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玖不知道刚刚偶遇的大学同学已经脑补了一场校园同志恋人毕业后分道扬镳一方攀上高枝另结新欢的狗血大戏,他正和沈广霁说起刚刚在地铁上关于群像构图和赋格音乐之间的联想。
沈广霁道:“我看了今天的节目单,正好下半场的时候有相关的曲子。”
周念玖道:“那太好了,听完之后正好整理一下,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沈广霁笑道:“看来你很享受这个课题。”
周念玖道:“以前没留意过理论研究也能这样有趣。”
“简直让人乐此不疲,对吧?”沈广霁提醒道,“可别让这些绕花了眼目,最重要的还是笔下的世界。”
周念玖笑道:“当然,没有什么能比画画更有趣更要紧了。”
是了,就是这样理所当然笃定的笑容,沈广霁视线比平时多停留了一会儿,又在旁人察觉出异样之前收回,离开场还有一小段时间,他建议先到外面走一走。
月亮已经升起来,弯弯的一道在人工湖的水面照影,和煦的晚风中吹来南城巷陌里槐花的清香。周念玖遥望大街对面紧闭的旧宫城,道:“我妈妈常提起这里,说这儿是五朝帝都,放眼望去,有看不尽的琉璃瓦,数不完的皇城鸦。”
“是这么回事,尤其往景山北海那边走,整条路都是老树老胡同,走在那儿就跟跨越时空跟历史对话似的,”沈广霁道,“我小的时候家里管得严,轻易不让出门,有一次我趁家里大人不在偷偷坐公交车跑到这边,像探险一样穿过那些纵横交错的老街,最后走得累了饿了,就二环边上的一家糕点铺子买了瓶北冰洋再加上两毛钱的芸豆糕。”
周念玖疑惑道:“芸豆糕?”
“一种点心,”沈广霁问,“你到这边有几年了吧,没吃过这个?”
周念玖摇摇头,他对吃的不大讲究,平时都是随便对付。
沈广霁笑道:“这个好办,那家铺子现在还在开,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我带你去尝尝?”
周念玖说:“好啊,我还想看看你说的老街,试试穿越时空的感觉。”
沈广霁道:“干脆你今天就住我那儿,明天一早我们直接过去。”
周念玖说:“行,晚上正好聊聊赋格的事儿。”
沈广霁又笑了一回,道:“你还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浪费。”
周念玖说:“因为我们是由时间做成的,造成我们的物质就是时间。”
沈广霁道:“听起来像是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的另一种说法。”
周念玖说:“是赫尔博斯,有一段时间方乐业很迷他,听得多了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沈广霁道:“原来是他,不过这话让我想到弗里达。”
周念玖说:“这一点都不奇怪,弗里达对自身的挖掘与赫尔博斯对生命的思考有共通之处,巧合的是他们两个都是拉美人,而且生于同一时代。”
沈广霁道:“或许这次课题结束之后,我们可以试试从文学的角度解读绘画。”
周念玖说:“作为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学生我不得不提醒沈大画家,这是个深坑,千万别掉进去。”
沈广霁笑道:“不是还有你这个警醒的同路人在吗,真到那个份上请务必拉我一把。”
“当然,我可是曾经把整只脚都踏进坑里然后全身而退的人,这件事恐怕没什么人能比我做得更好,”周念玖丝毫没有察觉这样的角色定位有什么其他深意,他说,“不过作为同路人我不得不提醒一句,我们该回去了,要不就只能等音乐会的下半场了。”
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音乐厅里大提琴的声音如同醇厚的低语在聆听者的耳边轻诉,而在东边的沈家老宅,孟梦接听了陈家豪的电话。
“孟梦你终于接我电话了。”陈家豪说,他之前打了好些电话孟梦都没有接,这次换了个号码,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陈少应该正和新婚妻子度蜜月吧,现在给我打电话合适吗?”孟梦漫不经心地翻着眼前的谱子,那是她不太满意的几张,正琢磨要怎么修改。
陈家豪道:“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和你解释清楚,是关于当年的事情。”
孟梦道:“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还解释什么?”
