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玖揶揄了他一句,便由着他在房间里摆摊开写,自己则翻开候机时买的书看。
时间近晚,楼道很快就热闹起来,关系好的同学更是凑在一个房间里神侃,周念玖和方乐业这边也有人过来打招呼,但是这两人一个自带冷场效果,一个忙于码字无暇旁顾,来者都是悻悻而归。
“我说周小念你好歹也跟人多聊几句,”方乐业交完公粮阖上电脑,说,“你没见人尴尬得脸都红了?”
“不知道该聊什么。”周念玖说。
方乐业无奈地摇摇头,说,“得,接下来的我来应付,系花也该到了吧?”
果不其然一会儿娘子军就杀到,系花也在当中,可惜的是姑娘的注意力明显更多落在一旁寡言少语的周念玖身上,任凭方乐业怎么舌灿莲花,对方也就是礼貌性地笑笑,摆明了对他没有太多兴趣。
“周念玖,我上次去A国时看到你的《科莫湖畔的春天》,虽然不是很懂绘画,但是你的画让我联想到记忆中最纯粹最美丽的东西,看过之后内心安宁但又有种莫名的感动,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再看看那幅画。”系花说。
周念玖对于自己作品现在正在哪里展出并不清楚,他的画作参赛参展都是史蒂夫的人安排,而他本人在业界对外的身份是卡希尔私人支持的新晋画家之一,于是他说:“这个都是经纪人在负责,晚些时候我让他把参展日程发过来。”
系花浅笑嫣然道:“那我晚点过来找你。”
“不用那么麻烦,你把邮箱号给我。”周念玖随手把桌上的酒店便签纸递给她。
“这样啊……”系花笑容僵了一秒,而后很快接过来写上一个邮箱号。
等女生们离开后,方乐业拿起被系花倒扣在桌上的便签夹,啧啧不平道:“居然是手机邮箱,周小念,你已经基得这么明显了,为什么妹纸还是比较爱你。”
周念玖则是揉了揉被女生们轰炸得有些疲惫的耳朵,说:“明明她们刚才都围着你。”
方乐业更加愤愤,道:“那是拿我当男闺蜜用呢。”
周念玖笑笑,刚刚来的女生中不是没有喜欢方乐业的,只不过方乐业从来都只把眼睛放在最漂亮的那个身上,哪里看得到别的小花。
晚宴就在酒店的宴会厅,就餐之前播放了祝贺制作的视频,当年的一些旧照片还有近期拍的照片视频都剪辑在里头,配上颇有气氛的背景音乐和文字,很有青春不散场的煽情意味,有几个感情比较纤细的女生甚至偷偷抹了眼泪。
周念玖看着视频里那些眼熟或者不眼熟的脸庞从入学时的青涩变成如今的风华正茂,九年时光改变最多的不是样貌和打扮,而是曾经清澈的眼神,正如之前系花在谈及他的画时,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她确实曾被打动,不过她的身体语言透露了太多讯息,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引诱,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美丽并且聪明的懂得如何加以运用,那是年少时的她所不曾熟练掌握的。
视频热场之后晚宴变得脉脉温情起来,多年不见的同学似乎又找回旧日时光,席间觥筹交错,男生女生组着团轮桌问候敬酒,这种时候连平时不喝的都会给面子的抿一两小口,周念玖也不例外,这些年他有计划地喝上一点,好让自己不至于沾酒就倒,酒过三巡,不知不觉到了该散场的时候,有人建议在酒店的酒吧再来一轮,也有人提议夜爬西山,后者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去吗?”已经微酣的方乐业凑过来问。
“去看看。”周念玖在B市五年,西山去过不下百次,但还从没有过夜爬的经历。
“那我也去。”方乐业站起身来,他揣了一瓶矿泉水在兜里,又塞了一瓶给周念玖,说,“带上,这会儿山上的小卖部可没人。”
月亮悬在山顶,除了他们这一帮人其他夜爬的人也不少,森森树影也被人群衬得不带一丝鬼气,周念玖和方乐业不徐不缓地走在队伍的后头,快到山顶的时候渐渐可以从观景台上看到山下民宅里的灯火,那些灯盏的明灭之间有人归来,有人睡去,也有人离开。
周念玖忽然说:“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呃?”方乐业一把拉住他,道,“这都快登顶了,什么事儿那么着急?”
