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大人,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着。怎么,老友来访,你就是这样来迎客的吗?”
我听了也不装了,睁开眼,嘲讽地呵笑一声,模仿着穆祁的声音语气道:“我却不知,我几时结交了一个专爱深夜入室的老友。”
他倒也不恼,只道:“若非特殊情况,景蓝也不想如此失礼,只是有一位客人前来拜访,考虑到这位客人的特殊性,我只能冒犯一二了。丞相,烦请移驾。”
我坐起来披衣下床。
这期间我看了景蓝一眼,他的眼睛里,已经不是儿时那般清澈了,里面一团乌黑,我看进去,满是污浊。
见到了这位客人,我心里一肃,不得不承认这位客人的确很特殊。
竟然是钟柯。
太师,竟然通敌叛国。
我与穆祁互换身份,我留在燕都留意太师府的动向,他去往边关寻季谢将安都之事告知,做好两手准备。这件事情着实冒险,我与穆祁本没有什么交集,相处时间根本没有,即使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我对他有过些调查,他也与我有过交流,我也不能保证完全不露馅儿,如今我见到钟柯,心里就明白我这样的冒险,是值得的。
钟柯道:“眼下燕国称霸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连我梁国也不得不避其锋芒,燕国一半兵力都集中在安都一战上,分了一部分盯着我们,燕都必定防守空虚,我已悄悄集齐了五万大军驻扎在城外,待前方战事告捷,便可襄助你们一举攻下燕王宫,就是这燕王宫的布防图……”
我还道钟柯何故安分了这么久,他竟能瞒过灵剑山庄的探子搞下这么大的动作,原来他是将主意打到了这里。
景蓝就道:“这件事情,非丞相不大人能完成。丞相大人日日都要进宫代为处理国事,王宫布防图,想必你也清楚放在哪里。”
我沉吟半晌,道:“王宫布防图乃是机密,我不知放在何处,却能悄悄打探一二,只是这需要些许时日。”
“那是自然,这种事情自然是小心为上。”
房间的衣柜里有一个小箱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翻出来,里面是些不起眼的小东西,用木头雕刻的蚱蜢蛐蛐儿或是体积较小的鸟儿,是我这些天的劳动成果。这是我第一次制作傀儡,君罗此前有传授给我一些这样的法门,一直没有亲自动手实践过,这门手艺如今却能派上用场了,这些小东西,可以为我搜集证据,也能为我传信。
我将窗子打开一条缝儿,把它们都放了出去。
接下来这几日,我日日进宫,一如既往,好在穆祁并不是多话的人,他对谁都是淡淡的,我也不用花费心思在他的人际关系上,只是景蓝时不时就来催问我王宫布防图的事情,我只是一味拖着,等待穆祁的消息。
冬季的夜通常都长一些,今年的冬季,就格外地长,我这几日,睡眠质量大幅度下降。
我梦见许多画面,我梦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梦见灵剑山上那把独锋被人□□,封印崩溃,平静了数万年的三界再次面临劫难,天道崩塌,人鬼共泣。这些画面浮光掠影,帧帧斑驳,最后我梦见君罗,他对我说,“君念,天道放过了你,也放过了我。”
我隐约知道,这些事情是会发生的,只需要一个契机。
我却没想到,所有的事情,都挤到一起去了。
安都一战,历时两月,终于在过年之前结束,大战告捷和燕云已经与季谢会合的消息一起被傀儡带了回来,穆祁在信上说燕云已经将此一战的消息全面封锁,他们已经秘密分出一支轻骑军,轻装上阵,正以最快的速度往燕都赶,让我再想办法拖住一些时日。
我一边稳住朝堂,安定民心,再与景蓝周旋,一边让放出去的傀儡加快动作,等到前线大战告捷的奏折终于送回了燕都,我也在那日,将王宫的布防图交给了景蓝。
再有十日,就要过年了。我偶尔抬头看看天,觉得越发阴沉。
景蓝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告知我今晚将会有些混乱,还是不要出门了。
若此时是真正的穆祁,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使是被控制,不得已才做出这种事,也要背上个通敌的罪名,少说也要被革职流放,景蓝眼下说出这番话,让我觉得甚是讽刺。
