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之间云奕想起自己当初就伤在这一招之下。他们的短剑攻击距离虽不及云奕的长剑,但应用起来却比云奕的长剑更为灵活。短剑可以转动手腕削到前臂的位置,而长剑却由于剑身长度的限制,圈转更为费力,因此有这么一瞬间,他的长剑是无法圈转回身前自救的!若是他所料不错,那么他长剑被困的这一瞬间追击的另外一人将会出手伤他左臂!
云奕果断松开了寒英剑,左手一抄接住剑柄,随即左腕一抖,运气于剑,叮当两声拦下了对方射出的银针。下一刻云奕右手推出,变掌为指,一招“冷泉漱石”便向黑衣人的肩井穴点去!
他并不精通于掌法,在流英谷时学习掌法也是得过且过,但好在他精通于剑术,这危机之中以指代剑用出的招式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正是面前黑衣人肩井穴有破绽之时。被打倒或自救,只有两个选择!
黑衣人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惊讶,然而这一瞬间就够了。云奕须臾之间击中他的肩井穴,对方双肩一塌,显然已被卸了力道。云奕闪电般又闭了他气海穴,随后侧身避开另一人的偷袭,交剑右手,一剑刺出!
寒英剑法是当年曾经在梅雨论剑之上首屈一指的剑法。江湖百事通有云:“寒英之剑,有如雪中白梅,暗香疏影,仪态万千,变幻莫测,担得起‘冠绝天下’四字。”因此寒英剑法在百事通的评价中击败了数十年前称霸江湖的“玄极一剑”,被称为“天下第一剑”。
云奕为练寒英剑法,曾在大雪中站立整整十二个时辰,他被要求以剑刺中身周五步之内飘下的每一片雪花,不得有一片遗漏。
因此,只要剑回到他手中,正面比拼剑法,对方绝无胜算。
此时楚恪已经震飞黑衣头领的短剑,闭了他穴道,转眼一瞧,只见云奕寒英剑抖开,寒英剑法一招接着一招,剩下的几个人被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他一身雪衣,衣袂翻飞之处仿佛排云而上的白鹤,姿态犹如吟风弄月一般,让人赏心悦目。他手中的剑也如同迎风而落的雪,剑意清澈如山谷清泉,令人心旷神怡。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不愧是钟灵毓秀的人。从人到剑,都散发出纯然灵动之意,也许只有心底至纯之人,才能用出这种不含杀意的剑。
将余下几人一一击败,云奕还剑入鞘,转头看向楚恪,神采飞扬,眸光明亮,分明就是一副“求夸赞”的表情……
楚恪不禁轻笑:“‘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寒英剑法,今日在云兄手中用出来,真当得起‘冠绝天下’四字。”
云奕得了楚恪的夸赞,眸子中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得意,然而他还是抱了抱拳,装模作样道:“慎之过奖。”
楚恪眼底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扫视一眼瘫软在地的黑衣人:“云兄,这些人既是为你而来,便交由你处置吧。”
云奕点点头,几步迈到被楚恪打败的那个黑衣头领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喂,想活命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那黑衣头领抬眼望着云奕,目光犹如死人般空洞。
楚恪在二人身后静静看着,只听云奕道:“你们为何追杀我?”
黑衣头领古怪一笑,喉咙里发出咯咯一声轻响,随即目光涣散开来。云奕吃了一惊,伸手一探他鼻息,已经气绝身亡。
他呆了片刻,走向下一个黑衣人,然而只看了一眼,便确定此人也已经身亡。他一一探查了一遍,发现前来行刺的黑衣人竟无一幸免。
“这……”云奕求助般看向楚恪。他毕竟未曾涉足过江湖,根本不清楚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而死。楚恪牵过马,神情淡然道:“云兄,他们是受命于人。杀手若是未能达到目的,即便回去也必然死路一条。”
云奕有些茫然:“谁会杀我?这可是六条人命……”
人命?楚恪微微一哂。在江湖摸爬滚打过来的人,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哪怕自诩名门正道,也必然双手染满鲜血。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谁还会顾及这几条人命?
