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戒指我戴着有点大,怕给弄掉,便收回了戒指盒里。我看着空荡荡的两百平的别墅,听着外面已经开始响起的鞭炮,别提有多寂寞。
除夕的晚上,竟然没有人陪伴。
我叹了口气,只好想着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情做,想来想去,还是继续我的康复训练算了。
我正弯腰要去扳动自己的脚腕,突然听见门铃响了。
我几乎以为俞衡又回来了,但转念一想,俞衡自己有钥匙,回来也不会按门铃。
我皱起眉,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正在这时,外面又响起拍门声,并听见有人在喊:
“开门啊!我冯深!”
冯深?
他怎么来了?
我给他开了门,他立刻挤进来,哆哆嗦嗦地在我家玄关抖,一边抖一边说:
“干嘛呢你?!半天不开门,想冻死我啊?!”
我给他找了双拖鞋,诧异地看着他:“你来干嘛?你不在医院值班?”
“你就盼着我天天值班是不是?今晚没我的班,我还不准回家了?”
“那你回家就回家,来我家干嘛?”
他缓了半天终于不抖了,“我家门钥匙落医院了,天这么冷懒得回去取,让我在你家呆一宿行不行啊?”
“……你家里就没别人了?”
“没了啊,就我自己。”他倒不见外,自己往客厅去了,左右张望,“怎么就你自己?俞衡呢?”
我垂下视线:“俞衡回家了。”
他显然非常意外:“他回家不带上你?我去,我还以为你俩早就见家长了呢,戒指都戴上了,闹了半天是见光死。”
我顿时不满地皱起眉,转着轮椅跟在他身后:“来我家住你还那么多话,小心我赶你走。”
“哎呦,就您这小身板,我还真想知道你坐着轮椅怎么把我赶走。”
我气得牙根痒痒,只恨不得把他那张欠抽的嘴撕烂。
我怎么能遇上这么个大夫,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又蹲在我身前,问我道:“最近恢复得怎么样啊?”
“就那样。”我完全不想搭理他。
“就那样是哪样?”他抓住我的轮椅不让我走。
我被他惹得不耐烦,他又道:“其实我就想来你家蹭顿饺子,谁成想俞衡不在,看样子是吃不上了。你吃了晚饭没有?”
“吃完了。你想吃饺子冰箱里有速冻的。”
“行啊,那我自己去煮了啊。”
……妈的。
我抽了抽嘴角,我特么就随口一说,中国人不就好让一让吗,他居然当真了。
那是俞衡给我留的夜宵。
我一阵心疼,只好不去看他,把自己挪上沙发,继续锻炼脚腕,同时双手揽在自己膝窝,用力把腿屈起再放平。
看俞衡平常给我弄得挺轻松的,为什么自己做居然这么累。
大腿的肌肉调动不起来,就没办法做站立或者行走训练,俞衡已经帮我锻炼了十来天主动抬腿,还是没有任何成效。
这恢复速度实在慢得令人发指。
冯深那边吃完了饺子,又跑回客厅来看我,我正专注于我的腿,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直到他跟我说话,并走到我跟前。
“哟,你能动了?”他说。
我抬头瞅他一眼:“一点点。”
“那好事啊,你干嘛绷着脸,一副我欠你钱的样子啊?”
我没搭理他,他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了,翘起二郎腿:“这种事情嘛,不能操之过急。我听老马说,他们老早以前也接过一个截瘫的病人,一开始被诊断为完全性损伤,结果人家硬是靠着毅力,自己不停地锻炼锻炼,最后居然站起来了。你知道他用了多久?”
“多久?”
他双手食指交叠比了个“十”。
“十年。人家用了十年才站起来,你这刚八个月,你急什么啊?”
我嗤他一声:“我跟他能一样?我有几个十年可走?走完了一个,还有下一个吗?你是想让我十年以后站起来了,直接走进火葬场?”
