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决定出演一场电影,生活就会截然不同。
顾阳首先要做的,是认真阅读剧本。
许安将现实的故事梳理了一下,增加了一些艺术情节,不过大致内容大同小异。布尔西科怀着对东方女性忠诚爱情的憧憬,遇见了如蝴蝶夫人一样的时佩璞,他毫无保留地陷入爱河,无知地暴露给了对方好多战时情报,时佩璞为了稳住他,偷偷领养了一个混血孩子,谎称这是他们的孩子,欺骗布尔西科长达十八年。最后事情败露,F国情报局发现了他们,两人在公堂上相视无言。在时佩璞被国家外交回家,重新登台演出的时候,布尔西科在监狱里割喉自尽,唱起了那首蝴蝶夫人。
这个故事里,有爱,有泪,有绝望和痛苦。就如许安说的那样,它不美好,它很动人。
顾阳看完剧本之后,闭上了眼睛,后靠在椅子上,放松了身体。
他在思考。
间谍,无论是在哪个国家,都是最有争议性的一群人。他们隐姓埋名到异国他乡,用虚假的身份骗取情报,他们说的话可能是假的,利用着别人的信任为自己的目标服务,可是——他们有崇高的理想,那就是祖国的强大。
为了祖国的强盛,总会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发生,你无法以当下的价值观去判断那是对是错,对于布尔西科来说,时佩璞无疑欺骗了他的感情,是个地地道道的骗子。可对于时佩璞来说,对于这个国家来说,他只是尽了他身为公民的义务。
对于这些特殊的人,国家也是忌惮又包容的,他们其中的很多人,没有被扬名身份就以间谍的名义死去,没有人知道他们干过多么伟大的事,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他们一直是见不得光的,见光的那一刻,就是死去的那一刻。
从这点上来说,时佩璞又是幸运的,国家保护了他,让他以京剧艺术家的身份安详地离去,相较于同行的其他人,他要幸运的多。
“……蝴蝶君。”顾阳轻轻地重复:“蝴蝶君。”
他的眼前浮现了一个婀娜的身影,对方有一双妩媚又冷酷的眼睛,他雌雄莫辨,倾国倾城,他看着顾阳,如隔薄纱。
少年低低地吸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他遇到了一块难啃的骨头。
作者有话要说: 时佩璞是真人真事,感兴趣的可以百度,我在现实基础上改动了一些,把现实和电影进行了融合。
其实间谍的下场一般都不太好,他算是还可以的了。虽然站在布尔西科的立场上,简直是骗身又骗心.......
这部电影在现实生活中也拍了,尊龙大美人演的,真的是美的一塌糊涂,强烈推荐去看。
☆、第66章
时佩璞,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 接受了完整的爱国教育。
他的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去世, 母亲与两个年长的姐姐照顾他长大, 时佩璞从小就十分聪慧,他在印度的边界生活过, 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实际上, 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善于学习的人, 后来取得了文学类的学士学位,这在当时可以说是很了不起了。
可现在仔细回想, 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巧合。时佩璞为人神秘孤僻,有着与生俱来的冷漠气质,他的同班同学都不能了解他的内心,觉得他难以接近。他在十七岁的时候成为一名合格的京剧演员,表演的最好的东方曲目角色是《梁祝》里的祝英台,最好的西方歌剧角色是《蝴蝶夫人》里的乔乔桑。
他因为擅长外语,表演天赋极高,得到组织的重用。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发展成了地下间谍, 周围和他有过交集的人后来回想他, 也只能模糊地记得:“……那是个漂亮孩子, 从小就很好看。”
“他的妈妈喜欢给他穿他两个姐姐的裙子,他本人似乎也不反感这样做。”
