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兰泽察觉薛涉话里的暗讽,眉峰一挑,正要回话,站在床头看了许久的婢女却已受不住,手里一松摔了药碗,软了腿直直坐倒在地上,指着薛涉结巴道:“你、你……”
薛涉斜了婢女一眼,眸光一厉,抓着应霄的手一使劲,未等察觉不对的应霄挣脱开,便生生将他的胳膊卸脱了关节,再横过手肘照着应霄脸颊处狠狠一击,彻底将人击倒在了桌边。
婢女惊呼一声,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燕兰泽倚在床头,安静的看着他做这一系列动作,薛涉照着应霄肋下狠狠踢了一脚,扭头去看燕兰泽,沉着脸道:“你没有失忆?”
燕兰泽一笑,“是。”
薛涉拳头一紧,脑子里满满是杀了燕兰泽五字,看着燕兰泽的双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此刻他浑身上下的装扮都仿佛带了刺,让他既是耻辱又是疼痛难忍。
燕兰泽渐渐敛了笑,语气平静,“现在可知道了?”
薛涉闷声:“什么?”
燕兰泽眼底泛起股悲哀来,“知道我当初知晓采之就是你时的心情。”
薛涉一窒。
燕兰泽定定看了薛涉一阵,烛光下的脸退了情绪上来时的红晕,显出之前的苍白,薛涉逐渐扛不住他眼中压抑的情绪,僵着脸走到窗前,喊了声“你们进来吧”,便要转身离开。
见他要走,燕兰泽沉沉叫了一声薛涉。
薛涉推门的动作一顿,听见身后燕兰泽问了句:“你现在是不是还喜欢我?”
按在门上的手紧了紧,薛涉回过头去,青着脸反问:“你以为你是谁?”
燕兰泽笑了笑,轻声说:“我不是你相公码?”
薛涉愣住,燕兰泽低低咳了几声,声音带了分沙哑:“薛涉,你若不喜欢我,为何要唤我相公?”
“你……”薛涉耳根发烫,话里越发凶狠,“我左不过是骗你玩,当不得真。”
燕兰泽一时没了话。
薛涉没了出去的心思,心跳的愈发快,等了一阵没等来燕兰泽的下一句话,倒等来了潜伏在四周的侍卫们。
他绷着脸要出去,却听得走到床边的侍卫惊呼了一句:“快来人,王爷又昏过去了!”
燕兰泽这一昏迷,便足足昏迷了三日还未醒,薛涉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火急火燎,只恨不得将那些全救不醒燕兰泽的大夫们都杀了。
原计划五天内归来的伏湛与沈妄也没有回来,薛涉派人去寻,回来的人皆说那处山谷已被一场大火烧过,莫说伏湛沈妄,连本该在那处的许城失踪百姓也没有了踪影。
薛涉心急如焚,身边燕兰泽呼吸渐微,在外好友亦失了联系,到了第四日早晨顾一笑骑马赶到城主府时,薛涉一把抓了他的手臂,急道:“你在此处守着燕兰泽,我去城外寻沈妄。”
顾一笑一头雾水:“怎么如此匆忙?王爷发生了何事?”
薛涉恨声道:“燕兰泽几日前忽然昏倒再也未醒,许城这些大夫尽是废物,一个也救不醒他。”
顾一笑思索一番,忽然恍然大悟的一合掌,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来,薛涉原本要走,一见顾一笑展颜一笑往燕兰泽房中走,心中一动,跟着顾一笑一起进了门。
“这是何物?”薛涉皱眉。
顾一笑挠挠脑袋,“王爷此次前往许城前给了我这个锦囊,只说日后他若是昏迷不醒,沈神医也不在他身侧时,这锦囊中之物能救他性命。”
薛涉先是松一口气,见顾一笑取了锦囊中一颗药丸出来,就着水喂入燕兰泽口中,心里又渐渐涌上疑云,待燕兰泽眼皮微动,慢慢睁开来后,脸色已如聚了乌云一般,阴沉得可怖。
燕兰泽无神的眨了眨眼,神智渐渐清醒,他抓了顾一笑扶着他的手,低声咳了几声,哑声道:“一笑,倒杯茶来。”
顾一笑瞥了眼周身气息忽然低沉的薛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去桌边取了杯热茶,扶着燕兰泽坐起后小心翼翼的喂了燕兰泽喝下。
燕兰泽安静喝过茶,脸色红润了些,声音也没了之前的粗哑,“我吩咐给你的事可查清楚了?”
