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琢颔首,方要抬脚,立在他不远处的少年却晃了两下,像是要扑倒在地。
季琢扶了一把少年,只见少年额上皆是热汗,少年半阖着眼,艰难地道:“人皮、人皮在东南角一座寺庙中的大佛底下。”
沈已墨与季琢皆是惊诧不已,为何这柳筎会知晓人皮的下落?
俩人无暇细问,将少年交予舒蕴,便双双/飞身而出。
这东南角确有一座寺庙,只这寺庙也不知多久无人参拜了,残破得厉害。
寺庙中间立着的大佛彩漆尽落,双臂损毁,再无半点宝相庄严之感。
大佛后立着一只野犬,骨瘦如柴,身子一动一动地不知在摆弄甚么物什。
由于天色不佳,沈已墨走进了才看清,那野犬摆弄着的竟是层层叠叠的人皮!
季琢亦看到了,他伸手抚摸了下野犬的皮毛,欲要将那人皮从野犬爪下取出来。
野犬气势汹汹地冲季琢吼叫着,因腹中饥饿,吼叫声愈来愈低,末了,听闻起来如同在撒娇一般,但瞪着季琢的圆溜溜的黑色眼珠却是半点不肯放松。
这野犬应是以为自己要同他抢食罢?
季琢不愿再耽搁,索性将野犬一把提起。
沈已墨拾起人皮,细细一数,竟不足九张,仅仅四张而已。
季琢将张牙舞爪的野犬放在一处,走到大佛底下一瞧,底下果真压着人皮。
人皮只露出一角,季琢将大佛略略抬起了些,伸手将人皮取出,数了数,共计六张。
季琢抬眼问沈已墨:“我这有六张,你那有几张人皮?”
闻言,沈已墨叹息一声:“我这有四张。”
原本他们要寻的不过九张美人皮,未料到却寻到了十张。
这第十张人皮不知为何未装在老戚的箱子里。
俩人无暇细想,飞身去了后山的坟冢。
沈已墨破开坟冢,将九张人皮仔仔细细地放了进去,而后点了火。
火光大盛,紧紧地裹着僵硬的狼尸与鲜活的人皮,在夜风中摇晃着。
季琢念着超度的经文,眉目肃然,衣衫猎猎。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天色才稍稍亮了些。
又是一个时辰,狼尸与人皮终是烧尽了,同时遮天蔽日的怨气散尽,天色登时大亮,洒下来的光线极为刺眼,却缓和得很。
纵然坟冢中空无一物,沈已墨仍是以手指一点点地将堆在两边的泥土覆上。
末了,他取了张锦帕,一面细细地擦着手,一面仰首笑道:“季公子,我们回流云客栈,你请我吃酒罢。”
第30章 第一劫·第二十九章
沈已墨与季琢俩人回到客栈时,住客已散尽了,偌大的客栈只余下舒蕴、少年、年轻人与三具尸首。
沈已墨与季琢先将三具尸首送去后山分别好生安葬了,才返回客栈。
见舒蕴迎上前来,沈已墨问道:“柳姑娘如何了?”
舒蕴还未从方才一连串的惊吓中缓过来,面色稍有些发白,担忧地道:“昏睡过去了。”
沈已墨原本想问柳筎为何会知晓人皮被压在破庙的大佛底下,但柳筎既昏睡过去了,便等她醒了再问罢。
舒蕴望了眼少年所住的房间的方向,低声问道:“柳姑娘附在少年身上,少年自己的魂魄会如何?”
舒蕴对于柳筎的遭遇颇为同情,但她平白占了少年的身子,又是何道理?少年横遭灾祸,难道不无辜么?
沈已墨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柔声道:“你莫要担心,少年的魂魄应当只是陷入了沉睡中,只要柳筎自行离去,少年便能醒来,若柳筎执意不肯离开······”
他停顿了下,目中泛起一点杀意,续道:“若她执意不肯离开,我便只能将她除了。”
柳筎已失去了自己的肉身,若是无少年的肉身做依仗,便仅仅是只孤魂野鬼罢了。
若是寻常的孤魂野鬼混迹世间,沈已墨并不会多加干涉,但柳筎死得凄惨,魂魄全然被怨气浸透,与附在狼身上的冤魂一般,需每月月圆之时,杀人而食之,方可维持心智。
季琢抬眼看了沈已墨一眼,又朝舒蕴道:“舒姑娘,可有甚么可吃的?”
