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想,我绝对不会再要他向明教求半颗药的。”
长孙凯讶然回头。
他又从明怀玉的艳眉妖眸中,看到了一种近乎动魄的决断来。
“我在崑崙山的时候,扶光尚且连教王都够不上,莫非十几年后,我竟要怕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么﹖”
受“三段锦”所蚀,明怀玉的体质是超乎想像的差,没有大夫在旁隔几个时辰施针,他便虚弱得连站也没法站起来。只是他的忍耐力也同样超乎常人,只要能站,他就执意要走,走起来时永远带着一道凌厉的风——
那道风旋然一刮,便刮到了他的身旁。明怀玉淡淡的道:
“请夏皇好好善待我伊洛之兵。后天一早,我想领军西出徐州。”
“去哪裡﹖”
“山西,阿那环王军所在的太原。”
长孙凯会心一笑,“好。”
“不过你伊洛与我关中的部队也只可托给我手下大将了。”他说:“我们正好同路。”
☆、破而后立
在北方焦头烂额之际,南方的江东地区是比明怀玉和长孙凯两个人加起来更加焦头烂额。
沿运河撤到金延后,景言立刻动手开始重组朝廷与南楚军这两大臂膀。
旧朝一部分重臣命官安然撤出了平京,但却有更可观的一部分在城破之时被斩杀、又或随后被阿那环俘去敦煌城。在金延总管府第一次召开六部会议的时候,人数是连一个偏厅也站不满的,倘六部和御史台空缺的位置没人填补,那么就算把皇帝陛下劈开一百份、每份连续工作十二时辰足足一整年,也没可能将满目疮痍的江南重建起来。
于是在这场会议中,景言下达了继迁都金延后的第二份圣旨——撤去严毅,将原户部侍郎冯潆杰擢升为吏部尚书,位列六部之首,总管任命新官事宜,如果任命的官级属四品以下,不必上报、亦不必朝议,直接对合适的人选授官印便是。
——换了是先帝在朝的年代,吏部尚书在朝廷考核和任免官员的时期、足足能贪下数十座九华坊的大宅院。这本来是天掉下来的馅饼,结果没砸中自己、却砸去了一个经验近乎零的黄毛小子那,严毅当场就慒了,几次声色俱泪下跪求皇上开恩——彷彿当景言仍是皇太子的时候,与先帝合谋不惜一切打压他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而景言用的手段也是简单粗暴,拿出了在南迁物资中算是弥足珍贵的黄金,言辞诚恳的对严毅嘉奖一番,中心思想就是让他告老还乡,说毕了还嫌不够动情,当即加赏几盒翡翠玉石。想起皇帝陛下没捨得花金子给自己盖宫殿,连睡都要睡在总管府,却让他回扬州盖大宅,严毅吓得一双腿直发抖,连话都说不利索,翌天便真的回了老乡,一锭金也没敢拿走。
然而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叹皇上省钱的能耐,便知道他独排众议重用冯潆杰是为了什么。
老一批的官员都已凋零得差不多了,冯潆杰要依景言所说“找合适的人”,根本只有一个方法。
在被徵用的金延总管府裡,新任的冯尚书住进了皇帝作息与办公两用的房间旁,第一时间让小天当自己助手,找回了在太学时期的诸多同窗。这些太学弟子的出身有贵族也有寒门,学满离开后也各有际遇,有的入朝从中游爬起、有的却隐于集贤巷投身议政书院,但这些人都不约而同符合了一点,那就是景言和冯潆杰一致重视的特质——才德俱佳。几年共处,冯潆杰和小天都对这群同窗有深刻的了解,按每人的专长优劣,在朝廷裡安排相应的岗位,终于填满了大大小小上百个要职。
年轻人哪怕什么都没,却最不缺干劲精力,本来缺件掉块运转不来的朝政,在短短时日裡竟重新走上了轨道——
于是,贵族垄断政治、寒门无从入仕的局面被彻底打破。因怀阳帝大封功臣而开始,高门大阀以利益和人脉来织成、捆绑住南楚朝野近四百年的巨网,在景言手上终于迎刃而解。
