如果他早已放下,就不会直到现在也不肯见我一面。”
姜夙兴道:“老祖祖把自己关在石窟中一千年,雪垢又何尝不是把自己藏在这浮云渊里一千年?或许老祖祖也与雪垢一般,早就有心化解,只是迟迟不敢踏出那第一步。”
“是吗?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雪垢望向姜夙兴,满怀希冀的问道。
姜夙兴道:“他是否这般想,如果你不去问,又怎能知晓?”
雪垢想了想,突然道:“不如你去帮我问吧?这是第二件事情!你帮我去做!”
姜夙兴看着他这坐立不安的模样,突然有些哭笑不得,“你真的要我去问?我好歹是西城的掌教,要让我办三件事好歹也得有些重大价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