闻声,沈已墨敛去杀意,摸了摸肚子,笑道:“你一说,我也觉得饿了。”
舒蕴初见沈已墨便觉得他一身的脂粉味,每一寸肌肤都透出媚意与诱惑,而后她又觉着其心地柔软,方才的话题虽是她挑起的,但这沈已墨能毫不在意地道要将柳筎除了,还是令舒蕴心生寒意,但由昨日看来,柳筎分明是个要吃人的,决计不能生仁慈之心。
舒蕴想了个通透,朝沈、季俩人笑道:“那李大婶适才辞工走了,我手艺不佳,若是两位公子不介意,我便做碗熏鱼面可好?”
沈已墨含笑道:“如此甚好。”
舒蕴手脚利落,一会儿,便将两碗热气腾腾的熏鱼面送了上来。
面条雪白,其中放了几片白菜,熏鱼炸至金黄伏在其上,又洒以葱末,看上去倒是色香味俱佳。
舒蕴左右无事,便立在一旁问道:“两位公子可是要启程去黎州了?莫要忘了去吃逐星楼的剪云斫鱼羹,真真好吃得我几乎要把舌头都吞下去。”
沈已墨手里执着竹箸,方要吃面,听得舒蕴这般说,仰首道:“舒娘子,你今后······”
你今后至死都要留在这流云客栈了,你今后再也吃不着你心心念念的逐星楼的剪云斫鱼羹。沈已墨把下半句话咽了下去,夹起熏鱼吃了一口,熏鱼香酥可口,他展颜夸赞道:“舒娘子,你这一碗熏鱼面绝不会比逐星楼的剪云斫鱼羹差。”
拿熏鱼面与剪云斫鱼羹相较并不合适,但得沈已墨这样夸赞,舒蕴还是欢喜不已。
沈已墨又与舒蕴家常了几句,季琢则埋首吃面,并不出声。
舒蕴犹豫了半晌,还是道:“其实我从未去过甚么逐星楼,亦从未吃过剪云斫鱼羹。三年前,我与一穷书生相恋,我父母死活不肯,我不管不顾地与那书生私奔,那日我们在这流云客栈用膳,书生说要先禀告父母,便先回了黎州······”
她目中泛起迷雾,整个人沉到了回忆中,接着道:“书生家住黎州,他常与我说待我同他去了黎州,便带我去吃逐星楼的剪云斫鱼羹,可恨的是他那日走后便再也未回来过。我回不得家,又盼不到他回来,便在这流云客栈做了老板娘。我起初恨他恨得紧,连睡梦中都牙痒痒地直要咬下他一块肉来,时日一长,我也不知自己恨是不恨,反是总想起他与我说过的逐星楼的剪云斫鱼羹。”
听完舒蕴这一席话,沈已墨与季琢皆是默然。
待两碗熏鱼面几乎见了底,舒蕴笑道:“之前张卿只是放火烧密室,并未将这客栈烧了,若是这客栈没了,我可就无处可去了。”
舒蕴眉目舒展,姿态洒脱,但沈已墨到底还是从她眼底窥见了不甘,不知是不甘于被情人所弃,还是不甘于困在这流云客栈。
不久后,入了夜,今夜月色清亮,穿过窗户洒在三人身上。
舒蕴转身去取了支蜡烛来点了,放置在桌面上。
沈已墨瞅了眼季琢,扬声道:“舒娘子,取一坛酒来罢。”
恰是这时,少年下了楼来,径直走到俩人面前,问道:“你们可寻到了我的人皮?”
柳筎的人皮?
柳筎的人皮不是在密室寻到了么?