同一时间,景言将云靖、景焕康二人任命作左右前锋大将军。职衔官品都是虚的,兵权和责任才是实,两人接过虎符,便迅速收编江南地区尚馀的所有武装力量,只要想打又能打的,不论是南楚兵还是春日楼的老流氓,都重新配军入队,即日开始训练。至于粮饷,则由朝廷先欠着,营门前高高悬起了景言亲笔写的欠单,承诺不管国库进帐多少,年收的两成全都进南楚军的袋子。
要苦有够,要钱没有——这支南楚军实在空前刻苦,可是看到皇帝陛下的御书,新兵都收回怨言,肃然挺胸,继续比当年锋狼军受训时更严苛的操练:
“我军物质匮贫,归咎于朕之失才,非战之罪。然家国子民、犹胜万金,望诸位守好此间军饷,视之作军魂忠骨,待河山光復之日,朕必将其还之许之,半分不欠,以此作立。”
每当经过营门,都不时能看到有将领向这张欠单敬军礼,情不自禁流下热泪,也可算是一桩天下奇闻。
然而要重振社稷,最缺不了的就是钱。
当皇太子的时候,景言连去寺庙求符也要借皇叔的份儿,登基后又是接手一个烂摊子,基本上大半生和穷也脱不了关係——可能正因如此,皇帝陛下对开源节流有独特的一套见解,往往令朝臣不服不行。
刚来到金延,景言便敲诈了整座春日楼的库房,让欧阳少名在江南各地替朝廷支不了的各项工程买单——作为回报,皇帝解除了青原将军的一切军务,将手下这员爱将慷慨地送了出去,无限期跟着春日楼主,直到另有军旨召回为止。
青原由应龙军统领变成春日楼夫人,倒是半天也没享到福。他随楼主奔波整片江南,在欧阳少名整顿工商之时,他不但要代朝廷点户分田,还要跟地方官府合力修缮运河,让云靖重编的水军能毫无阻碍通行八方。
不过,全因欧阳少名代表的江湖帮派与青原所代表的朝廷势力紧密连繫、合作无间,南楚的管治阶层与平民竟达致前所未有的融洽。加上谢正风受景言委派改革御史台制度,让地方御史接到百姓申诉后可直接和州县交涉,大大提高了各地行政办事的效率,省却重重上递的步骤,也相当于省掉朝廷的银子。
不破不立,不死不生。基业差些腐蚀殆尽的南楚,至此是从根芽开始活过来了,而且是一种崭新的活法——除掉阶级歧视、豪强分利、民怨不达的风气,所有前代君皇想做却没做成的,都在一场战争后奇蹟般达成了。
而一手缔造奇蹟的皇帝陛下,除了每日忙活国家大事,起居出行都与平民无异,也的确是皇帝界的奇蹟。
不止一次有人上书,恳请陛下另闢新地建造临时皇宫,不必大肆舖张,但起码要确立君威,也好便龙体歇息。对此景言不以为然,折子就只写了“已阅”两字,及后被逼狠了,才冷然一瞥众人:
“我千万楚民,作战俘被囚敦煌有之,作孤魂埋骨平京有之,馀下的飘泊南北,尚未有安身立命之所,你要朕先把自己安顿下来,那朕这些子民呢﹖谁把他们安顿下来﹖”
满朝铁嘴铜舌,竟没能在皇帝面前辩出个所以然来。
“除非重夺平京,否则建宫一事,今后谁也别再提起。”
这也未算是皇帝最独断独行的事。
自从平京沦陷、八军崩溃,再直到云靖和景焕康重振起南楚军的旗帜,八军统帅之位一直悬空,景言从没废过白灵飞、也一直未有再立统帅。
皇帝陛下本人实在没什么可参的,半年来,朝廷最大的上书浪潮,便是请求为帅印另觅良将——这股浪潮,尤以白灵飞随阿那环前往榆林、从此作为北疆军最可怕的人形武器后,走上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谁也不知白灵飞受了什么诱惑才会倒戈,但对以九玄剑作信仰的南楚来说,白灵飞的叛变无疑是等同都城沦丧的耻辱——还是时刻戳到心尖上的耻辱。这把他们引以为傲的神剑正落在敌人手上,卑颜屈膝任予索求,还替阿那环清除草原上的一切反抗军,对北汉的尽心尽力,甚至没有丝毫逊于他曾经立誓效忠的景言。