“云兄莫要太过介怀。”楚恪低头看着这些尸体,“人在江湖,生死由命。”
云奕仍是有些发愣,呆呆地看着尸体,并不言语。楚恪见他如此,叹了口气,把缰绳塞进他手中:“走罢。”
云奕沉默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离开的时候他忽地回头瞥了一眼那六具尸体,低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幽冥之中,可会恨我?”
楚恪静静看他一眼:“云兄,行走江湖比不得流英谷度日安稳,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我明白。”云奕长叹了口气,但仍然神色郁郁。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慎之,你杀过人吗?”
楚恪一怔:“杀过。”
他不仅杀过人,还杀过不止一人。死在他手中的人,连他自己都要记不清了。刚刚他本该杀了那个黑衣头领——对方虽然武功不错,但于他而言仍然是天差地别,只能拖得一时半刻。他住手不杀,只是顾及到了在一旁的云奕——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觉得在这样纯澈的少年面前不该杀人。
云奕轻轻点了点头,凰羽微垂,素净的面庞上遮出一片阴影。他一言不发,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似的歪在马上,仍是之前那随意的坐姿,只是楚恪敏锐地发现,他的手指正下意识地来回摩挲着缰绳,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
楚恪眸子微微一暗,眸光晦暗不明。
傍晚时分,他们赶到了附近一个名叫黎阳镇的小镇上。这座小镇规模不大,也没有江陵那般繁华,但好在干净整洁。从山间归来的男男女女扛着锄头,提着竹篓,在经过二人时纷纷投去好奇但并无恶意的目光,甚至还有一位姑娘向云奕眨了眨眼,露出灿烂的笑容。
云奕微微一怔,随即还了她一个略带讶异的笑。楚恪见他虽然眉眼间仍带晦暗,但明显已经比之前开朗了许多,斟酌片刻,方才开口道:“云兄似是已经想通了。”
“算是吧。”云奕撇撇嘴,“眼下纠结这些事也无甚用处,反倒自寻烦恼。如若真有一天需要我亲手杀人,到时候再说好了。”
楚恪微微一顿:“……”想了这么半天,他居然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云奕倒是没有注意楚恪的异样,忽然眼睛一亮,仔细嗅了嗅:“哪里来的酒香?”说完还不待楚恪回答,他便直接扯住了楚恪的袖子:“慎之,前面有酒喝!”
楚恪刚刚来得及吐出一个“我……”,就被云奕不由分说向前拖去。很快,前方便出现了一面迎风招展的青色酒旗,浓醇厚重的酒香扑面而来,一时间空气里尽是这股浓烈的香气。
云奕扯着楚恪迈步就要往里走,却在门口被楚恪搭住了肩膀。这一搭看似随意,云奕只觉肩上一沉,一股劲力在肩膀处若隐若现,他被压得猛然顿住,不得已停在原地。
云奕回过身来,正对上楚恪清寒如玉的一双眸子。他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还没有问过楚恪的意见。就这样把人家拖进酒馆,万一他不会喝酒怎么办?
“抱歉啊慎之。”云奕讪讪摸摸鼻子,“我忘了问你,你能喝酒吗?”
楚恪漂亮的凤眸微微挑起:“能。”
“那……”云奕又瞟了一眼酒馆的木门,“……我们喝一杯?”
楚恪静静看着他,那双寒玉般的眼睛黑漆漆的,十分好看。他扬起一边的眉毛,眸光流转之间尽显风流出尘之气。
“云兄,我们还未寻找下榻之处,难道你今晚想宿在街上?”
他的声线宛若冰泉击石,一字一句说来宛如珠玉落盘,尤其是说到“我们”之时,声音愈发清润动听,听得云奕一时呆住,无端端想起前一晚在莳花馆这人与他紧紧相贴,在耳边说话时声音也是这般清润,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项上,极尽暧昧之意。
他不由自主地脸上发烧,目光游移开来:“慎之说得是。”
见他一副小鹿般乖巧的模样,楚恪露出一丝笑意:“好在酒馆对面就是客栈,收拾好了东西,云兄再来小酌不迟。”
云奕下意识地点头:“嗯……?嗯……那走吧……”
他低下头向前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深吸了口气,飞速瞥了楚恪一眼。楚恪一怔,随后一阵好笑。
这人一定是想起前天夜里的“良宵”了……虽说他并无轻薄之意,但毕竟也行了孟浪之事。原本只是想避免在莳花馆动手,未曾料到云奕的反应实在有趣,才忍不住逗弄了他一下……想起少年绸缎般光滑细腻的肌肤,指尖温热柔软的触感,楚恪不禁心中一荡,连忙收敛住心神。
他与云奕同为男子,怎能起这等旖旎神思?