少年见俩人面上皆是疑色,嫣然笑道:“我忘了说了,我被剥过两次皮,一次是被老戚,一次是被张卿,方才我之所以知晓人皮在何处,便是因为其中有一张人皮是我的,这人皮原本被放在佛像底下,我感知不到,后来应是被甚么活物动过了。”
少年这一番话音调柔软,无半点怨气,仿若在闲话家常一般。
俩人闻言俱是一惊,怪不得这柳筎知晓人皮的下落。
取了酒来的舒蕴亦吃了一惊,差点失手把酒打翻了去。
少年毫不见外地与沈、季俩人一桌坐了,又一把夺过舒蕴手中的秋露白,笑吟吟地道:“我们来吃酒罢。”
柳筎不善饮酒,少年的身子还未长成,更是受不得酒,不一会儿,少年就醉了。
少年一手掐着酒杯,一手扶着额头,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地抱怨道:“这身子真真不中用,不到一两酒便醉了······若是能醉一世,该多好······”
沈已墨酒量尚可,喝了三两秋露白只面颊嫣红,双目却清明得厉害,他扫了眼已醉死过去的少年,又目光灼灼地盯着季琢,勾唇笑道:“季公子,我敬你一杯罢。”
话音落地,他便将杯中的酒往唇边送去,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他的手指颤了下,以致一小半酒液从白瓷酒杯中跌落到他的下颌,又蜿蜒着濡湿了他的脖颈、锁骨,直至绯色的衣襟。
绯色沾了酒液,愈发扎眼,衬得沈已墨裸/露出来的肌肤散出些许情/色的意味。
但沈已墨的双眼却半点无勾引之意,反是如潺潺溪水一般,清澈见底。
沈已墨往尽了的酒杯中添了些酒,又饮了一杯。
一杯接着一杯,直饮到季琢制住了他倒酒的手方作罢。
沈已墨仰首冲季琢笑道:“季公子,你莫不是小气地要与我抢酒喝罢。”
季琢酒量较沈已墨要好一些,面色如常,他松开手,低叹一声:“沈已墨,你有些醉了。”
“醉便醉了罢。”沈已墨慵懒地道,“我已有许久未曾醉过了。”
上一次醉酒是何时?沈已墨已然记不得了,他又饮了一杯,因喝得急了,呛得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季琢突地觉得沈已墨单薄得厉害,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脊。
沈已墨呛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他盯住季琢似笑非笑地唤了一声:“季公子。”而后,他整个人顺势朝着季琢倒了过去。
由于饮了酒,沈已墨体温偏高,他伏在季琢怀中,滚烫的呼吸混着酒精打在季琢的心口,又唤了一声:“季琢。”
季琢伸手要将沈已墨推了去,却发现人已醉死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单元完结啦,接下来是柳筎的番外,再接下来是沈小墨和季琢前世的番外,再再接下来就要开始新的旅程了
第31章 番外一·柳筎
柳筎来到流云客栈时,正是莺飞草长的时节,她甫一进门,舒蕴便迎了上来,热情地问道:“这位姑娘是要用膳还是住店?”
柳筎生于偏远村落,未曾见过甚么世面,还是初次来这被称作客栈之地,因而舒蕴满面笑意地迎上来,她反是吓得略略往后退了退。
舒蕴心下觉着眼前这姑娘虽容貌秀丽,但实在胆怯了些,便也往后退了退,以最为柔和的语调又问了一遍:“姑娘,你是要用膳还是住店?”
柳筎望了眼外头的天色,现下时近黄昏,她一个女子,实在不宜赶路,便怯生生地问了句:“住店要多少银子?”
“哪用得着甚么银子。”舒蕴莞尔道,“只要五十文,洗澡水,茶水等等一应俱全,姑娘若是怕睡过头了,耽误事,我也可以唤姑娘起身,只要姑娘告诉我时辰便可。”
“那······”柳筎摸了摸包袱中的钱物,直觉得有些磕手了,才道,“那便要一间房,再来碗面罢。”
舒蕴颔首,又问道:“姑娘要甚么面?”
