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云中君给他赔礼道歉!向他服软!那不是别人,那可是云中君啊!忙不迭地朝子衿道:“对不起,当日伤了你。”虽然猴急,倒也有几分真情实感在里头。他觉得子衿脾气真好。若是别人无缘无故捅了自己一刀,那自己可不会跟他这样和颜悦色,说不定一辈子都不要理睬他了。
“不碍事的。只是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子衿笑着摸摸他的头。
“诶呀你怎么老摸我的头,男人的头是可以随便摸得么……”宋诗眯着眼睛絮絮叨叨,像一只被呼噜得舒服的猫。眼神却黏在纪明尘身上,心中雀跃地要看他低声下气来认错。子衿也催:“宋小公子都改邪归正了,你也讨个好吧,这件事就这么翻篇了。”
想不到纪明尘看了宋诗半晌,冷冷道:“你再敢碰子衿一根毫毛,我就杀了你,说到做到。”
子衿懵了。
手底下的宋诗已经按不住了:“你不是说云中君会向我赔礼道歉的么!他怎么说话不算话!”冲下床就要跟纪明尘拼命。
“呵呵。”纪明尘自顾自捧起茶盏,呷了口茶。
一时间听花院里鸡飞狗跳。
眼见宋诗不依不挠地要闹,把子衿弄得疲惫不堪,纪明尘突然开口问道:“你偷《灵梦武笃》做什么?”声色俱厉,把宋诗吓得不敢动弹。他倒是忘了自己还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不过宋诗人又不蠢,总不会跟他说是我家里人要我偷的,他们玉龙台可丢不起这个脸:“我听说是本厉害的功夫,想借来看看!你不借么?”说得理直气壮。
纪明尘可不吃他这一套:“你哪里听说的?”
宋诗瞎扯:“斩剑的时候一个耄耋老者跟我说的!”
“瞧把你厉害的!我都不晓得家里有这本书——你知道么?”子衿去问纪明尘。
纪明尘点点头。
子衿吓了一跳:“你竟然知道!”
“藏经楼的书,我都翻过一遍。”
“厉害啊……”子衿嘀咕。他这个哥哥什么时候这么好学了,是突然开窍了么?他想想自己最近一本看的书是《神龙传奇》,又气短几分,想着现如今竟然连诗文也被他比下去了,惭愧惭愧。
宋诗耍无赖,纪明尘也不气馁:“那老者有没有跟你说这本书上记着什么厉害功夫?”
宋诗瞎吹:“他跟我说,练了《灵梦武笃》上的武功,上天入地,天下第一!”
纪明尘一呻:“那谁告诉你清秋院主卧是密室所在,如何进得?!”
若是他平常这样凶蛮地与小辈说话,子衿肯定要出来相帮,熄熄他的火。然而这回他却没有开腔。那日宋诗趁他睡回笼觉,摸到了密室中,得亏他要找的是《灵梦武笃》,要找的是《俱神宗》心法,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宋诗长长地嗯了一声:“……我前几日跟踪你的时候,看你进去过。”
“前几日是哪日?”
宋诗彻底编不下去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我记得你是哪日!”掀了被子翻身就睡。
纪明尘负手而立,看着床上的那一坨东西,面上平淡无波:“你是不是觉得我杀不得你。”
“好了好了,怎么一碰上面就是打打杀杀的,你们是八字不合么?戾气那么重。”子衿说着,将纪明尘拽出门外。“宋诗这性子谁差使得动他?保准是高阳君——莫不成高阳君想修魂剑?”
“太巧。”纪明尘说了两个字。
两人眼神相碰,彼此都心知肚明。高阳君叫宋诗跑来偷《灵梦武笃》,而《灵梦武笃》刚巧可以救子衿的道途。虽然两桩事说不出有什么干系,但隐隐叫人觉得不安。
子衿胡思乱想,纪明尘摸摸他的脑袋:“别怕,我在。”
说着又把他锁回床上去了。
“喂,你就是这么‘我在’的嘛?!”子衿踹了踹腿脚,金链子叮叮当当响起好听的声音。
“那’我不在’好了。”纪明尘说罢,转身就走。“我出门一趟,你乖乖呆在家里等我回来,不许跑。”
子衿觉得这个人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这半个月来,他们真的只是在床上各修各的,除了点到即止的相拥与踩着那根红线的抚触,别无其他。以至于他怀疑纪明尘真的只是心中愧怍,锁他在床上,也真的只是为了辟邪。
……怎么会这样?