“他很冷漠……似乎总在想很重要的事, 可他是我们剧团最好的旦角,他不需要化妆,都可以完美地出演女人。”
“他是间谍?不可能的, 他都不爱和别人说话,总一个人住在巷子里……”
“我们都喊他玉蝴蝶,哈哈,这可能和他的代表作有关吧。”
从资料上记录下来的,屈指可数的周围人的话里,顾阳隐隐约约能还原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他非常孤傲,冷漠,是那种所有人都觉得不会是间谍的性格。他长得本身就很漂亮,在学习京剧的过程中变得雌雄莫辨。他的表演天赋非常的高,可能和顾阳不相上下。
这样一位高岭之花一样的美人,竟然做过最见不得人,无法活在光明之下的间谍之事,实在是难以想象。
也不能说难以想象。
时佩璞是知识分子出身,学历很高,早早被组织发展,有一个叔叔还是当时的国家副部级别的人物,父母都是高知识分子。他非常爱国,这可以理解,也很正常。不过他和那些只能唉声叹气的无用书生不一样,他可以为国家尽一份力,他也确实做到了。
起码,顾阳也好,许安也好,他们这些蒙承着前辈的余荫,在他们守护的国家下避免了经历战乱好好成长起来的后辈,是真的没有资格去苛责时佩璞的手段不够光彩的,当时刚刚建国没有多久,还是危机四伏。F国的军事机密足以让国家避免很多损伤,少死很多人,也许这些人里面,就有他们的长辈。
时佩璞只是和当时的大多数爱国人士一样,做了该做的事情。在结束之后,他一生未娶,也未回国,就在巴黎与世长辞。关于他的一切贡献,努力,国家没有宣传,也没有让人闭口不言。他们只能否认时佩璞的间谍身份,给他一些头衔和金钱上的支持,让他在F国好好生活下去。
至于这个东方美人,京剧花旦,到底是怎么想的,恐怕没有人能真正知道。他太神秘了,布尔西科自以为了解了他,却被他骗了十八年,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他周围的人更不用提,没有人知道他是间谍。
盖在他脸上的面纱,可真的不比莎乐美少。他的心中到底是如何作想,决定了顾阳该如何去演绎。所以他想要了解他,了解这个杰出的东方间谍。
一场演出,改变了时佩璞和布尔西科的人生。
时佩璞在登台演唱,大名鼎鼎的歌剧,他的拿手好戏《蝴蝶夫人》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一个西方男人,无比地痴迷着这场歌剧,这个白人男子,迷恋着东方女性身上为爱而心甘情愿死去的那种凄美魅力。他也渴望着,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死去。
他以为时佩璞会是那个人,殊不知,自己,才是掉进了情网的那只蝴蝶。
顾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睁开了眼睛。
他朝楼下走去,楚今夜在书房里工作。
看到他进来,男人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头,顾阳一般是不主动来书房找他的,这间房间很大,书柜上陈列着很多重要的东西,雕花木的办公桌上全是合同和文件。楚今夜在家的时候都会在这里办公。而在他办公的时候,少年一般是不会打扰的。
他放下文件,柔声说:“怎么了?不舒服?”
顾阳摇摇头,走过来,坐到他腿上,他的体重依然相对同龄人很轻,楚今夜可以轻易地将他抱起来。
“怎么了?”
“……我刚刚看到了一个新的剧本,老实说,我很难受。”少年静静地说:“那不是一个很美好的故事。”
楚今夜低头看着他说:“可是你……一直在演出不是很美好的故事。”
无论是《无人知晓》里的阿明,《夜莺与玫瑰》里的夜莺,《莎乐美》里的莎乐美,都是按常理而言十分明显的悲剧,大趋势的绝望悲伤反而铸就了他们本身的个人魅力,顾阳一个个都演绎的完美无缺,他应该早就习惯。
“……那不一样,楚先生。”
“嗯?”
“我以往的表演……都是,那个角色,是幸福的。”顾阳说,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不管别人是怎么看,怎么想,他们相对他们自己而言,是幸福的,是快乐的死去的,所以我,我哪怕知道这个结局很不好,也能获得一些安慰,因为我听得到他们内心的声音,他们……他们是快乐的!”