稳住一瞬间激荡的心神,楚恪云奕二人迈进了客栈之中。
第5章 分别信物
二人来到客栈门口,刚一进门,便看到大堂之内三三两两坐着一些人。这些人虽然衣着不同,但均在腰间悬挂着兵刃,显然也是武林中人。楚恪只是淡淡一瞥,云奕却颇有些好奇。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句话:“这炀教教主……”
云奕不禁竖起耳朵,只听那人说道:“这炀教教主你们可有人见过?”
另一人语带不屑:“虽未见过,但听闻也是个年轻没有经验的,不足为虑。”
“方兄,慎言!慎言!”之前那人说道,“虽说这炀教教主与前几位做派都不同,神秘得很,江湖上没有几人见过,但他的手段,啧啧……那可是一等一的狠辣!”
站在柜台前的楚恪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他从怀里掏出碎银递给掌柜,向云奕投去淡淡一瞥。云奕显然没有发现楚恪对自己投来的目光,仍然全神贯注地听那二人谈话。
“……方兄,你可听说了前段时间江湖上的一桩大案?”先前说话那人语带得意,“慕容家家主慕容连翘在西域死于非命,六大世家追查凶手,你可知发现了什么?”
楚恪微一蹙眉,只听那人继续说道:“那慕容连翘,就是炀教教主所杀!”
楚恪一怔,云奕也是一怔。他二人不自觉地对视一眼,那人续道:“慕容连翘胸前的剑伤,剑刃极薄,却前窄后宽,出招的手法与方位,必然是炀教的‘秋水功’无疑!你说,这慕容家主不是炀教教主所杀,难道还能是你方兄杀的?”
听到这里,云奕的脸色不禁一沉。炀教教主,至今也不知是何许人也,二十年前炀教灭他云家上下一百二十四口人,听闻江湖上几起惨案均出自炀教之手。如今慕容连翘一案竟然也是炀教所为,这炀教当真是无恶不作,罪无可赦!
他恨恨咬了咬牙,一言不发地随着楚恪上了楼,一路脸色都阴沉得可怕。二人在门口停下脚步,楚恪不禁叹了口气。
“看云兄心绪不宁,莫非是为适才的言语忧心?”
“忧心?我……”云奕停下脚步,蹙眉思索了片刻,道:“我背负云家的深仇大恨,将来与炀教必有一搏。慎之,你觉得我有几分胜算?”
少年的眼中满是愤恨与焦虑,像是碧水深潭中陡然泛起的涟漪。楚恪在刹那间觉得,这样充满仇恨的样子,不该是云奕的样子。云奕应该和初见时一样,明媚、飞扬,灵动又不乏狡黠,单纯又不乏聪慧。云奕不适合生活在仇恨中,那扭曲了他眼中明亮的光芒。
楚恪缓缓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在下不敢妄下定论。云兄也切勿因他人之言而妄自菲薄。”
他人之言?云奕微微一愣。
“适才云兄所闻,不过是道听途说。”楚恪淡淡道,“然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云兄涉世未深,难道仅仅因一两句道听途说,便有自轻之心吗?”
云奕长叹了口气:“慎之,乍一听到慕容连翘死于炀教教主之手,我便在愤恨之余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报仇。毕竟慕容家家主是六大世家的家主之一,武功、智谋无不在我之上。我这点力量却想着向炀教教主寻仇,是否不自量力?不过你说得对,我不能因道听途说就否认自己,”他深吸了口气,“毕竟,我也算是云家家主!”
