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领冷笑一下,又吼了一句不知什么,几个士兵竟然像发了疯一样,不留情便对郭定狠踢猛踹﹗
——他们一行南楚俘虏共十万人,在北汉军的押送下,从平京徒步了足足个许月,才走到了平关堡这座长城关卡。联军不给他们任何衣物,每天只得一小块饼干,沿途挨饿受寒,当中近一半人还没到达长城,却已永远长眠在异乡之地了。
沿途看管南楚军战俘的都是草原廿八族的精兵,而当中尤以凶残慓悍着名的靺鞨兵,便是负责押送锋狼军的队伍。
大战的数年里,靺鞨曾屡次惨败在白灵飞手上,致使元气大伤,在北疆诸族本就激烈的角力里更陷劣境,全军因此都对锋狼军恨之入骨。那几个士兵见郭定本就有伤,更猛往他腰腹不断踩踏,一时之间,郭定被打得龇牙咧嘴,只能在雪地蜷缩起来,痛苦得不断倒气。
他吃满一嘴的雪泥,却始终牢牢抱住那苍白的少年,保护他不让脸沾到地上的泥块。
将领用靺鞨语喊:“把这天杀的一并丢了﹗”
“可是陛下走前曾经严令,这些都是重要战俘,不得随便乱杀的﹗”
靺鞨将脸上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带着讽刺地说:“反正人送去了敦煌城,早晚也会没命的,死一两个喽啰小将怕些什么﹖”
那些士兵听闻此言,眼内便涌出深刻的仇恨,带着难以言喻的恶意——
南楚的昭国元帅血洗过大草原,而目下这场战争,北疆更有成千上万的战士葬送在南楚军手上,让这群战俘在雪地上等死,已经算是很便宜他们的了。
“快把人扔了吧,我们入夜前还要赶到长城关卡呢。”
士兵们不再犹豫,也照样把郭定的脚镣解开。可是还未待把人踢出雪地,这一整队战俘终于在非人的煎熬中爆发了——
数十个被俘的军士一同嘶吼,猛地冲向领头的靺鞨将领﹗
这片雪域格外寸步难行,战俘没跑出几步,便被脚镣狠狠绊倒。然而他们彷佛就像一群被惹怒的兽类,即使艰难地挣扎才能爬起,还是奋不顾身要围攻眼前的敌人。
“干啥﹗﹖都反了吗﹗﹖”
那群靺鞨兵没料到这支残兵会有这么激烈的反扑,见状厉声吆喝,想把动静压下去,却抑止不住暴雪中愈来愈大的噪动,一怒之下,不管分寸就用上极强硬的手段——
军鞭呼呼落下,许多战俘的后背瞬即皮绽肉裂。
曾经浸染过平京城的铁血,现在一点点滴落于苍雪里,刺伤了每一个人的神经:
锋狼军从来顶天立地,战必血战,且是最险绝艰辛的死战。那时白灵飞还在,他们是一匹真正孤傲而高贵的沙狼,没有人能叫他们屈服,甚至是黑玄铁骑,也未可叫锋狼军低过半次头。
肩甲上的苍狼徽,是他们仰仗的一切。统帅曾许多遍告诫过,这份荣耀,永远与南楚的山河国运同在。
于是,当家国败亡,他们便失去了这份仰仗。
天高地远,荒野连绵,却就连蝼蚁也比他们活得有尊严。
满空白霜狂舞,这群被激出空前力量的战俘,彷佛终于从一个无尽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他们从不同方向扑去靺鞨兵,心里不约而同记起江南今季的第一场冬雪:
阿那环在攻陷楚都后,联军架起熊熊烈火,将整座皇城于一夕间付之一炬。
天街、集贤巷、九华坊、东西两市……经以璀璨繁华、风花雪月绝胜人间的地方,完全成了一座万劫不复的废墟。
十万子民排满了平天广场。被炸得融烂的花岗石上,锋狼军的尸骨堆叠成山,就在这个地方,有亲王的嫡长血系、有六部的尚书重臣,有八军总计上百名统领和锋将,更有无数生于斯长于斯的百姓,全都眼看着平京最后烧得只剩焦土——
那是南楚举国历来最黑暗的一天。
雪与火交织焚映,满城都是厉鬼般的悲号。
被押上广场目睹这幕的仪雅不断在哭,终是支持不住昏厥过去。
大火烧到最后,到了月出之时,皇城宫门终于敞开。
皇宫成了一堆颓垣败瓦,全城仍幸存的人们凝目,都看见了阿那环脸带微笑,正将唇边最后一丝鲜血舔去——