阿明在虚幻的幸福中死去,小夜莺达成了它的理想,莎乐美亲吻着爱人的头颅,彻彻底底地占有了那个男人,他们在自身的希望与极乐之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和他们心灵相通的顾阳,固然悲痛,也能松一口气。
可时佩璞不同。
他的结局,相对来说还不错,活到了七十岁,自然地死去,生活也不潦倒,拥有世俗眼光里的财富和地位。可顾阳就是觉得,他,在和布尔西科决裂的那一刻起,在他褪下女装,男子的身份为天下周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去。
那份感情,到底有没有真心实意,到底存不存在,在什么时候开花结果,在什么时候静静凋零,都不是能为世人所周知的,相较于痛不欲生,掏心掏肺,因为接受不了事实在监狱里割喉自杀的布尔西科,时佩璞是那样冷漠,那样无情。他的心中似乎只有他的国,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个人私情。
顾阳越是分析他,越是觉得,他这个角色,如同一个冰冷的黑洞,把什么都要吸进去,你得付出很多,很多,才能稍微地接近他一些,不被黑洞所吞噬。
而且,顾阳悲伤的一点在于,他从时佩璞身上,看见了爱情的另一种样子。
他和楚今夜是恋人。
他们是爱着彼此的。
也不能想象会分开。
感情这种事,是真的很复杂的。顾阳一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理智和清醒,他知道,就算两个人相爱,也有各种因素,各种命运,导致他们分开,相爱,不一定会在一起,那也太幸运了。
可是,可是,如果说,他现在必须和楚今夜分开,他会怎么样呢?
顾阳看着男人英俊苍白的脸,心中想,大概会疯吧。
“每个人的命运不同,乱世之中,安得两全法。”楚今夜说,他还没有想到少年现在的想法:“也许你是这样想的,可对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又不一样。”
顾阳应了一声,看着他,忽然说:“可楚先生,我是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背叛你,欺骗你的。”
楚今夜怔了一下,眼神一点点和缓下来,他伸手抚摸少年有些冰凉的脸颊,在他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我知道。”
在遇到顾阳之前,楚今夜从来没有这样相信过一个人。
他不会背叛他,他知道。
顾阳蜷缩在对方的怀抱里,闭上眼睛,又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关于表演的,关于那个年代的。孰对孰错,孰是孰非,不是当事人,没有资格议论,他身为后辈,也只能猜测,推演对方的想法。
侧写那一位,蝴蝶佳人。
过了几天,顾阳和楚今夜一同,去了一趟F国,巴黎的一栋公寓,是时佩璞最后的遗留之地。
现在,那里已经成了一处景点,当时的事情在F国上下都极为轰动,人们无一不嘲讽布尔西科,说他真是瞎了眼,被一个东方男人哄骗到如此地步,也有戏剧家为此写过舞台剧,用的剧目名字就是蝴蝶君,在当时也是广为传唱。
顾阳走在毛茸茸的草地上,看着面前典雅的建筑,相对于其他的景点来说,这里的游客较为稀少。
房间里的布置也出乎意料的简单,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些书籍,衣架上挂着戏服,一代名伶的私人生活,似乎就是这样的简洁。和他那所吟唱的华美的戏剧,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他大概是个很不在乎生活的人吧。”顾阳轻轻地说:“像是在赎罪一样,苛刻着自己。”
肉体上的折磨,是否能带来心灵的平静?这一点,还真是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他们沉默地走出了房间,楚今夜看着外面蔚蓝的天空,忽然说:“看,那是蝴蝶,”
听到这句话,顾阳抬起头,随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两只漂亮的蝴蝶上下飞舞,在空中划出了优美的弧度。
“这里的蝴蝶,总是比别的地方要多一些。“一旁,一位卖报纸的老妇人说:”蝴蝶也是爱美的,是吗?我听说那里面曾经睡着一位东方美人,他真的有那么美吗?”