顾一笑下意识的看了看一边的薛涉,点点头。
燕兰泽微阖了眼,“你先出去,我有话与薛涉说。”
顾一笑迟疑一阵,一步三回头的出了房间,他刚把门一关上,薛涉就猛地从桌边站了起来,来回在房中走过几步,又重重的踩着步子到了燕兰泽床前,一手抓了燕兰泽衣襟,恨恨道:“你又故意装晕骗我。”
燕兰泽任他抓着,脸上笑笑,“生气了?”
一看燕兰泽这样笑,薛涉就想起从前被他欺负时的场景,只恨不得一拳砸在燕兰泽脸上,让他再不敢戏弄自己。
“你好大的胆子。”薛涉咬着牙。
燕兰泽笑着抓了他的手,低下头去在薛涉手上亲了一口。薛涉的手极好看,指甲莹润,手指修长,燕兰泽在他指尖上亲了亲,又侧了侧脸,在他拿妆粉覆住的伤口处吻了下去。
薛涉手腕敏感,被燕兰泽拿舌尖一舔就受不住了,连忙发着颤大力收了回来,绷着的脸上阴沉之色更重。
燕兰泽却还是看着被他捂住的手腕,低低道:“薛涉,我已许久没见过你真正的模样了。”
那日燕兰泽昏迷,城主应霄又被抓,城主府中主事之人就只剩了身为未来王妃的采之,薛涉被燕兰泽剥了伪装,本想换回男装,偏又因着这个缘故,继续装了采之的模样。
薛涉沉沉看燕兰泽一眼,嗤笑一声,“你本就只喜欢看我做这个装扮。”
燕兰泽想过一想,点头,“也是,你若换回男子装扮,我定然也与你说不出几句话。”
薛涉手中紧了紧,面色越发难看,“燕兰泽,你清不清楚,你喜欢的采之本就不存在。”
燕兰泽安静片刻,摇摇头,“你这话不对。”
薛涉发了笑,讥讽道:“哪里不对,我若不装成女人模样,也不对你言听计从,可不就是这世上再无采之其人?”
燕兰泽直直看着薛涉双眼,问了另一个问题,“薛涉,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心中有没有我?”
薛涉下意识就想回一句没有,却又因燕兰泽认真的眼神将话都堵回了喉中。
他挣扎许久,最后呲着牙狞笑一下,强装着凶狠,“是有你,又怎么样?”
燕兰泽眉目瞬间柔和。
“薛涉,”他将手伸出,拉住薛涉微微发颤的手,将人拉回了床边,“你心中有我,我心中亦有你,你便是我的采之。”
说罢,燕兰泽一手揽了薛涉的肩,将分明做着采之打扮却一副薛涉神情的人压了下来,勉强撑起身子在薛涉唇上亲了一口。
薛涉一震,猛地将燕兰泽推开,看见燕兰泽撞到床头疼得脸色一白,眼中一软,随后又被愤怒掩盖,他怒视燕兰泽,狠狠说:“燕兰泽,你究竟懂不懂,我不会一辈子都作这副打扮留在你身边。”
燕兰泽唇边被薛涉牙齿磕出一道口子,渗出丝血来,他却毫无所觉似的,仍将视线锁在脸涨得通红的薛涉身上。
“薛涉,你当初若是知晓有朝一日你会为这件事头疼,可还会假扮采之来我身边?”燕兰泽忽然问。
薛涉满眼怒火,“我只想将当初向你表白心意的我杀了!”
燕兰泽不悦皱起眉,低叹一声,然后尽量软了神情,柔声道:“那若是我说,薛涉,我知晓我喜欢的既是采之,也是当初与我作对的薛涉,你还要生气么?”
薛涉一愣,连女声都忘了掐,“你说什么?”
燕兰泽脸色微妙一阵,然后无奈的拉了薛涉一只手,轻声说:“薛涉,我们在一起吧。”
三十二、
薛涉不声不响的盯着燕兰泽看,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宝物,燕兰泽被他看得表情都要僵了,才见这人忽然往后大步一退,低喃了句“我定然听错了”,转身就朝门外走。
燕兰泽连忙运足力气抬高声音喊了一句:“薛涉!”