好些新入朝的官吏都不明白,皇帝陛下到底是以何心情面对已经变节的白帅,又到底是如何能将关于北汉的军报听入耳的。而且令人难解的是,不管白灵飞替阿那环赢得什么战役,景言都会听人一字不漏的禀报完,即使脸色难看至极,都只是无声挥退众人,没有发作、更没有任何言语,完全不是平日杀伐决断的皇帝陛下。
但对于云靖、景焕康这些旧人来说,这其实没有什么难解的——
他们与景言一样,压根儿就不相信白灵飞会叛。
但凡是跟着帝帅一路走过来的人,都亲眼看着白灵飞是怎么付出。只要他有那么一点点要叛的念头,便不必在御书房前捱千道杖刑、在天引山筋骨皆碎、在洛阳遭恩师围杀、更不必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留守平京……这么多年,并不是没有投敌的时机,只是他们太清楚白灵飞的为人:
要他人头可以,但要他低头,天下只有景言一个人可以做到。
他们宁愿相信白灵飞只是在使权宜之计,所以才会活像变了另一个人。替敌征战、对阿那环虚以委蛇,一定是为了能觅机会逃脱出来。
可是白灵飞在北疆的一份份捷报,不断打击他们这份希望。他们简直不敢想像自己的统帅,竟会把大草原当作是修罗场,行滥杀不仁之事。假意投诚的话,真的会做到如此不留馀地么﹖
昔日八军的同袍,上到统领下到兵卒,都不自迷茫起来。
这天,在由总管府大堂开闢的临时议事厅裡,早朝已近尾声。因叶鸣钦惨死平京而被委作新任兵部尚书的徐汝微一犹豫,终于还是开口禀告:
“陛下,北疆五大族的动乱已经完全平息了。据欧阳楼主佈在北方的眼线,阿那环故意大肆放出消息,白帅……白帅不日后便会返回关内,带平叛军重归北汉设在太原的总指挥部。”
堂内所有人呼吸一紧。
隔着帝冠的旒珠,景言的黑瞳沉静如墨。
“朕知道了。”
“如若无事再议,这便退朝吧。”
“陛下﹗”
景言眼皮一掀。只见堂内十数名文官相继跪下,当头的刑部新任左侍郎周显捧上一本奏折,高呼启奏:
“我军最高指挥一位悬空已经半年,请陛下另立八军统帅﹗”
“南楚军群龙无首,如此下去绝非良策,请陛下早为帅印下定夺﹗”一大片新官呼应周显:
“臣恳请陛下,废去旧帅、另立良将﹗”
景言脸色倒是不曾变化,只是目光轻轻斜扫到冯潆杰身上。
年轻的冯尚书实在无辜,唯有用无奈的眼神回敬皇帝陛下——
这真的不是他的锅,谁让陛下您说要用人唯才、杜绝朝臣结党,我哪能控制得住您的臣下说什么﹖
而且当初说自由议政,绝不因直谏而治罪的人不就是您么﹖这纯粹是搬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啊。
皇帝陛下不着痕迹的收回威吓目光,然后冷道:
“朕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听到换帅之事。”
其实景言真不是独/裁者,但对于某些他认定的人与事,即使是安庆王和白灵飞在朝时也拉他不回来,哪怕是死胡同也一意孤行走到底。新一批的朝官显然是还没完全领教到皇帝这种作风,继续冒死谏君:
“安庆王与洪达大将军均已殉国,馀下诸将当中,青原将军乃我南楚两朝水军统领、当世公认的兵法大家,多年来军勛赫赫,伴陛下戎马倥偬,未曾有过异心。撇开其他不论,就凭他身作先锋、为南迁部队破开安若然的运河封锁,最后成功使百万馀民落扎江东,此功当值陛下加封统帅﹗”周显说得声色俱厉,果有一派直臣之风:
“退一步说,即使青原将军另有要职,军裡尚有两位左右前锋大将军。云靖是青原将军栽培的继承人,景焕康是湘州城惨剧后唯一的馀脉,两人在过去数年战事中亦立功无数,分掌我南楚最精锐的应龙和锋狼两部,对君对国忠心耿耿,无论哪位都足以胜任统帅一职。陛下,请您秉公持正、以国为重﹗”
听到这裡,冯潆杰也觉得周显说得过份了,忍不住提醒:
“周大人……”
“秉公持正﹖以国为重﹖”