“我去找沈广霁。”周念玖说。
听到这个名字方乐业酒一下就醒了大半,他道:“你也没喝多少发生么酒疯,小表叔他这会儿在哪都不知道呢,你上哪儿找他去?”
“先去一趟他的住处。”周念玖说。
“都说了他这阵子没回去,我都跟保安打招呼了,让他见了小表叔第一时间打我电话,”方乐业掏出手机,说,“你看看,没有联络我对吧。”
周念玖说:“我总觉得该去那儿看看。”
方乐业和他僵持了半晌,终于在他固执的眼神中败下阵来,说:“那行吧,我和你一块儿去。”
两人一块儿下了山。
周念玖约了个车,临到上车的时候方乐业吐的稀里哗啦,司机说什么都不肯拉他。
方乐业捂着肚子说:“小爷平时真不是这个量,酒后爬山什么的太坑了。”
周念玖扶着方乐业漱了口,道:“你回酒店歇着吧,我就过去看一眼,丢不了。”
方乐业状态不佳,也不坚持,就说:“那行,你自己小心点儿。”
周念玖坐上车,司机谢过他对拒载的体谅,然后开始尝试着跟他拉家常,见他并不健谈,就也歇了攀谈的心思,将车载广播的声音拧得稍微大了一点。
离开喧嚣的人群,回B市的首个夜晚似乎跟着车内的空调的冷气一样清冷下来,周念玖十分享受这样的宁静,虽然已经能从那种人多的场合欣赏不一样的风景,但不习惯将自己置身人群的本质一直存在。
他从来不擅长建立和维护常规的人际关系,中学时代的唯一可以称为朋友的金宝早在几年前就断了联络,那段小心翼翼的情谊终究没有经受住时间和空间的双重考验。而方乐业总是不知疲惫,不管周念玖如何被动,他从来都是有机会就拉着周念玖往人群凑,周念玖看得十分清楚,如果不是方乐业他恐怕早就被孤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以一个个性化的符号成为整个圈子里的一份子。哪怕在这样的场合突兀的离开,方乐业也在第一时间给组织人打了电话编了个听起来十分合情理的托词。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周念玖觉得自己十足幸运,不管是家人、朋友,抑或一直以超乎常人的耐心包容自己的恋人。
西山到北城的住处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周念玖却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到达的时候他迫不急的地下车,甚至差一点忘了付车钱。小区门口的保安已经不记得他了,他解释了半天,又拿出他和沈广霁的合影还有房子的钥匙,对方才勉强同意他进去。
久违的小院再次打开,院子里花草依旧,那棵石榴树长高不少,周念玖并没有在花园逗留,他换了拖鞋进门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了个遍,做完这些之后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到卧室里拿出以前穿过的睡衣去洗澡。头发湿漉漉的,他找不到电吹风,以前都是沈广霁提前给他备好放在洗漱间的位置,现在人不在,他只好由着头发自然风干。
这个夜晚似乎特别漫长,周念玖在客厅枯坐了一会儿,又回房间靠在床头看了会儿书,依旧睡不着,他干脆起身去画画,当手放到画室门把手上的时候,玄关的大门忽然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增加近千字更新。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久别重逢
灯光骤然熄灭,周念玖抬头看灯的瞬间大门被粗暴地砸开了,一个健壮的身影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利落地制住了他,一个硬邦邦的冷东西顶在额际。
“抓到沈了。”那人冲门外用蹩脚的中文说道。
找沈广霁的?周念玖心底一沉。
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渐近,来人一声轻笑,道:“泰格,你抓错人了。”
这久违的声音让周念玖疑惑道:“袁勋?”