他一手握住八尺森寒的长剑,另一只手,缓缓在地上揪起一个赤/裸浴血的人。
那具裸躯遍布痕迹,每一处都相当触目惊心。他已近奄奄一息,全身却燃起状似刺青的纹印,在被兵刃重创和刑具拷打69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的伤痕中飞速流动,延展到四肢和脸上,整个人如像在猛火中被反复烤炙,比平天广场的残骨更加惨不忍睹﹗
阿那环神情温柔,下手却狠得令人心寒。只见他扯住那人发根,一点点往后用力,把人的颈强掰成几乎断折的角度。
“白帅﹗”
广场上众人看得眦目皆裂,郭定骤然厉喝:
“阿那环﹗今天你滥杀不仁,他日北汉定必会遭天谴﹗”
“南楚多的是不怕死的汉子,想杀便杀,这笔血仇自有人替我们记着。”张立真也直直盯住他揪起白灵飞的手:“但你若敢动白帅,陛下将来大破霜英城之日,绝对会将你碎尸万段﹗”
阿那环听到广场上的呐喊,没有往那边投上一眼,却在白灵飞耳边低喃:
“这个傀儡咒,我终于又把它种在你身上了。”
“四百年了,你身上的锁魂印本来早该破掉的。很久之前,白灵飞就杀上过昆仑顶,之后和圣湖恶灵缔结誓约、几度动用‘血咒’来续命,让你三番四次被族人怨魂召唤,我在洛阳的时候,明明就只差一步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解不开你的封印﹖”
白灵飞脖颈下的肌肤只剩一层纸白,血管沿着下颚线条伸落,淡青色之中间或浮现一阵阵诡异的红。阿那环抚过他胸膛交叠的倒勾鞭伤,一边寻思道:
“回霜英之后,我一直都在想,莫非烨珩的修为比我高那么多,我倾尽全力也解不开他的锁魂印﹖所以我才逼不及待要攻下平京,要亲手把你得到手。我收回当初贯注你身上的一半灵力,终于复原自己的全部力量。”
“烨珩那个锁魂印果真破了,血咒凤凰没有完全苏醒,是景言不惜以元神被反噬的代价、用‘附生誓’压制住你的缘故。”
“虽说景氏后裔是我的血脉,但他竟然敢用我血统中仅存的灵力、去抗衡逆天灭世的术法……也真是不怕死。”
“附生誓已经被我破除,可是烨珩果然是阴魂不散,人死了四百年,还是要和我作对——他那最后一缕元神留在了昆仑山,封印住山顶镜湖,使我没法驱使天地恶灵之力。”
阿那环一边说,白灵飞眸里便开始有种奇特的波动,直至他提到景言的时候,眼底终于浮现出些微的清明:
“你想干什么……”
楚都里怨魂哀鸣、白骨蚀日,无数平民与贵族死于联军的屠刀下,阿那环漠不在乎看着这一切,眼中却只有被自己折磨到体无完肤的白灵飞。
“干什么?”他眼里的湛蓝眸光异常深沉,比起几年前在高津渡初遇、乃至淮城外南楚撤军时逼迫白灵飞的情态截然不同。若说那时他尚有一丝柔情,那么现在简直就像是内里已换了另一个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凡间生灵于我而言不过蝼蚁,根本不值你一顾,更不值得你当年为此而离开我,四百年后才愿意回来我身边。”
——他语气中却有一种可怕的偏执,彷佛恨不得将怀内的人亲手剖开、从里到外慢慢绞碎,再彻底把他的血肉揽进骨里。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天下……不是任你糟蹋的牺牲品……”
阿那环脸色更加冰冷了。
“术鬼最恶活人,我天生就痛恨你那天下苍生,你不知道﹖我就是要扫遍中原,然后再上昆仑,彻底毁去烨珩那碍事的封印——这么一来,天下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无论哪样,都要牢牢在我的手上﹗”
“你妄想﹗”
阿那环瞳仁剧缩。
御影剑猝不及防在他掌心间爆发出一股剑气,瞬即在鞘身冻出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御影对景氏帝皇的损创极巨,即使是已重获术力的阿那环,在毫无防备之下,此时也被寒气骤然反噬。