他不说话了。
“你今晚真的不回家了?”我引开话题。
“不回了,跟你这还能互相做个伴,回我那家里也冷冷清清的,一点人气儿都没有,没意思。”
“那你何必买那么大的别墅。”
他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台,都放的是春晚,“唉,你不知道,我那未婚妻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买个别墅,再养两三个孩子,看着他们楼上楼下地跑啊、闹啊,她就觉着特开心。”他耸耸肩,“不过现在孩子是养不成了,别墅倒是买得来,可惜也没她这个人了。”
我靠在沙发背上:“冯深,你说……要是等我死了,俞衡还会在这别墅里住着吗?”
“你死了他还在这住着干嘛?吊唁啊?早把这别墅卖了逍遥去啊,旅行去啊,世界那么大上哪去不行,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你这一枝花。”
我皱了皱眉:“冯深你就不能说点安慰人的话?”
“抱歉,我们肾内可不治这个。”
“那你又何必单恋你未婚妻那一枝花?”我决定以牙还牙。
“……你、你管我啊,我就喜欢那一枝花,别的我都不喜欢,管得着吗你。”
我冷笑,不再揭他老底。
同是天涯沦落人,干嘛在这自取其辱呢。
我继续锻炼我的,他在那边看他的电视,我们互不干预。
今天除夕,我没打算按正常点睡觉。
不过中途有些累了,我便小憩片刻,再醒来已经十一点多,我看到俞衡给我发了几条微信,我忙回他我刚才睡着了。
他给我录了段语音,没人说话,是噼啪的鞭炮响。
正好这时候冯深问我:“出去看烟花吗?”
“有?”
“应该有,大过年的还愁没人放烟花啊。”
于是我答应了他,换好衣服,让他推着我出了门。
有谁能够想到,我出事后第一个新年,不是跟俞衡过的,不是自己过的,居然是跟我的主治医生一起过的。
我看着天空中绽放的烟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突然想……想有个家了。
不是两个人的那种小家,而是能够团团圆圆,围满一桌子的,完整的大家。
我老了吗。
不然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念想呢。
只可惜……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了吧。
Chapter 47
冬天都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一眨眼已是阳春三月。
又经过两个多月的训练,我的腿已经差不多可以活动了,但是距离“自如”还差得远,勉强可以做一些小幅度的屈膝或者摆动。脚腕还是恢复得不太好,虽然开始训练得比较早,但至今也不是很灵活。
再去透析的时候也偶尔碰见过几次付迁,他父亲跟我父亲年纪差不多,以前确实见过,不过俞衡没能认出来。
也就天气最冷的那一两个月碰见过付迁,后来天气暖和了,就又变成他母亲来接送,或者他父亲自己来,看样子他工作也确实挺忙的。
因为除了我这种,别人基本都不让家属陪护,他父亲一个人呆着也怪无聊,能够碰上的时候我就陪他聊聊天,聊困了就睡。其实好多人都不敢睡觉,怕睡着了乱动,压到透析针或者牵到管子。我反正有俞衡看着,就放心大胆地睡。
不让我睡我也撑不住啊。
这天上午在家,我让叮叮咣咣的声音给吵醒了。
我一看表才九点来钟,俞衡一周就这么一次懒觉他居然还不闲着,不知道又在搞什么名堂。
我爬起床来,发现卧室门关着,可外面叮咣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可见动静到底有多大。
客厅里没人,动静貌似是从书房里传来的,我转着轮椅过去,果然看到俞衡在那鼓捣,地上排了一地的工具,榔头、钳子、螺丝刀、扳手、电钻、锯子,吓得我几乎以为他要把我房子给拆了。
我看着满地狼藉,直接就看愣了:
“俞衡,你、你干嘛把我地砖敲了?”
他抬头看我:“吵醒你了?”
这么大动静,我能不醒吗。
“不给你地砖敲了怎么固定,这东西要吃着你的力气,必须得固定好了。”
他到底在干嘛?