我看着景蓝,淡淡道:“景蓝,你终于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
景蓝只是笑了笑,转身走了。
今晚会有些混乱,我自然知道,而且会相当混乱。
我还是安分地呆在了丞相府里。
第28章 扬汤止沸
我想,既然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发生的,那有些伤害,能避免就尽力去避免吧。
我派人出去贴了一张告示,提醒百姓今夜城中宵禁,任何人都不能出门,不管是遇到什么情况。这些日子不管是谣言,还是街上加强不少的官兵警戒,燕都的气氛持续低压,住在王城根底下的百姓最是敏感,我自知他们此时正值惊惶,但是当我被一个妇人扯住了衣服惊慌地问:“相爷,相爷,您位高权重,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官,您知道王上会回来的吧?他会回来的吧?”而她的身后围上来一大群人,面上的神色都与这妇人如出一辙,殷殷看着我的时候,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鼻子酸了半边。这些百姓,不管是受到什么样的舆论影响,但是只要一有危急情况,第一个总是先想到燕云。
我郑重向他们承诺:“我保证,王上一定会平安归来,燕都也会没事,过了今晚,一切就过去了。”
从傍晚开始就下着小雪,絮絮地兜着风在半空中徘徊,绕了几圈,终究还是落下来了。我在檐下一站就是许久,管家看见了,走过来道:“爷,天这样冷,您进屋去吧。”
我摇了摇头,道:“火很快就会烧起来的,它会从王宫,一路烧到这里来,稍有不慎,一个都跑不了。管家,你回去吧,告诫府里的人,今晚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管家叫了一声“爷”,声音有些颤抖。
我笑笑,“没事的,过了今晚就好了。”
我现在还以为过了今晚就好了,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等到外面的马蹄声占据每一条街道,等到王宫的方向远远传来兵戈声,等到后半夜,兵戈声止,让人以为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猛然间升腾起来的喧嚣肆虐的魔气,我终于知道,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燕云回来了。
红萧呢?
“君念,我终究会成魔。”
他没有骗我,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骗我,他真的成了魔。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却知道,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要去找燕云,要亲眼看着他才能安心。
我总算知道为何这段时间那些妖物都不见了,是红萧成魔,他们不得不避其锋芒,都躲回去了。那边浓重的魔气让我十分不舒服,城中死寂,一个人都没有,那边的声响很遥远,我莫名觉得十分惊慌,加快了脚步,向王宫跑去。
雪已经停了,我穿过重重宫门,来到殿前广场,入眼,满目斑驳,终于知晓什么叫做尸积成山,血流成河。燕云就站在殿前,穆祁,季谢一干人在他身后,都在看着广场上一袭红衣的那个人。
他已经不是我记忆之中的那个莫鲜衣了,也不是红萧,他这个样子,我没有见过,分明还是那张脸,人却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我一开始知道知道他叫做莫鲜衣的时候,心里觉得这真是个贴切的名字,莫鲜衣,莫鲜衣,鲜衣怒马的鲜衣,人如其名,他就该是那样一个恣意潇洒的人。后来我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做红萧,是个狐妖,魅惑天成,妖艳不可方物,一颦一笑勾住了帝王心,面上巧笑倩兮,背地里一一打点,摧毁了一个皇朝,那个时候他还说,他会成魔。
那时我还没有相信。我怎么能不相信呢,我怎么就没有相信呢?
他是为什么成的魔,为的什么?
