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了昆仑山的命脉存亡,这一切也是值得的。
“易凡……”她再次动了双唇,“你是不是……把白灵飞带回来了……”
这次任易凡终于听见了,转身过来一边搭住她腕脉,一边察看烟岚的脸色:
“听话,好好在这里休息。”
烟岚不依不饶,纤手抓住任易凡,拼命将身体从床上撑起:
“不……不能放走白灵飞……”
“只有把他和长明王祭入圣湖,我昆仑山才能有一线生机……”
任易凡闻言点头,神色复杂的扶著烟岚,示意她不必激动。
“他就在圣湖祭台上,全光明顶的教众都轮流看守,不会有可能逃出去的。”
烟岚心下大定,一道气也瞬即泄了,往榻上重重倒回去,幸被任易凡伸臂揽住,轻轻把她放回床上。
“你被楚皇用至刚至阳的内功重创,若不妥善料理,可能会永留后患。”
任易凡捧过玉碗,又拿来软枕将她螓首托起,一手搂过她拿着药碗,另一手用勺子逐口把药餵给她。
“圣教杀手的伤亡如何了……﹖”
任易凡一叹。
“在城牢折损近半,不过白灵飞在你手里,又有十万平民牵制著,锋狼军不敢轻举妄动,楚皇到现在还没上昆仑。”
烟岚苍白著玉容,神情微微一动。
“你在怪我,对么﹖”
“我不顾圣教的规条打开神音殿,又有著把十万人押往祭湖的盘算……”她幽然叹道:
“在你的心里,一定觉得我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罢﹖”
任易凡正为她吹凉汤药,眼里忽然闪过亮光,混杂著难以言明的痛惜。
重伤的烟岚,多了几分不应有的疲倦憔悴,显得平素高贵的她份外容易接近。
在这一刻,疏离又冷漠的神女不再俯瞰凡世,她就躺在自己怀里,伸手可触。
“我明白。”
“圣湖沸血,火山甦醒,连我也被天劫震撼住了。烨珩教王殒逝已有四百年,如果他留下的手稿非是虚言,眼前便是恶灵冲毁他镇湖结界的先兆,五行颠倒、妖邪尽出,大祸即将灭世。”他将勺子放回碗里,扶住烟岚香肩,心疼不已的道:
“唯有凤凰与结下‘血咒’的术士同时祭湖,才能使邪灵再次归灭天地……也正是如此,你才会冒险攻下敦煌。”
“你所图本就不是城里的十万平民,而是被你诱来西域的白灵飞。”
烟岚凤眸轻闭,近若梦呓:
“……我可能看不到漠北和西域统一的那天了。”
拓跋灭锋已先一步带草原各族起义了,昆仑地带经此一劫,更恐怕是难以复原元气,而与此同时,南楚却在关内再无敌手,甚至还刚拿下了中原和西域的咽喉重城。在群雄悄然冒起的时代,昆仑终将落得被支配和摆布的命运。
她终究不是能带领明教君临天下的教王。
如果她能再早些筹划好夺/权,如果安若然仍和她站在同一阵线……那么这一切会否就不一样﹖
“別多想。”
她讶然睁眼。
任易凡把药又送到她唇边,“西域和漠北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它们都不复存在,我在乎的始终是你。”
烟岚的心不知为何软了几分,凝望着温柔备至的男人,本想再说什么,最终还是张开嘴唇,把汤药与种种辛甜苦辣喝了下去。
惶然如末日的光明顶,只有教王殿这隅仍然灯火通明,彷若绝峰顶将融未融的零落残雪。
☆、旧事
“墨姑娘……﹖”
堂内赫然是消失多月的墨莲华。
这秀丽刚烈的女子一身风衣,显是风风火火从千里之外赶来敦煌的。青原本有满腔担忧跟景言诉说,可是碍在佳人面前,也不好直接对景言劈头就吼,唯有把炸开的尖毛自觉收回来:
“……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欧阳少名微瞇起眼,打量了这位在军中声名颇盛的美女圣手,显然已将这账记在心上了。
他对墨莲华微一颌首,算是打了招呼,转头就对皇帝陛下一贯的不客气:
“二对一,还有八千锋狼军压阵,这也能把人丟掉。”他淡道;“这么多年,我真不知道你的剑原来是拿来显摆的。”