众臣一愣,连周显也顿住了。
——皇帝陛下的深瞳,在短短几句间竟已红得赤亮,只是彻骨的痛,被他用一身冷厉自持堪堪压住,没对任何人宣之于口而已。
玄锋和源涛看得心裡不忍,开口劝阻眼下的逼迫场面:
“现在南楚仍处于休整期,战事都集中在北方数州,短时间内江东不会有大规模的调军。”
“源涛所言非虚,此事仍可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在场人裡就数两人最清楚,谁也没道理如此指控景言。
城破当日,他俩就是搬出这些大道理来将景言强行拽下城牆的。如果他有那么半分私心,早就发狂杀回去白灵飞身边了——毕竟人非草木,谁又能忍受挚爱在眼前殒命﹖谁又不想执子之手,从此便死生相随呢﹖
但景言最终还是捨下了最难割捨的人,带着他们来到这裡。玄锋等人还记得当日南迁大队抵达金延港,遍目都是悽凉困顿的境况,百万军民心裡全是怨屈和悲愤。但就在无数怒气需要一个宣泄口的时候,景言孤身上岸,当着满城人面前,竟是亲自下诏罪己,逐字逐句读过之后,再亲手将罪己书钉在城牆,足足半个月才把它卸下来——
南楚皇朝有史以来,就算是最荒唐的昏君,也没敢把自己当作箭靶供举国批判的。若真要算起来,这罪己诏也该是先帝来写,绝不该算到景言的头上。
也许是这般置之死地而后生起了效果,自此之后,南楚便化悲愤为力量,短短半年间又重新振作起来。
然而,在皇帝陛下的心裡,有某处地方从来都没丝毫起色。
来到金延后,景言每天都习惯在黄昏时份独上城楼,望着远方群山万壑,也不知想些什么,一待便是小半个时辰。直至有几次他们遥遥看见,皇帝手心握着一条串着玉石的挂坠,这才终于恍悟,只好让城楼兵士每天这段时间勿要打扰陛下。
——那条挂坠,是白灵飞一直贴身戴着的那个护身符。
一国之君尚且隐忍如此,旁人还能多说些什么呢﹖
“既然两位将军都这么说,周大人,我们还是择日再议吧。”冯潆杰又再打圆场,以他吏部尚书的身份,那算给足周显下台阶了。
“白帅曾经是忠肝义胆之辈,这点没有人可以否定。”周显道:“但月有阴晴圆缺,人心也是会思变的,谁知道白帅被俘后受了什么威逼利诱﹖为了保命,马儿尚且低头汲水,他向阿那环投诚又岂非全无可能﹖”
“如果说是假意配合,那白帅带平叛军出关后,怎会不找机会脱身﹖再怎么身不由己,他也用不着替柔然屠尽匈奴等五大部族,以这么酷烈的手段镇压草原之乱。陛下,请您面对现实吧,别再对白帅心存幻想了﹗”
冯潆杰重重一叹。
其实心存幻想的,又怎会只有皇帝一人﹖有些幻想并非看不出是假,只是一旦破灭了,那这世道……岂不是过份绝望了么﹖
周显其实心裡也没底,本来的气势更被皇帝吓去了八分。可是馀下的两分始终死心不息,他又自觉只是尽忠臣本份,便索性豁了出去:
“臣斗胆,但此事不能再拖﹗”
玄锋等人立时知道不妥,想把这不知死活的文官拖出去,可皇帝陛下那片逆鳞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拂中,情势已经再回不了头了:
“好,既然不能拖,那你们今天都给朕听着。”
皇帝的嗓音有分微不可察的颤抖,明明厅内没帝座台阶,但平视众官的景言彷似是居高临下,不再刻意收敛身上的锋芒,所有人都立时感受到他那股强大的压逼感﹗
“灵飞就是朕唯一的元帅,这辈子,朕都不会另封他人。”
“这枚帅印,等灵飞有朝一日回来的时候,朕会亲手交到他手上。”景言冷冷盯着周显,“若你们想交到别人手裡,那也可以,先把朕废了吧。”
——满朝文武,一时间都被景言深深镇住了。就连不知死活的周显,也费了好久才回过神:
“那万一……”
景言替他把话接了下去:
“万一他回不来,朕便亲自把他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