“你为了替景言续命割裂自己的元神、尽失全身功力,我刚刚才替你补好,现在便要反抗我了﹖”阿那环秏费周身元神之力、才堪堪将御影的寒气压了回去:
“你难道忘了,自己试过不自量力用元神催剑,最终有什么后果﹖”
他微笑不变,果不其然,御影蓦发一声尖厉的亢啸﹗
白灵飞脸色已经不是用惨白可以形容了。他身上整片凤凰图纹都在剧烈燃烧,呼吸不住颤抖,可是目光却在艰难地聚焦,每因力竭而涣散一分,他加诸在御影上的控制便重一分,分明是并着人剑皆毁、也要和阿那环同归于尽﹗
“大不了便魂飞魄散,反正我没怕过什么。”
阿那环心下一懔。他知白灵飞所说非虚,这双眼在冰冷中带着足可淬刃的火,他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却在一片清光中见到更广阔的血色——
“你毁我都城、屠我子民,但凡我有一息尚存……”
白灵飞已再没说话的力气了。顷刻之间,他想起葬在这片广场血海中的锋狼兵。他似乎看见陆士南断了半边手脚,两道细线般的血从眼窝涌出,用仅剩的手抓住自己开骂——
他身为统帅,拿自己的将士在皇宫前祭了国,到头来却守不住一座城。
江山将破,社稷倾复,都城在他面前被焚为废墟,而他除了旁观却无能为力。
他还是负了景言……欠他一个光复中土的理想,还欠他一个要携手踏遍河山的自己。
御影尖鸣更厉,剑鞘的寒霜上骤现裂纹,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凿去。
阿那环连神情也完全变了,他竭力抵抗御影的寒气,却没有要阻止白灵飞的意思。
坚不可摧的铁鞘正逐渐崩碎,平天广场上,谁也没意识到长明王和南楚统帅间的凶危角力。
白灵飞喉结剧烈抖动起来,魂魄将碎的疼,使他全身不由自主抽搐一下。
可是接下来,无数画面如同毒蛇的信舌,一次次噬咬着他,又令他不堪负荷的感官无法麻木。不但没有麻木,甚至还把这短短廿馀年的悲欢再重演一次,将许多太深太痛的记忆都翻卷过来。
他这才知道,至此一生,自己竟真的应了当年跟景言求的一签: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七苦聚集,乃曰五阴盛苦。
“锵”的一声,御影蓦生一股极强的反震之力,阿那环猛地吐血,硬被剑气狠狠摔出五丈之外﹗
——那是名副其实能将万物碾成齑粉的力量,广场的花岗石地、连同上面的遗骇兵器,全都被挫骨扬灰成了白末﹗
曾经的碧阳为了反抗,也曾仗御影这般跟他玉石俱焚。可是身中傀儡咒的人,在魂魄碎裂的前一刹会被咒术觑得空隙、彻底渗透元神,反令傀儡咒更牢不可破——他就是太清楚碧阳的脾性,才用这种方法将其彻底控制住的。
阿那环回过神,却见白灵飞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了。
“凤凰,过来我这里。”他对白灵飞伸出双手。
那张清冷的容颜有些茫然,一双重瞳扫视过脚下的焦土,复又淡漠的、缓慢的,静静停定在他身上。
阿那环重复道:“过来,唤我的名字。”
白灵飞微微侧首,然后迈开了脚,逐步踏着成寸厚的重灰,依言来到他身前。
“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很抱歉T_T 因为主修实在太忙了,所以更新的速度实在是比龟速还慢……不过目前存稿已经到了结局啦,所以这篇必须是可以完坑的,追到这里的各位万分感谢,作者君也承诺会给儿子们一个HE的﹗
p.s. 这一卷开始作者君的脑洞有点大,嗯,在这里先给大家作个准备……
☆、劫营
平远堡在河北和关外交界,是中原最接近北疆的地方。
风雪横行,际逢天下大乱之时,近年连猎户也不会到这来打猎了,周遭几十里,除了这支大军外便杳无人迹。
