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微含怒气, 举手投足之间, 竟有几分代替罗春暮发号施令的意思。
秦高吟只淡淡一笑道:“我虽姓秦,我的父亲却不姓秦。”
罗应寒眉头一挑道:“你父亲是谁?”
秦高吟淡淡道:“家父名叫邢云悠,我想在座的客人总有几位听过他的名字。”
他这话音一落,曾必潮便道:“你的父亲便是‘拨云逐浪手’邢云悠?”
秦高吟点了点头,曾必潮面上却骇色更重, 一双眸子如钉在了秦高吟身上,连半分都挪不动。
原来这“拨云逐浪手”邢云悠在二十年前也曾是名满江湖的大侠,但他最后却在与罗春暮的比试中败亡。
罗春暮一向与他情同手足,失手误杀邢云悠之后,更是茶饭不思地度过了三月,有家人劝导之后才好了许多。
但秦高吟此番提起,却叫人心生疑窦起来。
曾必潮身边的顾云瞰立刻问道:“你骂罗庄主是伪君子,莫非你父亲的死还另有蹊跷?”
秦高吟淡淡道:“罗春暮杀我父亲,并非误杀,而是故意下了杀手。”
曾必潮淡淡道:“姑且不论是误杀还是存心,武人们比试决斗,有时只分输赢,有时还分生死,你父亲若是本事不济,败亡下来也是理所应当。”
秦高吟无声地笑了笑,笑得满目皆是一腔悲凉凄恨,像是被这句话给刺伤了心肺、刺破了面容一样。
“若真是本事不济,我自然不会去管。可罗庄主在与我父亲决斗之前,却先遣了人去与我父亲缠斗,消耗了他的内力,伤了他的臂膀,难道这样也能算是公平决斗么?”
他说话掷地有声,如消金断玉一般落在众人心头,倒叫人分不清真假,辨不明是非来。
曾必潮一时无言,顾云瞰急得抓耳挠腮,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决却忽然出口道:“秦管家在今日寿宴上指认罗庄主,想必是准备已久,不知你是有着拿得出手的证据,还是只有片面之词?”
秦高吟叹道:“我自是有证据的。”
他话音一落,便扬了扬手,宴厅外便有一人徐徐走近,缓缓而来。
白少央抬眼看去,发现那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
此人发丝微卷,瞳如琥珀,眼窝深陷,容貌上酷似西域之人。
孤山派的“孤手四弹”陈顾芳便在此刻惊呼道:“你是西域阚子山的‘螭虎销金刀’言缺月!”
言缺月点头道:“陈大师好眼力。”
陈顾芳笑道:“你在二十年前曾到我孤山派挑战过我,我怎会轻易忘记?”
言缺月叹道:“但我与你战毕之后,不出几日便去寻了邢云悠,与他大战了一场。”
“碧火催天刀”尤大娘秀眉一扬,出言问道:“你是受何人指使?”
言缺月手指道:“我与邢云悠之战,并无人指使,只是若无这位罗庄主指明方向,我只怕一年半载都寻不着他。”
陈顾芳立刻斥道:“言缺月,罗庄主为何要为你指明方向?”
言缺月却道:“因为我和邢云悠有仇。”
一旁的罗知夏问道:“什么仇?”
言缺月淡淡道:“无可奉告。”
罗知夏冷笑道:“你若无可奉告,还上来做什么人证?”
言缺月却道:“但当年罗庄主为我指明方向后,曾对我说过,若我杀不了邢云悠,他便会亲自出手,以春秋神掌击毙邢云悠。”
罗应寒猛地一拍桌子,几乎是怒发冲冠道:“一派胡言,血口喷人!”
瞧他那副样子,几乎下一瞬就要冲到言缺月身前一剑刺穿了他。
言缺月淡淡道:“我的话已说完,是非曲直,就留给秦公子和诸位公断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紧闭着嘴靠在了柱边,仿佛连一句话都懒得蹦出口。
秦高吟默默地看了一眼言缺月,然后看向了一直笑而不语的罗春暮道:“庄主可有话想对众位英雄侠士们说?”