我简直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茫然看燕云一眼,又看着下面的红萧,他身上黑气缭绕,硬生生将一袍红衣浸染,眼中带着凌厉的笑,邪佞,死死盯着燕云。
身后传来肖夫人崩溃的哭号:“作孽,作孽啊,?0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娴氖翘烀豢晌ィ馐潜ㄓΓ馐潜ㄓΠ。 ?br /> 我转过身去狠狠抓着她的胳膊,沉沉盯着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道:“你的儿子,如今已经是天命所归,即使一开始他坐上这个位子不光明,那也是你做的孽,是你,不是他!要报应,也该是由你来承担!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错,也要错到底,明白吗?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了,你还要给他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吗?!”
肖夫人眼中一片混乱,被我的眼神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摇头:“不……不……”
我放开她,下面红萧已经有了动静,他手上捏着印决,眼睛不离燕云,“什么天道认定,什么命中注定,我会死在你的手上,凭什么,凭什么!你一介凡胎,凭什么我就要载在你的手上?燕云,以你为你赢了吗?你以为,你赢了吗!”
燕云没有说话。
“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燕云,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魔气席卷而过,以红萧为中心,向四周无限蔓延开来,浓郁的黑气里夹杂着凄厉的哭号,尖锐刺耳,令人心神动荡,脑中混乱,我看两旁的士兵们都支撑不住一个个倒地不起,眼中隐隐泛红,这样下去,这些人必定成魔。这里如此,城中的百姓呢?整个燕国呢?天下人呢?
若不阻止他,那后果……我没有来得及想后果是什么,脚下一动,就已经向红萧冲了过去。
天道!什么天道!你若此番看得见,便让我阻止了他,有什么错,那也是我造的业,不要让天下人为你所谓的权威陪葬!
我终究是肉体凡胎,没有灵气,没有法力,也不知道要如何阻止他,但是如果可以,我愿意放弃我身上一切气运,一切庇佑,即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也甘愿,只要能阻止他。
白日里我还当着百姓的面承诺,燕云会平安,燕都会平安,过了今晚,一切就过去了。他们殷殷切切的眼神还在眼前,清晰可见,我怎么能失信。
我造的业,我来担。
黑雾浓重,我在重重魔气中,看见了红萧的眼睛。
红色的眼睛,像火,重重烈焰,焚烧不止。
他心里在想什么呢。我对他说:“红萧,停下。”
他看着我,脸上一阵扭曲,十分痛苦的模样,忽然嘶吼起来,“是你!是你!你的眼睛!”
我一瞬不瞬盯着他,道:“红萧,停下来。”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作用,我的眼睛里一阵绞痛,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顾不上去看是什么,我握住他的手,“红萧,你心里有怨,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错,是我要执意违抗天道,才有今天,你要怨,就怨我,你要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停下来。”
红萧死死盯着我,神色痛苦万分,听了我的话,沉沉笑一声,“你……对,就是你……若不是你逃避你的命数,我也不会变成这样!君念,五万年前你就以身祭了天道换三界安宁,三界里何人不感念?五万年后,你也要以身祭了这个红尘,换世世平安吗?!”
我眼中剧痛,还是死死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是,红萧,只要你停下来。”
红萧咬着牙笑起来,“好,好,君念,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他终于动了手,以手化剑,深深刺入我的腹部,大量的魔气喧嚣肆虐,源源不断传入我的身体里,剧痛越过身体,直击灵魂,嗓子里一声嘶吼再也绷不住,眼中粘稠的血加速滚落,视线一片模糊。
他已经成魔,不是那个红萧了。这一点,我此时此刻,无比深刻。
红萧的嘴角也流下血来,冷冷道:“君念,我放过我自己,这便杀了你,一同消逝,你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不说话,我说不出来了。
我听到身后燕云嘶声大喊:“阿念!”