真的是他误会?
“我们小时候的确亲密无间、勾肩搭背。积年累月的习惯,一时之间改不了,也没什么。”子衿心说,“他这个人脑子里缺根筋,经常做一些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举措。为了监督我用功,故意把我锁在床上,倒也像他做得出来的事。”
他想到这里,已经是被自己说服了。
“他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自言自语,手指在锦缎上打着圈圈,“不然的话,他早就亲我、抱我了……”
第十四章 云中君顺藤摸瓜(一)
小醉坐在镜前,被婢子伺候着梳头发。她在云中阁过上了自己想都想不到的富贵日子,原本的一头枯黄焦发变得像黑色瀑布一般又柔又亮。吃好喝好,还不用伺候人,模样也精神了不少,与婢子两个说说笑笑。湖中水榭只有她和一些婢子朝夕相伴,她不把自己当主子,婢女们也愿意跟她交好,此时低声说些胭脂、发髻之类的事,言笑晏晏。
不防突然有男客来。
婢子率先回过神,跪下就喊了一声“阁主”。小醉从镜子里望见一个身穿黑袍、腰裹白束的男子,连细看都不敢,跟着她扑通跪倒。她虽然不善逢迎,却不是愚笨之人,知道这几日是享了云中阁的清福,这位就是传说中的云中君了。
男人将她搀扶起来:“小醉姑娘身体可还好?”视线停留在她颈间。小醉情知自己的项链模样古怪,也不介意,只小声回答:“好多了。”
“下人们可有照顾不周之处?”
“没、没有。”
男人嗯了一声,径自在水榭中央坐下:“我是子衿的……道侣。你救他一命,就是我们云中阁的大恩人,不必这么拘束。”
小醉猛地抬头,显然是受了惊吓,眼圈迅速的红了。虽然到云中阁后,子衿哥哥只见了她一回,什么也没有与她说,但是府上传得沸沸扬扬,说云中君耽于色相,与一个叫子衿的男人日日欢好,连偌大的云中阁也不管了。这种风言风语她一直不愿意相信,但现在云中君亲口告诉了她,她不信也得信了。
她就知道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掉下来的馅饼!怎么她病得快死了,就有个云中君好心救她一命,她又不是他什么人,怎么好在这里当大小姐。一定是……一定是子衿哥哥为了她,叫云中君做了他的入幕之宾!作为交换,她才能在云中阁锦衣玉食。她现在的好日子都是子衿哥哥卖身赚来的!
小醉愧疚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子衿哥哥他……好像不喜欢男人的。”
“确实不喜欢。”男人虽然无甚表情,但小醉还是从他脸上读出了阴沉、嫉妒与不悦,“他只喜欢我。”
小醉红着脸,“哦”了一声。
这个云中君凶是凶了一点,不过长得确实还蛮好看的,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子衿哥哥温柔可亲,比花魁娘子长得都漂亮,但比起他来,也少了点男子气概。他是云中阁主,家财万贯,又是当世大能,子衿哥哥喜欢他,也是理所当然。说不定他们是两情相悦。
“只是这种事可不应该拿出来说呀。”云中君一脸理直气壮,小醉却替他臊得慌。
若是其他人,一早要腹诽他不要脸,但是小醉待人温和良善,即使是腹诽也不愿意太过苛责。
云中君对她逆来顺受的态度很是满意:“子衿说他当初为人所害,是你在雪地里发现了他。是怎么一回事?”
小醉心想云中君这要为子衿哥哥报仇啊!他倒确实是个好夫君……擦了擦眼泪,回忆道:“我是在盐津渡弄玉亭附近的雪地里发现得他。他不能动也不会说话,我把他拖回家中,请了马大夫来诊治。马大夫说他是筋脉尽断,除了他,旁人治不好。”
“这个马大夫确实治得很好。”云中君赞许地点点头,“子衿现在行为举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只是手脚软弱无力,薛神医出手,也不过如此。想不到孤竹城中有这样的杏林妙手。”
小醉哼了一声:“什么杏林妙手……马大夫这个人,心肠很坏的。他每日里只开些乱七八糟的药,也不肯过来把脉。后来还是有一次子衿哥哥半夜流血,我去问人借了钱补足了他的出诊金,他才来家中看了他一遭。我看子衿哥哥八成是自己好的。”
纪明尘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想,总之人救回来就好了:“你当时在现场,可有发现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小醉摇摇头。她那时候才七八岁的年纪,就是把凶手戳她眼皮底子下,也大多都忘了。她答不出来,生怕云中君怪罪她。
云中君倒也没说什么,转而询问她的事:“你家住在盐津渡?”