陈家豪道:“孟梦,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当年的事,包括你,包括我,还有小竹,我们不过只是某些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棋子罢了。”
孟梦不置可否地笑笑,道:“听说陈少今年刚入主陈氏,该不会是被职场套路迷了眼,看什么都阴谋论吧。”
陈家豪道:“那些不是我凭空想象,真的确有其事,孟梦你信我。”
孟梦道:“好吧,就算我信你,但你在和我交往的过程中还和韩小竹纠缠不清,这难道也是别人逼着你做的?”
陈家豪一时语塞。
孟梦道:“陈家豪,既然已经分开,很多事情就不要说穿免得大家难堪,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就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打了我也不会接的,就这样吧。”
说罢孟梦挂断了电话,她随手点开一段曲子,是《救风尘》,花旦华丽的唱腔悠悠拉长,却让她止不住心烦意乱。按理说陈家豪是她唯一交往过的男友,但不管是之前的婚礼还是刚刚的电话她的内心都没有半点悸动,而且当年交往的情形她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按照妈妈沈广晴的说法,她这段中学时代的恋爱是从一场欺骗开始以一场背叛结束,所以分开后她很是消沉过一段时间,等回过头就把这段不愉快的经历抛在脑后了。
孟梦揉了揉太阳穴,她不能再想了,一想这些她就觉得脑袋疼。旁边的电话又响起来,她随意看了一眼,又是陌生号码,她有些不耐烦地接了,说:“我说你不要再打过来了。”
“是我。”那边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
“哥?”孟梦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说,“你回来了?”
“刚下飞机,”孟醒道,“刚和谁打电话呢?”
“是陈家豪,”孟梦说,“他最近不知道发什么疯老不停地打电话过来,我不接他就换了个号打给我,还说什么当年的事情有内.幕之类的,我就搞不懂了,明明他都结婚了还把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干什么,真受不了他。哥,你说我当年怎么就看上了他?”
孟醒道:“什么内.幕?”
孟梦知道自家哥哥不会随便问这么一句,于是弱弱地说:“能有什么内.幕,多半是劈腿男找借口。”
孟醒道:“下次他要再找你,你就问清楚。”
“好吧。”孟梦说,“对了,哥,你这次呆多久,我现在住老宅,你来吗?”
“不了,”孟醒道,“我回来办点事,办完就走。”
孟梦不满地哼了一声,说:“哥,你说我们都多久没见了,你就不能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点时间来关心一下你亲爱的妹妹吗?”
孟醒道:“所以我打了这个电话。”
孟梦无语,说:“回都回来了见一面有那么难吗?”
孟醒道:“再说吧,我在办租车,先不说了。”
孟梦气呼呼地盯着已经被挂断传出嘟嘟声的手机,说:“讨厌的大冰坨子,每次都是这样,爱来就来想走就走……看我不烦死你……”她啪啪啪摁了一堆信息过去,果不其然,一会儿那边回来一条信息: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
孟梦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孟醒把手机塞回兜里,车行那边的车子已经准备好了,他接过钥匙把车子开上了机场高速,这个时段的路上还有不少车,他开得不算快,算算时间他怎么样都不会错过今天要见的人。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俾夜作昼
孟醒在北四环一家酒店办好了入住手续,到了房间不一会儿就有人敲门,他从猫眼确认了一下然后打开门,进来的是一名戴着鸭舌帽男子,他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递给孟醒。孟醒接过来直接连到已经开机的电脑上,他大致浏览了一下里面的文件,道:“很好,这下东西差不多齐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他低声在孟醒旁边说了几句。
孟醒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道:“你是说他今晚约了沈广霁去听音乐会之后又去了沈广霁的住所?”
“是。”男子道,“那边盯梢的人好像拍到了什么,如果他们动作够快的话明天知名画家沈广霁夜会同性密友的消息就会满天飞了,我们要不要透露给方家让他们早点采取措施?”