青原怒瞪着他:“少说一句行不行﹖﹗”
“我当然要少说,不然怎么给他解释﹖”欧阳少名耸肩。
“再在这说风凉话,你给我滚出去﹗”
墨莲华看惯了皇帝那一对的琴瑟和鸣,完全接受不了这两位一言不合就掀翻瓦顶的画风,一时不防被这阵仗吓著了。
景言冲她摆一摆手,然后沉声答欧阳少名:
“烟岚当日是用毒暗算我和灵飞,而且明教把他带上昆仑山,并不只为了这场大战,而是另有目的。”
两人瞬即动容。
“我亦用不著你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激将法,让你们火速赶来,就是为了一起上光明顶救人。”
他示意青原和欧阳少名坐下来,既没发火也没反驳,实际上已算心甘情愿捱这顿骂了。
“你说烟岚把白灵飞劫走另有隐情,这是什么一回事﹖”欧阳少名皱眉。
景言转向墨莲华,眼里竟有些感慨,似是触及了故人的回忆一样:
“你跟他们从头说一遍吧。”
原来墨莲华此去余杭,终发现了天一派早已消失於人间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冥冥之中跟景言和白灵飞脱不开关系。
那日墨莲华重回芍药居,回忆起儿时在师门村庄的一房一舍、一草一木,愈发肯定这庄主便是从天一派出身的门人。可是明教当时放火屠庄,所有的线索已不剩分毫,她翻遍了焦土旧址,依然是一无所获。
关键时刻,她想起景言有次和自己閒谈的一番话:
“施曼菁和你一样,都是心有悲悯的大夫。是她那晚拼死保护小天,才不致让灵飞连最后的小不点也要失去。”
“她临死之前,让我记得把她夫君留下的明教药典焚毁。可是我敬她胆识气魄,不希望如此一个出色的女子没有遗物留在世间,於是把那些书典带离了芍药居,就埋在道风山十里河、洪老和两个小不点的墓旁。”
明教、药典……
“若是将来有机会,我派人把它们带回来给你,也正好可以让医书找到合适的主人。”
她飞身上马,赶到十里河边。
河傍竖了一块被剑气划过的石碑,两座土丘、三块墓铭,都一同于空谷树林中沉眠。她显然是打扰到这里的宁静,不顾一切扑到碑旁,纤指不断往下翻挖——
终于挖出了当年景言埋下的东西。
在一堆书册上,她首先看到了一个长形的锦盒。
她用滴著血的指头打开盒子,将里面的画轴摊了开来。
画卷上是一位栩栩如生的丽色,眉目带着慵懒的风情,仿佛下一刻便会含嗔带笑的往人投来。
——景言当初将芍药居遇袭一事归咎於自己身上,对施曼菁除了敬意、还有一份深切的愧疚,故而不只保住她夫君的书册,还将在书房顺来的主人画卷当作遗物藏好。
墨莲华仔细凝看,却有眼泪渐渐滴落下来。
画中的女子,和她记忆里童年就离开村落的大姐虽有出入,但那气质轮廓是骗不了人的。
一直知道江南曾有一所芍药居、庄里有位闻名江湖脾气古怪的女医——但她却不知道,这庄主就是她亲姐姐﹗
施曼菁那时并不叫施曼菁,她亦不叫墨莲华——
她们是江南穷户出身,父母早亡,被抱怀济世之心行医江湖的师父救起时,只有两个平凡的名字:
柳青、柳华。
她们俩拜入天一派,刚开始都是习医道的。可是她这姐姐骨子里就不懂安份,入门不过数年,便开始查找师门荒废的古典秘籍,希望能找些非同寻常的技艺来学,为此还三番四次挨了师父责罚,她有苦苦的劝过,可是却被姐姐一概驳回去了:
“你啊……做人就得勇敢些,別人不许就不能做吗﹖”
“我有次偷听到师父和师叔伯说,我们很久以前是天下第一流派,那个年代,天一派最著名的不是医术、而是术法,你听过什么是术法么﹖”
她不解的摇头。
“不知道就是了,师父从来不把术法教给我们,天一派的绝学不就要失传世间了﹖”幼年的柳青拉过她的手,慧黠的笑了一笑:
“明天开始,我们就动手自己钻研,才不管別人怎么说呢。”
柳青从藏书阁里偷来了一本厚重封尘的古籍,然而上面的篇章大多用字深奥,而且间或有各种复杂诡异的画符,并不是一个才刚十五六岁、没有术法根基的少女能够参悟的。