“我爹是个跑商,那时候我们正巧在渡口附近租了间屋子。”
“你将子衿带回家,你爹竟没说什么么?”
小醉被问到伤心事,低下了头:“那年冬天,我爹去昌州置办年货,叫我在弄玉亭等他几日,他去去就回。但是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过。”
“你爹姓什么?”
小醉道:“姓林。”
云中君低头思量了良久,话锋一转,转到另外一件事上:“林姑娘,你这次被人暗算,可是什么宿敌寻仇?”
“我……我也不知道。”小醉每天见的也都是那么几个人,那些恩客只是在她身上胡乱发泄,没有什么情仇,哪里知道谁要对她痛下杀手。
“那人既是个剑修,你可有看清他的剑光?”
这个问题子衿哥哥也问过,小醉依旧答不上来,只能将那天的事尽量描述给云中君。不过她突然想起一桩事:“当时救我的那位先生与他交过手,他可能晓得。”
“救你的先生?谁?”
“不、不知道。”
她一问三不知,生怕云中君发脾气,不想云中君反而安慰她:“这件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小醉赶忙称谢。
“不用谢我,是子衿一直在为这件事挂心,我不想他伤神。”云中君说到此处,神情不怎么自在,朝她略微一躬身,离开了湖心小榭。小醉平日里在青楼被人呼来喝去,除了子衿哥哥,从来没有人待她这样和颜悦色,此时在心中想着:“云中君看上去凶,人倒是很不错的。子衿哥哥好福气。”
纪明尘从湖心小榭出来,便去找李逸芝一起进城。
“去哪儿?”
“铜雀台。”
李逸芝摩拳擦掌:“好你个纪明尘!怎么,吃腻了你那个好弟弟,还是觉得女人好了?我就说,男人怎么比得上女人!女人又香又软,还有那么大的胸!……”
纪明尘一言不发。
他们来得早,铜雀台上清清冷冷。大门倒是开着,徐娘半老的鸨母在指示小仆打扫厅堂。见到李逸芝,立刻笑脸相迎:“李相公今儿个这么早啊?小如姑娘都还没起呢!我叫她起来陪你用膳如何?”
李逸芝不好意思地看纪明尘一眼:“不用,让她睡吧,我陪人过来的。”
“这位爷是……”
方才这人一进门,她就眼睛一亮:好俊的男人!剑眉星目,目如点漆,五官轮廓深邃得像是刀削一般,身上一股生人勿进的凛冽气质。“姑娘们都好这一口,越冷越好。纵你是百炼钢,也要叫你化作绕指柔——就是不知道是真冷还是装冷。”她想,“这幅好皮相若是冷情冷心,那倒不知道要叫多少女人伤心了。”
不过她们做的是底下生意,管什么心不心的。但看他举止打扮,分明是个世家大族的剑修,有钱得很。李逸芝跟大半个灵剑道都有亲戚关系,在孤竹,他带来的人莫不是……
“云中君?!”鸨母纵横风月场多年,此时也忍不住要在心里头尖叫了。纪家势大时,纪家家主甚至被人尊称为“孤竹君”,是他们这一方城池中身价最高的男人。
此任云中君又是什么人?真煌剑主,当世大能!
高手大能也有食色性也,但眼前这位,以禁欲闻名。
物以稀为贵。这个满身镶金的单身汉,铜雀台的姑娘若能睡上一遭,那别说姑娘身价倍涨,就是整个铜雀台,也要在风尘道上声名鹊起了。
鸨母想着,便要亲切地去拐他胳膊。
纪明尘伸手拒绝:“有家室了。”
李逸芝诶了一声,笑得暧昧:“装什么装,又不是没来过。”
而鸨母心道:什么家室?云中君打光棍都二十七八年了!她们帮他数着呢!