孟醒淡淡道:“不用。”
男子道:“可我们不是要和方家联手吗,为什么不做个顺手人情?”
“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沈广霁之前的谨言慎行只是做做样子,为的就是找个机会卖破绽给对方,好让人以为拿捏到他的短处,”孟醒已经看完了最要紧的那几项,他合起电脑,道,“等对方以为拿下一城时,他会在对方毫无防备时在其痛处给予重重一击,这才是我所知道的沈广霁。我们贸然出手说不好会打乱他的计划,到时候人情做不成反而惹上这么一位,那就得不偿失了。”
“原来如此,还好他算是盟军,不过小周是不是也会被牵连进去?”男子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如果周念玖在这儿的话一定会认出他就是带路去周素兰故居的那个王姓男子。
孟醒道:“老王,你太小看沈广霁了,依我看,他巴不得利用这次机会一石三鸟。”
“怎么个一石三鸟?”老王疑惑道。
“这位大画家恐怕已经动了凡心,可惜周念玖是个傻子,方沈两家也不是那么好过关,所以他干脆来个真戏假做试试深浅,”孟醒冷笑一声,道,“上次出国采风,这次是公开恋情,假公济私这种事也就他能做得这么漂亮。”
老王想起上次看到的那个温文有礼的男子,真是一点都没办法跟孟醒口中这个多智近妖的人联系到一起,他说:“沈广霁这么多心眼,小周不是被吃得死死的?”
孟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老王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我也是看在他是故人之后多言语几句,放心,我很有职业道德的。呵呵,今晚陈家那边好像有点料可以挖,我先回去干活儿去了,呵呵,干活儿。”
“去吧。”孟醒等老王离开房间后再次打开刚刚老王拿给他的U盘,B市有影响力的几户人家的资料都在上头,包括方、袁两家,当然也有沈家,他把鼠标在方、袁两个文件夹上游移了一下,然后先点了开袁家的那个,这个家族能和方家分庭抗礼几十年自有它的厉害之处。袁家建国前就掌握了华国大部分商会,建国后开始发展政治力量,所以袁家和各地的商界大腕过往甚密,就S市来说他的父亲孟深就是袁家的拥趸,B市的后起之秀陈家也暗地里拜过袁家的码头,更不用提袁姓本家所在的中原地区以及政治势力起步的西南。
反观部队出身的方家,除了嫁到商界清流沈家的方兴艾和现在不务正业的方乐业,其他无一例外都是军政系统里的人,而方兴艾之前也是个文艺兵,出嫁之前才从部队转业出来。
两家不同背景直接导致政见方向不合,而且渐渐形成两大派系,根据老王得来的可靠消息这次换届袁系扶持的是傅康宁,那是位风度翩翩的政治新秀,每一任上政绩都非常漂亮,民间呼声也很高,而方系支持的是彭志远,是军区出来的一位老政委,素以擅长用兵治军严谨闻名。
明天孟醒会去见方家现任掌门人方怀民,这位大表舅他在外祖母在世的时候见过几次,印象中是个十分平易近人的人,但越是这样他越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很难了解这人的心目中哪些筹码才是真正有价值的,这种无法全盘掌控的感觉让孟醒不太舒服,这也是他当年没有立即答应方兴未方老爷子合作的原因。如今时移世易,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束手束脚的中学生,出国后以心腹的名义成立的离岸公司现在已经资产数十亿,再加上他在AP风投积累的个人影响力,境外多的是愿意跟着他往华国投钱的公司。
其实孟醒对最后哪家上台不太在意,比起烧脑的官场厚黑学,他更喜欢玩金钱游戏。他原本的计划是在方袁两家派系斗争中适当地添上一把柴,然后让他的商业帝国借着后续的冲击波在华国的政治核心B市站稳脚跟。但他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B市的商业环境其实比他想象的简单,打头的沈陈两家中,沈氏的当家人沈广晴显然不会跟他对着干,而另一边的陈科不过是刚刚借着袁家的助力站在一线阵营,根基远远不及沈家稳当。这种情况下,他该跟谁合作简直一目了然,这一次和方家谈完之后,他那家挂名公司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入主华国,然后鲸吞掉这次斗争中的牺牲品。