罗春暮若是不为自己分辨,可就不仅证实了自己的伪君子之性,还坐实了暗害兄弟一事,从此莫说盛京,只怕在整个江湖上都是颜面扫地,无以立足了。
所以罗应寒和罗知夏看向罗春暮的神色,便格外地焦急一些。
可是罗春暮却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怒斥秦高吟,只是浅酌了一杯美酒,然后对着秦高吟不急不缓道:“你在赤霞庄呆了足足七年才等来今日,实在是辛苦你了。”
秦高吟幽幽道:“只要能等到,便不算辛苦。”
他语调虽然平淡,看着罗春暮的眉目之间依然含着幽恨,仿佛是憎极了他,也是怕极了他。
罗春暮眉峰耸了一耸,身上却依旧安如泰山。
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如今的处境,更不在乎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你既处心积虑潜伏这些年,想必不会只满足于在群雄面前揭发我。”
秦高吟微笑道:“庄主当年是如何杀死我父亲的,我今日便会如何杀死庄主。”
罗春暮挑眉一笑道:“你要与我决斗?”
秦高吟还未答话,罗应寒便霍然起身,一指怒斥道:“秦高吟,你以为收买了言缺月,就可以随意攀诬老庄主?你莫非当座上众英雄分不清是非,辨不明真伪,可随意被你戏弄么?”
他言下之意,便是骂那些心生动摇的人皆是是非不分的蠢物了。
秦高吟横他一眼道:“罗知夏这样的正经少爷都未发话斥我,怎么堂少爷就迫不及待地要给我扣罪名呢?”
罗应寒只冷冷道:“我说话不论亲疏,只分是非。你若要对庄主出手,别怪我手下人不客气。”
他这话倒说得极为正义,正义到看不出一点私心来。
秦高吟忽然扬了扬手,便有十多人窜上了屋顶,个个手持长弓和火箭。
可他们对准的目标却不是宴上的任何一人,而是那粉团玉管的花圃子。
秦高吟站起身来,扬眉一笑道:“这花圃里早早地就埋了火药和□□,一旦有火星入土,便可立时炸开。”
他这话像一点水花泼进了热油,顿时炸得宴上油花爆溅。
眼看着众人坐立不安起来,罗应寒又冷笑道:“火星入土即灭,哪里点得燃火药?你莫非是在骗三岁小孩?”
秦高吟道:“这是西域而来的震天雷,无需火星,只需一点外力震动,便会爆裂开来。你若不信,大可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罗应寒说不出话来,罗知夏便道:“你苦心孤诣这么多年,想必不是为了拉这些人与你陪葬。”
秦高吟点头道:“我只想请大家做个见证,莫要上前扰了我和罗庄主的决斗。等胜负一分,这些人自然会撤去火箭。”
他说得倒是光风霁月,毫无威胁恐吓之意。
可白少央却越听越是苦笑,越笑越是想把手里的瓜都砸到地上。
他本来是想好好地吃着瓜,看看这一场大戏,却没想到自己和旁人都被卷入这陈年烂账之中,被人当成了瓜里的黑子,脱不了身了。
想到此处,他便忍不住瞧了瞧一旁的郭暖律,但见他眼中无波,面上也平如浩海。白少央又瞧了瞧四周,发现叶深浅冲着他挑了挑眉,似是气定神闲,一点慌乱都没有。
白少央想到自己不能在这人面前丢了面子,便也越发镇定自若起来。
希望秦高吟若和罗春暮算完账,真能信守承诺,让人撤去那劳什子的火箭。
罗春暮放下了酒杯,大袖一挥,便走下台来道:“你为我管了这个庄子七年,一向都是尽心尽力,从不懈怠。所以我一直都很欣赏你。”
秦高吟叹道:“这我是知道的。”
罗春暮苦笑道:“在我心里,你比我的孩子还要能干许多。”
秦高吟眉头一颤道:“这我也明白。”
罗春暮叹了口气道:“无论谁生谁死,我这庄子里的下人都不能和你计较。”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对着秦高吟说的,可目光却落在了罗应寒和罗知夏身上。
罗应寒不肯多言,罗知夏却攥紧了拳,皱紧了眉,不知是怒还是忧。
事到如今,罗春暮还是不肯为自己申辩,难道事实真如秦高吟所说?