他给我地砖敲掉四块,两块一组,两组中间大概隔了两三米的距离。地上还扔着两根“匚”形的不锈钢管,长度正好是那两组瓷砖间隔的长度。
“饿了就去吃饭,都给你准备好了,凉了就自己热一下。”
我说好。
他一直折腾到快十二点,电钻和锯钢管的声音搞得我头皮都麻了,好在我这住的是别墅,要是住楼房,估计邻居已经把我大门敲爆了。
书房那边安静下来以后,我忍不住又去看了一趟,他已经把那两根钢管架好了,接地的一端直接敲进了水泥里,还用角钢、螺钉一类的玩意给上死了,现在他正用胶做最后的加固。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双杠吗?但是又比双杠低,大概我站起来也就到我胯骨的位置吧。
哦,我想起来了,那天他跟我说要给我装俩杠让我练习站立和走路。
这么快……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他上好了胶,先给我做饭吃饭,吃完饭又接着鼓捣。这回动静没那么大,我睡我的觉,他也不影响我。
这人精力实在忒充沛。
晚上等胶干了,他又在敲开地砖的地方抹了一层水泥,还把那四块取下来的瓷砖,通通一分为二,一边开半个洞,让钢管露出来,又把砖给我贴了回去。
……我真是服了他了。
不过还别说,他这么一弄,从外表看也不觉得很丑,挺平整的。
我家书房大,书柜里书也不少,就是平常没人看,我偶尔会去翻两本小说。被他加上这么个东西,也没觉得很挤,而且以后这闲置的书房,怕也得利用起来了。
第二天他带我去试那双杠,上之前他自己先试了一通,确定没问题了,才给我戴上矫形器,扶我上去。
他直接给我戴了一个从大腿固定到脚底的,因为我锁不住膝盖,让我自己站立肯定立马跪倒。
双杠的高度差不多在我胯骨往上一点点,宽度是我的轮椅刚刚可以卡进来。弯折立杆的地方是圆角,不会划伤人。地上铺了防滑垫,双杠上也裹上防滑套,避免我手心出汗打滑。
……这么贴心的男友怎么就让我给摊上了呢。
他扶我上去,贴在我身后,让我用双手把住双杠,等我站稳了,便道:“我松手了?”
我下意识就要说“别”,这么久了我还从没尝试过离开俞衡独自站立,结果他根本不等我答,已经撤开身,站到杠外去看我。
我顿时吓得攥紧双手,生怕一不留神把自己摔了。
俞衡倒好像不担心似的,完全不打算继续扶我。
矫形器帮我承担着一部分重量,膝盖和脚踝被锁得死死的,想弯都弯不了,我只要控制好我的髋关节不要动,挺直我的腰就行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腰部训练,这点腰力我还是有的。
他倚在双杆边看了我一会儿,便坐到单人沙发上去喝咖啡了,并对我说:
“先站十分钟。”
妈的。
我为什么突然有种,小时候上课迟到被老师罚站墙角的感觉?
他随便从书柜里抽了一本书,便坐那看了起来,我这可怜兮兮地被他罚站,干不了别的,只好去数书柜里有多少本书。
“站直。”他忽然道。
我都不知道他什么在偷瞄我,只好挺直腰板。
说实话真的很累,非常累,虽然有器械帮我固定住双腿,但腿上的肌肉全都紧绷着,没过几分钟我就感到酸痛不已。而且我太久没有站立过,身体完全习惯不了这种姿势下的承重。
“俞衡……”我开始求饶。
“才四分钟,坚持。”
天啊……
我只好胳膊上加力,试图以此来减轻下`身的负担,但还得悠着让左手不能太用力,注意力一转移,腰上就免不了松了劲。
“站直!”他又喝我。
啊……真的要撑不住了!
我几乎感觉自己随时都能倒下,但因为被矫形器固定着,偏偏又倒不下。那滋味别提有多难受,双腿的每一处肌肉都在绷着劲,每一条韧带都被拉扯,酸得都快能挤出醋来。
我以前从来没觉得站立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站到7分钟的时候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两条腿都在剧烈地抖,俞衡终于肯放我下来,让我坐在轮椅上,但还是没有给我拆掉矫形器,轻拍我的腿帮我放松肌肉。
他又瞅了瞅我的左手,问我道:“感觉有影响吗?”