周围很混乱,我眼睛快要看不见了,满目混沌,在这一刻,我想起君罗,我想,他想放过我,我却没有放过我自己,君罗,对不起了。
天空中遥遥传来噼里啪啦的炸响,一直酝酿着蔓延到这里,一声惊雷,猛然炸开。
我下手杀死皇帝的时候,天上也响起了这样一道雷。
我转头看去,模糊中感觉到远远地,有个人拖着一把长剑,走过来了。
君罗。
君罗,他从灵剑山上拔下了独锋,我恍惚想起来一些,那把剑,是我的,是我留下来的,君罗把它拔下来了。
这段时间做的梦,都是真的,在梦里君罗对我说,“君念,天道放过了你,也放过了我。”
君罗!君罗!他想干什么?
他将独锋向燕云掷去,身形如风,掠到我身边,一掌将红萧击退,搂过我退到一边,手捂在我腹部的伤口上,用法术帮我治疗,我觉得稍稍缓过神,模糊中一睁眼,就见到燕云迅速迫近红萧,举起了独锋。
独锋是上古神剑,即便燕云是个凡人,红萧也万万不能抗衡,而且红萧也丝毫没有反抗,反而向独锋的剑尖挺起了胸膛。我眼睁睁看着燕云将剑刺进他的胸口,那样斑驳深刻,深深镌刻进我的脑子里。
天边隐隐亮了起来,灵剑山的方向却还是深重的漆黑,有比方才红萧所施展的魔气还要凌厉万分的怨气从那里散发出来,君罗抬头看向那边,眼中肃穆,我看着君罗,心里一阵惊惶,“你要做什么?君罗,你告诉我。”
他低头看我,轻轻擦去我脸上的血,捂住我的眼睛,有温暖的灵力从他掌心发出来,温养我的创伤,他的唇落下来,深深吻住我,细细密密,翻搅缠绵,最后他说:“这是你用性命和一身道行保住的三界,我不能让它毁了。天道放过你,也放过我,我得偿所愿,很圆满。君念,珍重。”
随后眼前一黑,意识被拖进深远的黑暗,我沉溺其中,挣脱不出。
这个人,作为有求必应的傀儡师,人间行走五万年,给无数人一个结局,他自己所求的结局,却是这样。
即使是在深重的黑暗里,心口处也翻涌剧痛,久久不息。
君罗。
我却清楚,从此世上,再无君罗。
第29章 杯中往事
这一觉,我睡了很久很久。梦中山河入画,卷卷磅礴,有个人行走岁月,载载不息,他以人执念作伐,□□于红尘之中,本是为了一人,后来聚沙成塔,葳蕤一生。世人都说世有高人,有求必应,滴血为誓,以一个傀儡送一场浮生,君罗,若我以心头之血,向你要一个愿想,你应不应?
你这样在乎我,想来你是应的。
那我就当你欠着我一个心愿了,等你回来,你再还给我。
意识一片混沌,许多事情不能分明,但是有一件事,如同附骨之疽,挣脱不出,即使是在梦中,也时刻提醒我,君罗死了。
有许多事不能逃避,我还是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时候,阿木在身边。
阿木还是圆圆的脸蛋儿,圆圆的眼睛,却不再像以前一样灵动了,他又恢复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个模样,眼睛里有深重的难过,一副要哭的样子,可是他是傀儡啊,他哭不出来。
“君念哥哥,你终于醒了。”他抓着我的手,看模样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心情,君罗与他五万年朝夕,一夕离去,我又昏睡不醒,他从心理上可说一句孤立无援,举目无亲。
眼睛能看见东西,隐隐约约还有一些些刺痛,很不舒服。我将四周打量一圈,认出来这是我以前的寝殿,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还是觉得虚弱,勉强坐起来,将阿木抱在怀里,道:“阿木,我睡了多久?”
阿木道:“一个月了。”
一个月了,“其他人呢?”
“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他们都到前面去了,这里只有君念哥哥和阿木。”
我点了点头,靠在床头闭上了眼,阿木又道:“君念哥哥,你的身体被大量的魔气腐蚀,伤得很重,好不了了。”
我能感觉到。
“君念哥哥。”我听到阿木说:“阿木可以治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