柳筎不知客栈中一般会有甚么面,便答道:“要最便宜的罢。”
说罢,她怕舒蕴嫌弃她穷酸,微微红了脸。
舒蕴柔声道:“姑娘请随我来罢。”
瞧眼前这姑娘脾性,应当不愿在大堂中用膳,因此舒蕴将柳筎带到房间,便道:“等面做好了,我便给送到房间来。”
柳筎进了房间,死死地合上了门,才松了口气。
柳筎母亲早逝,父亲又在半月前得病死了,父亲临死前嘱咐她去投靠在黎州的远亲,因而她办完父亲的丧事,便出门赶路。
柳筎今日不知赶了几里路,觉得疲倦不堪,正要合上眼去,门却被敲响了。
敲门的是舒蕴,舒蕴端了面来,便又忙去了。
面是龙须面,上头摊着一只荷包蛋以及几块碎牛肉,若是平日,柳筎定会把这面退回去,但眼下她实在是饿得厉害了,便一口口极为珍惜地送入口中。
柳筎吃完龙须面,倒头就睡。
再醒来时,她的四肢被足有七寸长的钉子钉死在案上,浑身无力得连手指都动不了一根,而立在她面前的那人她从未见过,见她醒了,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位姑娘你总算是醒了,我可是等了好久了。”
柳筎想求他放过自己,奈何口不能言,只眼角簌簌地落下泪来。
那人见状,欢喜万分,伸手将柳筎身上全数的衣物褪去,柳筎以为对方要侵犯自己,未料他竟然取了把匕首生生地割开了她面颊的肌肤。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全身上下再无半点人皮,完整的皮囊被放在案上,任凭那人细细地抚摸着,而余下的躯体则被随意地丢弃在地面上,不知粘上了多少尘埃。
血从案上漫到了地面上,有一些亲热地漫到了躯体脚下。
她断了气,魂魄从残缺的尸身中飘了起来。
入了夜,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将她的尸体随意丢到了野外。
不久后,她被吃掉了,吃她的是一个被狼所养大的少女。
之后,她的神志在少女体内醒了过来,少女从未接触过同类,不会说话,她便一点点学习如何说话。
约莫三天后,她偷偷去了流云客栈。
正巧老板娘在问:“不知那姑娘去了何处?”
账房先生模样的人答道:“忘了同你说了,她入住当天晚上便因事匆匆走了。”
柳筎咬紧了牙关,到底还是未做甚么便回了狼群中去。
数月后,柳筎遇见了另一群狼,这群狼与养大她原身的狼群半点不同,瞳孔中竟散着人气。
她三番试探之下才知这狼群竟各个都附着人的魂魄,且如同她一般在流云客栈遇害,皮囊被剥,躯体被食,不同的是她是被人所食,而他们是被狼所食。
她与狼群商议要夺回人皮,其中有一头狼担忧地道:“我去流云客栈探过,全数的人皮被装在流云客栈的厨子老戚房中的一只衣箱中了,只这衣箱并不寻常,我动不得,打不开,怕是须人类才能将人皮取出来。”
柳筎蹙眉道:“我去想想法子。”
一日,有一少年与一妇人路过群狼的领地,柳筎生了主意,低声对头狼道:“你们去将那妇人咬死,我去救那少年。”
头狼依言而去,可惜,却中途冲出另一群狼来,将妇人咬死了。
柳筎装作路过的善心人,一把抓了少年的手逃了出去。
柳筎附身的这具身体生得是天姿国色,加之她刻意引诱,少年十分轻易地便对她生了好感。
少年借着报恩的借口,不肯离去。
柳筎自是要做做模样,让少年无须报恩,离去便可。
少年纠缠不休,柳筎便顺势让少年随她去了流云客栈。
在这流云客栈中,柳筎再一次见到了剥他人皮的那人,舒蕴唤他“老戚”。
住宿的第三日,老戚失了踪,柳筎心知应是群狼所为,正在欢喜之时,睡在她体内少女的魂魄竟醒了过来,要与她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未免惹人生疑,她偷偷地躲进了一间空房,不知何时竟昏死了过去。
她是被剧痛逼醒的,她一睁眼便见自己四肢被钉死在案上,正有一人在剥她的皮囊,看这人眉目乃是张卿,她死命地挣扎,可惜用尽了全力都动不了半根手指。
一如之前,她被活生生地剥去了皮囊。
幸而,她之前使了个从一道士处习来的术法,最多五日,她便能在少年身体中醒过来。
果然,死后第四日,她醒了过来,她从床上起身,穿上衣衫,缓步下楼。
方到了大堂,她便觉得口舌干涩,嗜血欲从口舌处渐渐蔓延开去,直至四肢百骸。
她忍了又忍,直把口腔中的嫩肉咬破了数处。
在一个住客从她面前走过时,她终于忍耐不得了,索性心一横,伸手抓了住客,咬下了一块皮肉。
这之后,她寻到了她最初的皮囊,她将皮囊细细地叠好藏入怀中。
而现下,第二张皮囊静静地躺在沈已墨手中,朝着她递了过来。
沈已墨穿了件蜜柑色的衫子,颇为扎眼,身上还有丁点儿未散尽的酒气。
是了,她昨日与沈已墨、季琢俩人一道喝了秋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