楚恪见他打起了精神,眸底涌上一丝淡淡的复杂。但只片刻之间,那抹复杂的神色就被他深深掩埋了起来。他淡淡笑道:“‘奉云家为首,以云家为尊,执梅濯令者掌青阳’,云兄,若在下猜得没错,青阳盟盟主的信物梅濯令就在你身上。”
云奕闻言睁大了眼睛,笑着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我出谷之前,师父把梅濯令丢给了我,说六大世家家主结义金兰,向来以‘义’字当先,或许梅濯令会在梅雨论剑上有点用处。”
楚恪听了在心底暗暗蹙眉,为何云奕的师父会有梅濯令?青阳盟当日成立,是因云、顾、林、慕容、朱、宋结义之故,而梅濯令应该在历代云家家主手中。当年云家被灭,难道梅濯令竟然没有遗失?亦或是云奕的师父还有另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
“啊!”云奕忽然一拍额头,“我们说好了喝酒的!走走走,跟我去喝一杯!”
二人把东西放在客栈,回到之前那个酒馆落座,早就垂涎欲滴的云奕立刻要了两大坛酒,嚷嚷着不醉不归。楚恪倒也没什么异议,于是二人拿了两只大碗,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开始一碗接一碗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闲聊。这家酒馆虽然不起眼,但酒香浓郁,醇厚绵长,后劲十足。很快,一坛酒下肚,云奕就开始舌头打结,目光也涣散起来。
“慎之,慎之我跟你说……”云奕一手扯了楚恪的衣袖,一边趴在桌上咯咯直笑,“小时候我师父叫我练剑,若是练不好就不准回去吃饭,于是我就在外面饿了整整三天……我、我恨不得把树叶摘下来吃了……”
他笑得趴在桌上,手里的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泼一身酒。楚恪及时拿下那只碗,同时看了眼窗外。天已经黑了,尚有些凉意的晚风从窗外徐徐而来,拂过他有些发烫的双颊与那双清明如月的眸子。他没有醉意,这么点烈酒也绝不可能成为他醉倒的理由。只是眼前的少年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像是醉得神志不清了。
还说什么“不醉不归”,自己倒是醉得挺快。
楚恪凝视着云奕绯红如晚霞般的脸庞,不由得低低一声轻笑:“云兄,你醉了。”
“我没醉……!”云奕扁起嘴,“我、我还没有……套出慎之那家伙的身份,我怎么可能醉……”
套出他的身份?楚恪眸光沉暗了些。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个少年就是打了这样的主意。难怪他一定要拉着楚恪来喝酒,可惜出师未捷,自己先醉了。
楚恪的目光不由得凝在他细腻如擦了胭脂般的面容上。那双眸子眸光潋滟、满是迷蒙,那微微向下撇的唇薄如花瓣、呵气如兰,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前夜手下光滑如绸缎般的触感,不禁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指,轻轻拂上他的脸颊……
……脸边红入桃花嫩,眉上青归柳叶新。娇不语,易生嗔。尊前还是一番春。深杯百罚重拼却,只为妖饶醉得人……
可是,他不是那低眉婉转、娇媚可人的女子……楚恪倏然收回手,蹙眉硬是生生压下心底的激荡之意。许是从他记事以来未曾与人如此亲近过,更不曾亲近过女子,因此才生了怜惜之感。他灌了一口酒,目光转向窗外,冷风拂过他发烫的面颊,也冷却了他心中的暧昧缠绵的情思。他微微沉下心绪,把目光重新转向云奕。
“云兄,”他稳住了自己的声线,觉得自己或许也有些醉了,“我们该回去了。”
云奕趴在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楚恪,一声不吭。楚恪叹了口气:“云兄……”
“慎之,你说……”少年忽然开口,“……我师父是不是不喜欢我?不然他怎么……会对我那样、那样苛刻……”他撇了撇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口齿不清道:“其实、其实我根本就不记得……不记得云家……不记得父母……我知道这样说很不好,有违江湖、江湖上的道义……可是……可我不想复仇……真的……”
酒馆里十分安静。许是因为夜幕降临的缘故,这家小酒馆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临窗而坐。酒馆的掌柜正靠在柜台后面呼呼大睡,而云奕的声音即便在这安静的坏境里,也压得极低,仿佛哪怕是喝醉了,他也知道这样说是大逆不道,有愧于云家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