可他的父亲怎会是这样一个伪君子?
他对自己确是关心不够,但在人品上却是无可挑剔的。
即便他真的对邢云悠存了杀心,也必然有一个正当无比的理由。
可他为何不能把这理由说出来?
他到底在隐瞒些什么?
这个问题白少央也很想知道。
可惜他目前还只是一个小鱼小虾,只能躲在大鱼后面,看着风浪一点一点过去。
可这些大鱼很快就会一个一个地浮上去。
能浮上去的除了喜欢冒泡的鱼儿之外,还有死掉的鱼。
但是现在的白少央还看不到这一点,宴上的众位英雄侠士也看不到,就连秦高吟自己也没有料到,他扑棱翅膀扇动的一阵小风,会变成一股绞杀这宴上正派人士的血腥飓风。
人们能看到的只有眼前这一场荒谬到了极点的决斗。
可秦高吟面向罗春暮时,却再回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仿佛仍是对着罗春暮有着几分敬意的。
罗春暮却眉目怅然道:“我的话已说完,你可以出手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人都好像苍老了许多一样。
秦高吟惘然一叹,然后身子猛地一冲,忽然扑近。
他扑近的同时,还手腕一抖,拔出了腰间系着的铁尺。
但见青光一闪,他那把铁尺便如青蛟出洞一般,呼吸之间就送到了罗春暮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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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问上章酒菜花的名字,都是有出处的,只是菜的名字我没改,酒和花的名字改了改,因为怕被说是黏贴复制233333
P.S.下面几章应该是大家一起发便当的节奏
另外谢谢三文鱼和五月渔郎的地雷·~
第95章 毒宴
这青蛟量天尺一送到罗春暮的胸口, 就被他双手一合, 挟在一双肉掌之中。
这铁尺入了肉掌, 便似泥牛沉了大海, 热油浇在火烛上,好似与罗春暮的双掌融为了一体, 任秦高吟如何抽动,都抽不出半分、震不动分毫。
他的这双肉掌如附有磁性一般, 能将任何金属都牢牢吸附在手上,使对方的武器成了他的武器,使对方的优势也成了他的优势。
这就是春秋神掌。
无往不利,无处可挡的春秋神掌。
秦高吟只能撤手。
然而他早就知道自己需要撤手。
因为他真正的杀招不在这铁尺上,而恰恰在自己的一双手上。
邢云悠的“拨云逐浪手”传到他的手上, 经过多年练习、多番改良,已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一种令人新奇神往的模样。
他的手很白, 白得不像是风吹日晒, 倒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
可现在这双手却蕴着青筋,突着指骨,瞬息之间便到了罗春暮的面前。
他右手曲成拈花式, 直取罗春暮的太阳穴, 左手化成五道指剑,直刺罗春暮的右目。
他的双手在行动的同时,双脚也没有闲着。
秦高吟右脚往地上一顶,使自己离罗春暮更近几分,左脚抬膝, 一个“金狗撞月”撞向罗春暮的腰腹。
这些动作看似复杂多变,其实快得只在一个呼吸、一个眨眼之间。
罗春暮甚至还没能来得及卸下掌中吸附的铁尺,就迎来了他的这一系列攻击。
罗知夏看得心惊胆战,罗应寒瞧得面色一白。
罗春暮却无话可说,只能动手。
他一动手,两条大袖便跟着鼓胀起来。
仿佛这袖子是活的,是会怒的,是有意识、有机会地在动起来。
罗春暮侧身一动,避过他的膝盖和左手。
他避开的同时,还把一条袖子甩到了秦高吟的右手上。
秦高吟右手化曲为直,直成了一把砍刀,瞬间便砍在这飘飘若风的袖子上。
可他一砍下去,手上便见了红,面上也跟着变了色。
因为这袖子看似柔软无比,却是吃饱了罗春暮的掌风,喝足了他的罡气,竟变得无坚不摧起来。它像是一把会随风而动的石刀,一个随时能咬上人一把的豹口,把秦高吟的右手都咬得裂了一道口子。
眼看着罗春暮的另外一只袖子就要打过来,秦高吟不得不急退、猛撤,挪到五尺开外才好。
他实在不能再被咬上一口,让左手也变得和右手那般失了力气,没了锐骨。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罗春暮的掌风竟已能汇到袖子上,使袖子也能使得如刀剑一般可怕。
这人的掌风像是一道道有生命的神风,可以如魂魄一般附身到柔软的静物上,使静为动,化软为刚。
白少央忍不住叹道:“不愧是春秋神掌。”
这内家功夫练到极致的人,对上外家功夫的行家,总是有着无穷无尽的优势。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自己和叶深浅。
若是有一日他拿刀对上叶深浅的掌,又会是谁胜谁负?