我摇头。
“尽量别太使劲了,重心放右手上。要不我给你想个法子,只让你右手用力?”
“没那么夸张吧?只是支撑一下。”
“嗯……那你自己注意,如果疼了立马停下。”
他站起身,再次把我从轮椅上架起来,放上双杠:“继续。”
靠,还来啊。
“才站了七分钟你就坚持不住,那你以后怎么练习走路?你首先得能站稳了,才能迈出步子。站都站不稳,以后想用爬的?”
……能别这么损我吗?
莫不是跟冯深混多了,继承了他的毒舌功?
我翻了个白眼,可惜俞衡在我身后,看不到。
“自己去尝试锁住膝盖,不要只依靠器具给你的力量。”
“……好。”
Chapter 48
那天起我就开始练习站立,从一开始的七分钟,到十七分钟,到二十七分钟。我也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到底经受了多少小时的站立训练,从双杠上下来,还要继续锻炼膝关节、踝关节,增加屈伸的幅度,以增强对关节的控制能力。
等能够屈伸的幅度差不多了,他又开始让我躺平,按住我的脚腕,让我抵抗他的力量进行屈膝。他的力量有多大,我的腿力量有多大,这中间差的可真不是一星半点。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是大汗淋漓,又赶上夏天,开空调都不管用。晚上几乎是一沾着枕头就能睡死过去,连起夜都省了。
后来慢慢地可以控制住膝盖,俞衡就把矫形器给我下了,或者只穿脚踝部分的,让我自己练习站立。
刚一开始经常膝盖打软,随时觉得自己要摔倒,也确实摔过几次,不过地上铺着垫子,倒也摔不疼。但他坚决不肯来扶我,一旦我摔倒了,就必须自己站起来,直接站实在起不来,我就只能先爬到轮椅上,再通过轮椅站起身。
摔了几次我就知道站起来有多吃力,索性以后尽量不要去摔倒,拼命地控制自己的膝盖,大腿肌肉紧紧绷住,再酸再疼也绝不松懈。
随着腿部肌肉力量的增强,我也慢慢能抵抗住他的力量进行屈膝。有一次实在拼得狠了,直接把整条腿都从他手里抽了回来,还为了报复他这段时间对我近乎严苛的训练,泄愤地踢了他一脚。
……结果被他抓住脚腕挠了半天脚心,只挠得我连连求饶。
膝盖能够锁住,膝踝关节也能自如屈伸,再练习走路就容易得多了。但俞衡对我的步态也要求得十分严格,不准我歪歪斜斜,或者内八字。他又给我戴上矫形器,把膝、踝关节的屈伸都锁定在一定的幅度内,整条腿都必须在同一个纵面里移动。
等我适应了这种行走的姿势,他才给我卸掉器具,让我自己扶着双杠行走。
……又免不了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
我估计婴儿学走路都没我这么艰难。
听起来或许只是寥寥数语,但实际上,我从刚开始练习站立,到能够在平地内自如行走,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里俞衡还是继续在中医院学习,虽说是学习,但我看也就算半个医生,工资又涨了两次,差不多是正常水平了。
不,不是我给他涨的,是医院。
入秋的时候他让陈教授给我开了些中药,调理一下`身体,也养一养肾脏。
但尽管这样,我的肾还是在慢慢地衰竭,二月份的时候,五天一次透析就已经很难维持住了,最后一天会很难受,乏力、食欲下降,或者别的什么。俞衡不忍心让我难受,而且这样对身体也不好,就跟冯深商量,把频率提高到了四天一次。
起初我还是有些抵触,但冯深说我能够保持五天的频率保持一年多,已经相当不容易了,让我别要求那么高。我自己也同时发现,频率提高以后身体会舒服很多,就也释然了。
反正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和其他病友一样,一周三次,跑不了的。
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虽然肾越来越不好了,但腿慢慢变好,能够走路的慰藉要远大于增加透析次数对我的伤害。大概还有一方支撑着我,我就不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