大队离北疆只是隔了一条长城,这几天全军都只想着要回到关外,戒备松懈了不少。先是郭定被打弄得沸沸扬扬,及后这群俘虏骤然发难,靺鞨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兄弟们,一起上﹗”何情愤起怒喊。
馀下的南楚兵轰然和应,像蝗虫一样席卷所有放在帐外的军车。
——被北汉军劳役拖行这数百辆军车近月,他们唯一的收获,便是摸清它们每辆装的是什么。
这群战俘如同看到自家的军备车,从里面迅速翻出能用的刀枪/弩/箭,扛起敌军攻城用剩的火油桶,又硬夺战马过来,馀下带不走的大弓,便全部割断弦线,死活也不给北汉军留下半张——
想当初时常随白灵飞和景焕康偷袭敌营,他们曾经调侃兵随主帅,全给两人教得跑偏去搞强盗本行,没料到这些打家劫舍的往事,现在竟然是以这般方式重温一次。
半夜雪原,回荡着一阵阵苍狼的嗷叫声。
——本来以北汉军的实力,是绝无可能被南楚战俘牵着鼻子玩的,但偏偏就是出了意外。
阿那环几日前把主力王军全带去了榆林,连拓跋灭锋和连隆都率兵同往,迎战与不久前仍是盟友的中原两国。当年南下中原时号称百万的大军,实只有不够廿万人留在这里。
这支由靺鞨、室韦等草原各族组成的人马,其实是负责将辎重带回去、顺道把这群军民夹杂的俘虏送去敦煌——阿那环在走之前颁下圣令,严禁大军私自杀俘,务必要让这些人保住性命扣留在敦煌,却没有交代如果他们造反,那到底是要留住人还是留住命﹗
“哪里跑﹗”
靺鞨兵在后方追,何情等便领人在前方闯。在这骨节眼间,草原各族的军队也纷纷派人加入狙截,随即又引来更多战俘奋起反抗。一时间平远堡蹄声大动,无数支骑队从四方八面冲出,声势之浩大,直如荒原正上演一场大规模的人造雪崩﹗
——张立真、郭定、何情、锺文之、邓添赐、梁松龄……被北汉军分散在十万俘虏中的将领会合,掀起了全体战俘的抗争﹗
“老张,少公主在室韦鬼子那边﹗你先去,我和老郭替你殿后﹗”
“过去﹗西北边还有我们的兄弟﹗”
“中野军呢﹗是不是人全齐了﹗﹖”
全数战俘迸发出空前的韧力,一无所惧的往前冲,没一人辜负“战必血战”的军戒。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北疆军最怕便是南楚兵这股狠劲,发起疯来比猛兽还可怕。
江南之地出了名秀丽温婉,没大草原的险恶,正常是绝对练不出这道劲。直到交战久了,他们数番见识白灵飞令人咂舌的狠辣,才终于知道这群疯子是怎么带出来的——连锋狼军也能当成药引一样炸了,敢情他的心是盘古顽石,遇火不熔遇水不化,这样练出来的兵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张立真长/枪有如白虹贯日,激撞上哈勃儿的马刀,从室韦帐中带着仪雅冲出混战圈外——
“撑不下去了﹗快走﹗”
战俘开始全力突围,尘埃落定,平远堡扰了一夜乱雪。
日出之前,所有突围的战俘都离开了平远堡的区域。
风雪稍歇,可是人一站在荒原里,便立刻感觉到寒风像刀片刮在脸上,只要待久一些,便连血也要冻僵。
他们固然想尽救同被俘虏的十万同胞,可是这些人中十有八/九是平民,当中大部分还是老弱妇孺,即使能带走,也难以保全这群人性命穿越大半个中原回去江南。
——直到最后,能逃脱大军的只有八千人。
众人经历当日平京城的浩劫,大难幸存,终于又再次聚在一起。想起昨日种种,他们都控制不住胸中悲怆,恨不得抱着彼此痛哭断肠。
几个南楚军将领列在队伍最前,一时间悲欢有如潮水,他们良久都没有言语。
“少公主。”
张立真虎目一热,轻声去唤旁边披着风雪的女子。
当他率人冲进哈勃儿营帐的时候,一时间只有把帐内室韦兵全都碎尸万段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