“又见面了,”袁勋示意泰格松开他,道,“真抱歉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周念玖舒展了一下肩膀,对这位不速之客道:“第三次了。”
“事不过三,不会有下一次,” 袁勋打发泰格去外面,然后指指沙发道,“介意坐下来聊聊吗?”
周念玖皱眉道:“如果你是来找沈广霁的话恐怕要失望了,他不在这里。”
“看出来了,否则你身临险境他怎么可能不出现,”袁勋自顾自在客座上坐定,道,“不用那么戒备,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周念玖在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道:“为什么抓他?”
袁勋道:“你真是一点都不关注时政,如果你稍稍看下新闻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过来。”
见周念玖一副不解的样子,袁勋道:“这半年以来华国调查处理了两万多起违纪违规的事件,已经撤查了上千名公职人员,其中省部级以上的共计一百余人,很不幸我弟弟袁章也在被调查人员之列,他上月被纪检委请去喝茶迄今未归。家中老父十分忧心,听说我跟方家的人有些交情就让我过来打听打听什么时候放人。”
周念玖道:“沈广霁这几年并没有插手这些事。”
“没插手不代表不知道,”袁勋悠悠道,“更何况他的存在就是一枚很好的筹码,毕竟他本来应该姓方。”
周念玖忽然想到如果是单纯打听消息根本犯不上动手,袁勋此行多半是奉命拿住沈广霁当人质,他盯着对方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脸,问道:“姓方?什么意思?”
“看来他对你还是有所保留,”袁勋示意他坐过来一些,道,“方老爷子明面上只有两个儿子,我们袁家也是前几年才知道他还有一个比方怀民他们小得多的孩子,那孩子是一场政治交易的产物,方老爷子对他的存在一直秘而不宣。”
周念玖隐约预感接下来会是一个不大让人舒服的故事,内心有个声音让他催促袁勋继续讲下去,但理智又让他保持惯有的平静,他迟疑着,一时之间无法决定到底要不要继续听下去。
“那孩子秘密地从婴儿长成稚童,他有着惊人的才华,但长期的幽闭生活造成他在心理方面有严重缺陷,方老爷子思量再三,终于给了他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并定期把他送到一个私人机构进行治疗……” 袁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这种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反而让周念玖定了心神,他有些急促地打断道:“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些,那我们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袁勋笑道:“怎么?害怕知道真相,宁可一直被蒙在鼓里?”
周念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说:“要不要告诉我是他的权利,是不是想知道是我.的.自由,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袁勋的眼里闪现出一丝真正的笑意,他注意到泰格回到门口向他打了个手势,便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说:“那么请容许我再次为刚才的唐突以及无礼行为表示歉意,我想我该走了。”
周念玖茫然地目送对方乘着夜色离去,像是一阵轻风飞快地穿过庭院,再想寻觅时已经了无踪迹,除了尚未恢复的电力以及被破坏掉的门锁,完全看不出房子有被人非法入侵的迹象。
周念玖搬了个椅子抵住大门,拿出手机给方乐业打了个电话,那边响了几声后自动转了语音信箱,他没有留言,挂断电话之后再次回到画室。他在沈广霁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对面的某处,那是一面空白的墙壁,凄清的月色将它照得有如珍珠般微微发光。
周念玖长久地注视着,他忽然发现这面发光的墙壁上有个不起眼的阴影,某种力量驱使他离开椅子,将手指用力地按在那个地方,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人宽的大小,脚下一道台阶通往不知名的某处。
那是光无法抵达的地方,入目是森森的黑暗,周念玖在入口站了一小会儿便打开手机的灯往下走,黑色的台阶踏上去柔软而有弹性,两侧的墙壁也是漆黑,他手持着光像是沿着某只黑色巨怪的脉络深入它的脏腑,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耳际是能听到自己呼吸的静谧,但他并不觉得恐惧。