薛涉在门口绊了一绊,险险扶住门,燕兰泽忍了笑,无奈道:“你将装扮换回来罢。”
薛涉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走之后,顾一笑领了侍女进门来,伺候着燕兰泽洗漱沐浴,又布了一桌药膳,然后便打发了侍女出去,两人在桌边坐下,说起正事来。
燕兰泽对沈妄所言始终有所顾忌,却无从下手查探。他将顾一笑召回荣王府后,与顾一笑说过所有事后,派了顾一笑去他记忆中的小镇,打探当年荣王被杀一事。
他本就对自己是否真是荣王世子存疑,前些日子看过薛涉背上伤疤后越发怀疑自己身份,也给顾一笑去了信命他严查此事。
“十五年前老荣王携子前往牧城访友游玩,在路上捡了一对落难父子,收为家奴,世子与那个小孩同龄,听人说,两人感情极好,经常一同在街头玩耍。”顾一笑挠挠脑袋,苦着脸,“老荣王原也想认那小孩子做义子,所以这两个小孩子同出同入,穿着用度也差不多,寻常百姓都认不出哪一个是真的荣王世子,我将你与薛涉的画像给他们看,他们也认不出究竟是谁。”
燕兰泽皱起眉,放下了手中的碗。
顾一笑指了指燕兰泽腰间坠着的皇族玉佩,“那块玉佩,听他们说当年两个小孩轮流带过,压根不知究竟是哪一个的。”
燕兰泽越发没了吃饭的胃口,顾一笑却从袖中拿了一张纸出来,慢慢展开递到燕兰泽面前,“不过属下寻到了这个,据说是当初世子与那小孩在小摊前玩时,小世子命人画的两人画像。”
画上两个小童虽勾肩搭背,却皆绷着脸装严肃。燕兰泽蹙眉看了许久,倒是看出两个小孩眉眼间的确带着他与薛涉二人的轮廓,薛涉打小爱哭,估计别人画时他刚哭完,两只眼睛还是肿的,被小摊上的画师照实画了下来。
燕兰泽摸了摸画上薛涉的脸,忽然有些想笑。
顾一笑严肃了喊了一声王爷,将燕兰泽思绪自画上薛涉发肿的眼上扯了回来,燕兰泽看着顾一笑忽然正经的表情,心中渐渐沉了下去。
他闭闭眼,“你说。”
“属下寻人检查过画,是真画,也寻了许多人询问证实,”顾一笑面上越发肃然,话里带了颤,“画师称,当时的确听到,画上右侧的小孩,唤另一人为行舟。”
荣王世子姓魏名行舟,而画卷上立于左侧的小孩却是眼睛红肿的薛涉。
燕兰泽手中一抖,险些没抓住画。
顾一笑沉声补道:“老荣王死后,在牧城的好友也隐居了山林不知所踪,若王爷心中仍有疑惑,我这便去百晓阁问出那人下落,前去查证此言真假。”
燕兰泽似是没听见,视线落在画上强装严肃的薛涉脸上,好半晌,顾一笑才听他低声问了句:“一笑,你说,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顾一笑听出他问的是薛涉,不归谷一战后,任他再迟钝也看出了薛涉对燕兰泽的感情,这一路他前去查询当年之事,得知答案后更是对薛涉的心思讶然不已,此刻听燕兰泽一问,他一时想说的太多,倒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荣王世子背上有月牙印记一事,听沈妄所言,是薛涉假扮采之时从丁夫人口中套出来的消息,那时薛涉已经有了幼时的记忆,该知晓他背后曾有月牙印记,他就是失踪的魏行舟,可薛涉却按捺着不说,到如今沈妄在燕兰泽背上动了手脚仿作胎记,燕兰泽顶替他成了新一任荣王,他也依然一言不发。
沈妄与薛涉交好,做不来擅自找人替代薛涉位置的恶事,但若这本就是薛涉叫他做的,他来燕兰泽身边照顾,也是薛涉的命令,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说通,连燕兰泽思索许久的沈妄为何只因迁怒薛涉就选了他来跟随,也有了答案。
薛涉从未想过要在不归谷杀了他。
薛涉甚至让他在武功尽失身子大毁后,将沈妄送至他身边,保了他性命,给了他本应属于自己的荣华。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燕兰泽喃喃。
沈妄将从前薛涉瞒他骗他的事都告诉燕兰泽时,燕兰泽恨得想杀了薛涉以泄愤。
可他想起从前记忆后,又渐渐起了疑惑。
他与薛涉本是要好的朋友,只因薛钊与宋蔺两人洗掉了他们的记忆,强行灌输给他们敌对的观念,才让他与薛涉渐行渐远。
宋蔺教燕兰泽待敌人要心狠手辣,燕兰泽又起了独占朝天教的心思,就将薛涉摆在了敌人的位置上,欲杀之而后快。