白少央斜睨了一眼叶深浅,发现对方也同时望了过来,仿佛与白少央心有灵犀一般。
叶深浅看着白少央的时候,眼中总如有神光流转。
他笑了一笑,然后举起了杯子,对着白少央遥遥一敬。
白少央也看得眼前一亮,便忍不住举杯一和。
这是他坐下来之后喝的第一杯酒。
也是他今天喝的最后一杯酒。
回到场上,秦高吟一鼓作气,再度出击。
他双手齐出,接连使出“拨云逐浪手”中的“折尾式”、“惊阙式”、“肘云式”。
“折尾式”一避袖角、二钻袖口,三折对方手腕。
“惊阙式”食指无名指相交而出,直刺对方腰腹,上来便是抢攻。
“肘云式”暗运内息,以肘剑对袖,势要逼得对方无暇出掌才可。
这一式更比一式妙,一招更比一招险,将满身的杀机都蕴在指尖、手腕、手肘处,叫人看得根本移不开眼、挪不动步。
可罗春暮却眼一眨,脚一动,于袖口之下和秦高吟拆起了招。
他袖风一起,双掌忽然缩了回去,避开肘剑指刀,趁着秦高吟的注意力还在袖上时,一双掌忽从肋下钻了出来,直拍到秦高吟的胸口。
秦高吟被这么一拍,登时倒飞七尺又七尺,直翻到地上滚了几圈才算消停。
他眼前冒着金星,胸口翻涌着气血,喉头一阵腥甜,一侧头便吐出一口血来。
秦高吟不知道自己断了几片肋骨,只挺身坐起,往胸上一摸,却发现没有什么刺痛之感。
他中了罗春暮的全力一掌,肋骨居然连一根都没有断?
秦高吟记得上次罗春暮出手的时候,那个受掌的恶徒胸口肋骨断了五根,其中一根刺到肺,没多久就窒息而死了。
秦高吟只觉得面上投下一道阴影,抬头看去,却发现是罗春暮站到了他的身边。
他目光中含悲带叹,如乌云压到了额头,阴雨下在了心间,仿佛把半辈子的惆怅都用在了今日这一刻。
秦高吟冷冷道:“我要的是生死决斗,你又何必手下留情?”
他虽受了伤,却不是什么极重的伤,调养一些时日还能康复如初。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决斗。
他若不能复仇,就该死在罗春暮手上。
他这一死,即便罗家花再多的精力去解释辩白,也脱不了杀死故人之子的罪名。
可是罗春暮却偏偏不肯如他的意。
他只淡淡道:“你为何不问问我为何要杀邢云悠?”
秦高吟冷笑道:“背叛兄弟的理由有千千万万,我实在不感兴趣。”
他实在恨极了对方这张云淡风轻的面孔,恨得几乎想把他的面皮扒下来,看他还能从容到哪里去。
罗春暮却依旧从容道:“那你对言缺月和你父亲的仇恨感不感兴趣?”
秦高吟微微一愣,随即看向不远处的言缺月。
可这人虽生了一张能左右时局的嘴,却不肯言语。
秦高吟之前试着问过他,他却死都不肯透露。
难道如今他就肯说出来么?
罗春暮只遥遥一叹道:“事到如今,你也就别瞒着了。”
秦高吟心中一颤,觉得自己好似踏入了一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