孟醒看完所有文件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长时间精神集中让他有些疲惫,但是时差和早就成型的作息规则都让他无法成眠,他站起身拉开落地窗的窗帘往外看去。
房间位于三十层,孟醒从窗口能看到B市的一幢标志性建筑,建筑柔和的蓝色光芒稍稍舒缓了眼睛的酸胀,他忽然想起周念玖那双毫不设防的蓝眼睛,他们已经五年不见,但这对孟醒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定期发到邮箱里关于这个人的近况报告,这封邮件能让忙到不知身在何处的他能在第一时间分清自己身处现实而非梦境。
与此同时,睡在沈广霁家的周念玖被噩梦惊醒,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对着意识里尚未褪去的无边黑暗大口大口喘气,等平静下来,他看到房间门缝里透过来一丝微弱的橘黄色灯光。灯光是从楼下大厅传过来的,周念玖打开门从二楼往下看,只见沈广霁正躺在大厅的沙发上,他看上去睡得不太舒服,皱着眉翻了个身,身上的绒毯一大半都掉到地上。
周念玖回头看了一眼刚刚睡的房间,小声道:“说什么客房,原来是把房间让给我自己睡沙发。”
他轻手轻脚地下楼,拎起毯子重新给人搭回去,想了想还是推推沈广霁。
沈广霁很快醒了。
周念玖说:“你去房间睡吧,沙发太软睡了对腰椎不好。”
沈广霁道:“你呢?”
周念玖指指他正躺着的地方,说:“下半夜我睡这儿。”
沈广霁笑道:“你这会儿就不怕对腰椎不好了?反正我都睡到这会儿了也不差这两三个钟头。”
周念玖说:“不行不行,总不好我占着你的床让你睡沙发吧,还是我睡这儿。”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争了半天,最后沈广霁道:“算了都别抢着睡沙发了,干脆都去床上睡得了,就是不知道旁边多一个人你会不会不习惯?”
周念玖道:“你忘了有一回我流落街头被你收留的事儿了。”
沈广霁笑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来,那会儿你可真能睡,从车上一路睡到酒店,到了酒店也是倒头就睡着了。”
周念玖不好意思地说:“所以啊,你还是考虑下你自己能不能睡好比较实际。”
沈广霁道:“和别人能不能睡好我是不知道,不过从上次的经验来看和你一张床肯定没问题。”
达成共识之后,沈广霁抱着绒毯回了房间,躺下之后他问周念玖:“我记得上回你是一觉睡到天亮吧,怎么这个点儿醒了,不会是我这床不如酒店的舒服吧?”
周念玖说:“挺舒服的,而且我不认床,高中冬令营的时候两条凳子搭几块木板的床我都睡过,哦,那会儿孟醒也在。”
沈广霁道:“什么时候的事?”
周念玖说:“就是高三前的那个寒假,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木匠师傅就是在那儿遇到的,是他给我启发,让我学会从另一个角度去解读绘画,可惜我回头想去找他却再也找不到了。”
沈广霁道:“你没有留下他的联系方式?”
周念玖遗憾地说:“没有,”他把当时的保密协定以及文明远后来多方打探却没有结果的事情跟沈广霁说了,“看来要再见赵师傅一面只能等待奇迹出现了。”
沈广霁问道:“你说那位木匠师傅姓赵?”
周念玖说:“是啊,除了赵师傅,还有刀子嘴豆腐心的李婶,她家老爷子腿脚不大好,不知道老人家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沈广霁若有所思地说:“五年而已,变化应该不算大。”
不说这些周念玖都不知道他把那几天的人和事记得那么清楚,他忍不住微微笑道:“一开始觉得很苦,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挺有意思的。不知道孟醒后来那几天怎么样,李婶挺看不惯他的,估计把他折腾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