薛涉却始终是喜欢他的。
沈妄的话不可尽信,燕兰泽挑了一些与现实比对,拼凑出薛涉一路的心理变化,忽然就不知晓自己应该对薛涉抱以什么样的态度了。
他仇视了那么多年的人,幼时是他曾以性命维护的好友,长大后对他表达爱意,被他残忍对待后,纵然报复也不想伤他性命,甚至为他铺路得后半生荣华。
同时也是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
燕兰泽来许城前故意与沈妄串通,假装失忆,他原想,若是薛涉担心他,来许城寻他,就借此狠狠骗薛涉一回,当罚了薛涉假扮采之骗他的错。
见了薛涉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当真是爱极了他。
燕兰泽安静许久,挥挥手示意顾一笑出去,手里攥着画,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想起从前薛涉在无崖山上红着眼睛跟在他身后的样子,还有四年前薛涉来寻他表白的那个夜晚。
门外被人敲了几声,燕兰泽皱了眉正要让人退下,就看见换回男子装扮的薛涉走了进来。
薛涉样貌极美,纵然不作女子装扮,眉目间流转的光华也足以醉人。
燕兰泽许久未见,猛一看见薛涉换回原样,不由怔愣了一瞬。
薛涉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的在桌边坐下,看了一眼桌上没动几筷子的菜,嗤笑一声,“怎么,没有采之陪你,你就不想吃饭了?”
燕兰泽脑中闪过嘴硬二字,脸上表情微软,低低回了句:“我在等你。”
薛涉一窒,绷着脸给燕兰泽重新舀了碗粥,换下了燕兰泽面前已经冷掉的那碗,“少说话,好好吃饭。”
燕兰泽想了想,往后一靠,“手软,头也发昏。”
薛涉脸色一冷,“燕兰泽,你作什么妖。”
燕兰泽含情脉脉的看着薛涉,试探着说:“你喂我?”
薛涉脸颊微动,露了个笑,“你若是肯坐在我腿上偎在我怀里,我喂你也不是不行。”
燕兰泽闭了嘴,老实喝起粥来,喝着喝着,碗里忽然多了一块薛涉夹来的菜,他一愣,含笑朝薛涉看去,就见薛涉正皱着眉看他,像是在生闷气。
美人即使生气也是好看的。
更何况是假装生气的美人。
燕兰泽勉强喝了几碗粥填了腹,薛涉似是早在等他吃完,燕兰泽一放下碗,他便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碗筷,收拾到一半忽然又停了动作,恼怒的看了燕兰泽一眼。
燕兰泽知晓他是再为下意识的做出采之的行为而不自在,连忙拉了他的手,道:“待会侍女自会进来收拾,你陪我坐一阵,说一说话可好?”
薛涉眯起一双眼,“你要与我说什么?”
燕兰泽摸了摸他手腕上裸露的伤疤,轻声道:“说些我们以后的事。”
薛涉耳根一红,被燕兰泽拉着手牵到床边坐下,燕兰泽下意识想像从前将采之抱在怀里一样抱住薛涉,不想薛涉如今比他高出半头,被他按在怀里十足的别扭,两人僵持一阵,薛涉黑着脸坐直了身子。
薛涉不满:“你起来,换你坐我怀里。”
燕兰泽想也不想的拒绝,他虽已接受自己喜欢上男人的事,但到底他与采之的相处更多,也更为习惯。如今薛涉换回原貌,两人相处还在摸索阶段,燕兰泽有心迁就他,却也做不到自己躺进薛涉怀里那种地步。
被燕兰泽回绝,薛涉脸色更臭,两人皆相对无语,一时静得房中落针可闻。
薛涉渐渐耐不住,站起身来,反手将燕兰泽往床里一推,板着脸说:“你往里靠,躺下。”
燕兰泽老实脱了外衣往床上躺,薛涉站在床侧拿被子给燕兰泽重新盖上,顶着燕兰泽奇怪的眼神也脱得只剩雪白中衣,一言不发的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动作快得燕兰泽还未来得及换表情,他已和人并排躺在了床上。
薛涉头一次这样爬进燕兰泽被子里,一时不知该作何态度,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朝燕兰泽一斜,不满道:“你不是说要与我说话,怎么不吭声?”
燕兰泽失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