顾阳几乎是没有思考地回答:“是的,他独一无二。”
老妇人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眼前这个美而不自知的少年,笑了笑,从手边的花束抽出一朵,递给了他。
“送给你和你的伴侣,你们很般配。”
楚今夜接过了花朵,道了声谢,递给她了一张钞票,买了份报纸。他握住顾阳的手,带着他朝外面走去。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他们在巴黎街头漫无目的地漫步,走了很久很久,谈一些无所谓的事情,在那栋公寓里找了房间住下。
顾阳在睡前,凝视着房间低低的天花板,开着灯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陷入黑暗,那种沉重的,绝对压抑的气氛就涌了上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说不清是房间的狭隘,还是其他的原因导致了这一点。
那个时候,房间里是没有装上暖气的,所以每一个夜晚,都是这样的冷,和黑暗吗?
时佩璞在这样的环境入睡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少年沉默地闭上了眼睛,抱紧了他的爱人。
一夜无梦。
之后的几天,他们又去听了听舞台剧,去收集了一些当时的报道。然后在回国之后,顾阳就去参加了专业的京剧剧团培训学习,虽然说,这在表演时可以让配音演员代劳,可许安的苛刻,少年本身的高要求,都不允许他这样做。
时佩璞是个非常专业的京剧演员,堪称一代名伶。他的京剧底子,是很扎实的,起码,顾阳要学会那最经典的《梁祝》。
梁祝的故事,在这个国家也是耳熟能详,祝英台女扮男装,进书院认识梁山伯,在被家人反对恋情后,梁山伯抑郁去世,祝英台在被迫出嫁当天来到他墓前,跳入墓中殉情而亡,两人化为蝴蝶,缠绵于绿叶鲜花间。
顾阳足足两个月,就站在京剧的舞台上,一遍遍走路,摆手,甩袖。他先用男声唱:“我听她言只觉得沉雷震顶,眼昏花天旋转断魄失魂。顷刻间满怀深情成泡影,你错将玉佩赠撩我痴情。”
又用女声唱:“情脉脉,意茫茫,雨打浮萍人断肠,人断肠。”
一男一女,一高一低,他的声音在不断的练习中已经转换的极为巧妙,那些行家的京剧演员都纷纷点头。到后来,顾阳已经可以上台演出,扮演祝英台一角色,唱得婉转哀伤,泪如雨下。当时台下掌声如雷,许安也坐在下面。
表演结束后,他走进后台,问少年:“你觉得你准备好了吗?”
这一次,顾阳却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他学习F国那边的唱腔,与在百老汇学来的舞台艺术融合,唱起那如泣如诉的《蝴蝶夫人》,很快也就像模像样。可以说,到了那个时候,他才具备了饰演时佩璞的硬件条件之一。
在这漫长的练习里,他的心越来越静,越来越平静。他能通过华丽的,让人眼花缭乱的戏服一角,去触摸到那位传奇间谍的一部分内心,他为何独独钟爱《梁祝》,为何能吸引深深迷恋《蝴蝶夫人》的布尔西科。他到底是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
他大概知道了一些东西,那些事似乎离他很远,却也很近。
有一天,他唱完了《梁祝》,博得满堂喝彩,全场泪如雨下,那天的感觉是他发挥的最好的一次,他又唱完了《蝴蝶夫人》,整个唱段已经完美无缺,没有任何瑕疵。
那一天,注定是要发生一些事情的。
他的感觉太好了,从所未有的好,他走回了家,换下了衣服,卸掉了妆。夜色从窗户里透进来。顾阳褪下衣袍,对着镜子,凝望自己白玉一样的身体,他的五官已经长开了,甚至有了几分男人的硬朗,他不再是个少年,他成熟了。
他有资格,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顾阳拿起了一根烟,他是从来不吸烟的,可是时佩璞吸,他点燃了那根香烟,轻轻抽了一口,把它放在了洗手台上。
一种玄妙的,难以述说的感觉包裹了他,他知道,是他。
你来了。
你终于来了。
蝴蝶君时佩璞,拜访了他的身体。
在经历无数个夜晚与白天漫长的等待与艰苦的摸索之后,顾阳终于见到了他,在镜子里,他看到了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