只是这又不是什么美事,鸨母自然不会挑破:“来我们这儿的,十个里有八个都是有家有业的,怕什么!男人在外寻些风流快活,出了这扇门,就当做没有发生过。若是家婆懂事,也都不会怪罪的。”鸨母指了指铜雀台的门。
“我内子是个男人,跟了我已经很委屈了,受不得这些闲气。”纪明尘言辞虽然恳切,但神色却异常骄傲自矜,看得李逸芝恨不能塞上他的嘴,省得他无时不刻不向纪子矜表钟情。
而鸨母“啊”了一声,心道原来云中君竟然真是个走后门的!她以为纪宋联姻只是为了争权夺利的权宜之计,谁想云中君真的好龙阳这口!这是天生的,逼也逼不得,只可惜他们铜雀台没有小倌。眼见放走这么大一条鱼,鸨母简直气得跺地:“早就该在隔壁开个男馆的!我就知道!——云中君断什么不好断了袖子!”
但毕竟心有不甘:“男人嘛,也不是没有……”云中君若是想要,她掘地三尺,也给他找几个好看柔顺会伺候人的。
结果云中君负手道:“那他们加起来也比不上我内子一根手指头。”面有得色。
李逸芝赶紧扯了他一把:“你是来砸场子的么?你宝贝纪子矜你回家自个儿宝贝去!来铜雀台吹什么牛皮!”
纪明尘总算是闭嘴了。
李逸芝却不依不挠:“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他花眠柳宿惯了,在铜雀台还有个相好,只把铜雀台也当做自己别院在操心。原本还想着好好招待纪明尘一番,给他这榆木脑袋开开窍。谁知道纪明尘到了青楼也三句话不离他那个宝贝弟弟,李逸芝看着就来气。这么忠贞不二,忒不给人家烟花女子面子了!
“上个月初七,你们这儿有个叫小醉的姑娘差点被人杀了,有这回事么?”纪明尘终于拿正眼瞧那鸨母了。
李逸芝闻言,脸色一讶。
鸨母说起这事儿就心有余悸:“有有有!小醉是我们这儿的小丫头,平日里除了服侍萍、芙二位姑娘之外,就待在后院里。那天晚上她正接客,有人破窗而入就是一剑。客人正巧伏在她身上,她倒是捡回一条命来,客人却当场就死了,我们还赔了一大笔钱呢!”她看云中君没有什么要寻欢作乐的意思,显见是要来查案子,怕这起事件牵扯到灵剑道上的恩怨,不等他细问便一股脑全说了。
“小醉说当时有人出手相助,那个恩客是谁?”
李逸芝哗啦打开折扇,挡着颜面。
“不就是李相公么?!”鸨母也奇怪起来,心说这对表兄弟出门前都不互相通一下气的么?
纪明尘:“……”
纪明尘:“上月初七,你竟然在孤竹。”
纪明尘:“我都不知道。”
李逸芝:“你听我解释……”
纪明尘:“小如?”
李逸芝:“别告诉你嫂子求你了她武功那么高我被她扇一巴掌就死了我跟她说我是来找你的……”
纪明尘:“呵呵。”
李逸芝看他置身事外,满脸嫌弃,忍不住怒道:“装什么清高,那天你不也在吗?!”
“我?”纪明尘挑眉。
李逸芝亦是挑眉:“为小醉姑娘争风吃醋进而痛下杀手的不就是你么?!”
纪明尘一惊,李逸芝亦是一惊,两人面面相觑,统统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东西。
“等等。你说来杀小醉的人,是我?为什么?我听小醉道,那人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手中还拿着一柄普通铁剑。你如何知道是我?”
李逸芝道:“他虽然使得是铁剑,但一旦运功,就是你身上那股冷香!”
原来那日李逸芝和小如寻欢作乐,半夜出门解手,听到小醉房里的动静,第一时间就冲进去与那人缠斗。他虽然胆怯,但很是怜花惜玉,有人欺负风尘女子,他总要管上一管的。此时喝酒喝上了头,一套水天花月行云流水,比姑父盯着他时还要熟练上几分。那人将床上人刺成一串还嫌不够,推开恩客,正待在小醉身上补上一剑,突然被他打断。见李逸芝不是寻常的酒囊饭袋,也不恋战,用内力振开他的剑,跳窗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