过不了多久,柳青就搁起那本厚书不读了。她以为姐姐觉得不新鲜了、终于收起玩心,却冷不防听到她低声的、带着憧憬的说:
“书上有提及,天一派历代最出色的少主术法大成,最终去了西域昆仑,自此远离中土……”
“昆仑山啊,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她没有意识到,就是这份憧憬,最终使她和姐姐一別永生。
柳青带着那本秘籍,在一个盛夏的午夜逃走了,临走之前,少女叩开了她的房门,眼神情急意切:
“柳华﹗柳华﹗”
“跟我走吧,我们去西域,去那个真正承继了天一派的地方﹗”
她年纪是姐姐的一半,胆量却没柳青的万份之一。
她不知道柳青的魄力和聪慧是哪来的。她只知自己喜欢这个美丽僻静的小村庄,想一辈子待在这桃花源里,永远和师父及其他同门一起生活,不去理会世间的尘俗人事。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后来追随白灵飞上沙场的勇气,她只希望人生能够安安稳稳,不需要再和小时候一样捱饿受苦。
她终究还是没握住柳青伸出来的手。
那手就在岁月里永远停定了,直到与姐姐天人永隔,她才在回忆里找著那晚它在灯火下的影子。
锦盒下面,埋著景言从庄里带走的典籍。她抹去泪水,翻起当中的一本,立即便知自己所料无差——
倘景言当时不是那么匆忙,曾经将典籍揭过来看,当可知道它们不是医书,而是和柳青从村庄带走、她后来偷潜入藏书阁所看到的一样,都是上古流传的术法秘本。无独有偶,这些幸存的典藏里,中间还夹着施曼菁的一本手稿。
“姐姐当年孤身去了昆仑,因资质绝佳,被扶光一眼相中选作侍教神女,不久后便被送上光明顶。她遇上了明教的掌药使者禇朗,后来和他两情相悅,已经决定要私奔远走。但就在那个时候,偏偏出现了变故。”
墨莲华似是不胜疲惫,一口气交代这些渊源,整个人都颓软下来,良久才再开口:
“当时前代教王风羽已经得知镜湖封印的内情,他对外讹称是要炼制绝毒‘十二夜冰’,实际上是闭关修习烨珩留在神音殿的术法典籍。但即使风羽有天纵之资,要完全掌握此门亦是有心无力,却恰巧当时在神音殿外、替他日夜送饭的心腹,正正便是禇朗。”
“禇朗知道风羽闭关所练的是术法,便求我姐姐把那本从师门带走的秘籍给他,助风羽突破瓶颈、以换取教王允许他们下山。她对禇朗死心塌地,不虞有他,便真的让禇朗把书带入神音殿中。可是当年扶光正和烟岚密谋夺宫,风羽出关后不久,便被扶光背叛幽禁,禇朗作为风羽的心腹,当然亦难逃大难。他和姐姐从光明顶突围,带着风羽交托给他们的典籍手抄复本,被人千里追杀来到中原。禇朗最终死在明教手上,而姐姐却侥幸逃过一劫,自此改名换姓隐居江南。”
“但扶光一直没有放弃去找姐姐,最终还是查到她就是芍药居的主人,这才发生了后来那场惨剧。”
距今八年,景言终于完整地听到那一件事的内/幕。
赤川王死前撇清了和芍药居的关系、烟岚当初在洛阳离间他和白灵飞时编造的谎言……这一切终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自己的确没促成这场屠庄之祸,曾经使他和白灵飞决裂的这个心结,终于也有能解开的一天。
“所以你们天一派的村庄……也是扶光夺位之后,追杀你姐姐时派人做的﹖”青原低声问。
墨莲华黯然点头。
堂内一时沉默,半晌后,景言对她道:
“善恶终有应报时,这一次我们上昆仑山,必定会替你们姐妹一雪此仇。”
青原和欧阳少名也是各自手按佩剑,显然跟景言有同一个念头。
墨莲华眼角一下子就红了,她忍著热泪,感激的朝他一笑。
伤情仍可留待他朝,当务之急,还是白灵飞的生死安危。
她哽著嗓子道:
“我也不清楚烟岚说的‘锁魂印’是什么,但风羽手抄的复本上说过,烨珩在镜湖设下结界的最后一道咒、便是来自封藏昭国元帅灵魂的‘锁魂印’。解铃仍需系铃人,要平复天劫,关键就在那家伙身上。”
青原闻言摇头。
“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他转过头来,沉重的对景言说:
“你俩离开太原前,我们在北境之战还是佔著上风。可是随着西域的异动愈盛,局势已经完全反过来了。”
景言远在敦煌,接到军报的速度自然没有青原快,这便心下一沉:
“怎么会这样﹖”
“阿那环在各个战场上都投入了大批影卫,北汉就像忽然多了几支黑玄军,而且还是杀不清、灭不光、能十二个时辰持续作战的可怕军队。现在每一场交锋,中原联军都愈来愈吃力,云靖和景焕康更险些被影卫毙於刀下,若非你和灵飞的处境实在太危险,我现在早就赶往阴山增援了。”
景言猛然按住眉心。
——他有设想过北汉会激烈反扑,也早作好长年在北境抗争的準备,然而反扑来得如此迅快,眼下这一切,都大大出乎他预想之外﹗
“再这样下去,恐怕阿那环真的能扭转大局。我怀疑,这些都跟他的术法有关。”
墨莲华沉吟片刻,忽然断言:
“昆仑山的封印已破,这便是‘血咒’骇人的终极力量——”
“那些影卫是长明王炼出的术鬼,他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组成如此庞大的影卫队,是因天地的邪灵全都供他任意驱使的缘故﹗”
三人闻言色变。
欧阳少名问:“如何才能使‘血咒’真正消失於人间﹖”
“我不知道。”墨莲华又是一叹,“但烟岚心中所想的,应该是把凤凰和施咒者一起祭入圣湖。所以她才费尽心机将锋狼军诱去敦煌,把那家伙带上昆仑山。”
“但要真正找到消弭恶灵的方法,恐怕只有上光明顶的神音殿、从烨珩的秘典里找出线索了。”
青原咬牙道:“现在阿那环已经在往这边的路上,他一到光明顶,便更正中烟岚下怀﹗”
景言逐渐紧攥十指。
“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尽快赶上昆仑山,先救出灵飞,然后再让你进神音殿,找出方法对付烟岚和阿那环。”
墨莲华决然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其实墨妹子就是一开始庄主的亲妹了。
好几次其实是想把伏笔写得明显些的,但都是我功力太浅的问题了orz 希望大家看完这章后能理解这错综复杂的前因后果
☆、报应
《山海经》曰:“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下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善守之,百神之所在。”
上古自有记载以来,便有以昆仑作十万大山之尊的传统。在术士横行、四海未平的时代,昆仑山乃修道之人最为崇仰之地,因为他们相信山里有诸天神明、聚汇八方灵气,故当历来数次大规模的门派之争,他们皆将决战的地方定在此处,以求天道所选择的一方能得神灵庇佑、号召天下。
及后这一带因此而常起战祸,牧民全都东迁往大漠去了,昆仑也就成了冰封荒芜的冻土。直至怀阳帝将刺马族民集体灭杀於镜湖,又有烨珩救走碧阳、为镇住湖中怨魂而开山立教,昆仑才变成现在由明教统领、繁衍出众多村庄部落的局面。
昆仑山脉横亘塔里木盆地以南,磅礡而险绝,其走势分作东、中、西三段,西崑仑从帕米尔高原向东南延展,就在克里雅山口转折成自西向东的中昆仑。明教总坛的建築群散佈在中西崑仑交界的各座绝峰上,由镜湖、白玉圣殿、教王殿组成的主坛光明顶,正正座落於克雅里山口西侧的神女峰,而神女峰西北不远方,便是阿什库勒火山群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