这台阶到底多长无法计算,他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但似乎又只有极短的时间,忽然耳边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像是风吹过树梢,也像海浪轻拍沙滩,这时候台阶已经到了尽头,他的面前是一扇门,那种沙沙声就是从门后传出来的。
周念玖毫不迟疑地推开,一道光刺得他眼花,无比熟悉的颜料味扑鼻而来,等他适应了眼前的光线时,他发现沈广霁正坐在这个黑色房间当中的画架后面。
明明一个月没见,明明是不请自来,沈广霁却一点都没有意外的表情都没有,他甚至没有从画中抬起头来看来人一眼。
周念玖也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他和沈广霁相处这么久还从没真正见过对方创作的样子,关于这一点他有过猜想,所以这样的时间在这样一个地下密室重逢,算是误打误撞,抑或是必然。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看清画布上的内容。
蓝到近乎透明的天空,光犹如实质般的丝线流泻,洁白的鸽子降落,翅膀像天使的羽翼在画中人身后伸展,深蓝色眸子里的目光眷恋地落在观画者的身上、又好像透过身躯投射向不知名的某处。
那么近,那么远,触手可及,却又无法掌控,如同一场在思想的白昼实现的形式之梦。①
周念玖感受到沈广霁倾注在画中的强烈的自我,而且是毫无矫饰的纯粹的不被需求和欲望左右的最真的本我。他很难将视线从画布上移开,这就是他在沈广霁眼中的投影吗?周念玖忽然发觉自己十分残忍,他将目光从画布移到那只依旧在对颜色做修正的手上,然后逐渐往上停在那张憔悴的脸上——嘴唇干裂,眼中布满血丝,显然很长时间都没有休息。他知道最好让他先停下来,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连呼吸都放缓了。
周念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沈广霁从他的作品中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脚已经没了知觉。
两人没有相互问候,是沈广霁先缓缓站起身来,周念玖用力抱住了他,对方无力的手也轻轻落在他的背后,然后两个人一起僵硬地躺到厚厚的地毯上,他们就像迷途中寻到同伴的孩子,相互拥抱着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周念玖说:“我们在一起。”
沈广霁亲了亲他的额头算作回答。
他们挽着手紧挨着对方从那条狭窄的台阶走上去,月光依旧洒在泛着珍珠白的画室里,沈广霁对被破坏的大门没有露出半点讶异,他启动了备用电源,房子重新亮起来。
周念玖给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关机的手机充了电,时间亮起的时候他发现居然已经是第三天晚上,察觉到这一点,饥饿感随之而来。
两人吃了一些简单的食物,等这一切做完之后,沈广霁终于说了重逢之后的第一句话:“在这之前我应该和你谈谈我自己。”
他太久没有讲话,声音有些嘶哑。
“我有过严重的自闭症,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正常和人交流,那时候我唯一肯做的事情就是画画,不吃不喝不睡没完没了的画画,”他展开自己的手,手指有些弯曲,那是骨骼成型时期过度使用手持画笔的姿势形成的,“他们送我去治疗,公式化的询问是家常便饭,各种药片算是饭后甜点,在这过程中我发现在适当的时候说上几句合宜的话能减少这些烦人的干扰,于是我开始将真实的我藏起来,装作被他们逐渐治愈,最终我如愿以偿地摆脱了那个地方。”
沈广霁露出惯有的温煦的微笑,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说:“你看他是不是藏得很好。”
周念玖握住他变形的指节,将那只手贴在自己的胸前。
沈广霁任由他握着,继续说:“但是那个被藏起来的人一直都在,他内向,阴郁,既自傲又自卑,你应该早就有所察觉了吧,从你看懂《归燕》的时候。”
周念玖坦然地说:“是。”
沈广霁眼神依旧是一片从容的宁静,这片宁静之中隐含一抹忧伤,他说:“即使是这样的我,你还愿意说出在一起的话吗?”
周念玖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的相遇,一些莫名的情绪蜂拥而出,这一次他敏锐地发现那种习惯性地将自我感知剔除的被称之为的减法的东西正在试图将这些杂乱的思绪一点一点吞噬。他无措地在所有情绪消失殆尽之前紧紧拥住了沈广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