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当,沈巍似乎抬头看了一眼,天太黑,楚恕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下一刻,那人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楚恕之表情一凛:“来了。”
郭长城:“啊?”
“啊什么啊!”楚恕之大步走过来,依然是像贴牛皮鲜一样,把一张黄纸符贴在了郭长城脸上,“闭上你的嘴!不许出声。”
那股特别的味道越来越浓重,东北角上林静把自拍的手机塞回兜里,面无表情的拧开了手里的小药瓶,一股污浊的黑气冲天而起,林静抬起头,手掐金刚佛印,脸上庄重极了,竟有宝相,然而他并没有依赵云澜所说直接弄死,而是低低地念起超度的经文。
这也曾是天生地养,合万物精华聚合的三魂七魄,或许涉世不久,或许经过了无数轮回洗练,像赵云澜那样手起刀落暴力执法,林静有点不忍心。
然而低沉的经文是对牛弹了琴,那股怨气心意难平,哪里听得进这样颠三倒四车轱辘一般的絮叨,反而在空中越长越大,舒展开像一个怪物,冲天吼叫,原本月朗星稀的天空骤然阴沉。
就在这时,寂静的夜色突然被三声枪响撕裂,那一股小小的怨气骤然四分五裂,不过片刻,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六楼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林静看见一点火光忽明忽暗,他几乎想象得出赵云澜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不满地念叨一句“念经都念傻了”的模样。
世界上从来不是任何东西都能超度,要是那样,就不会有镇魂令和特别调查处的存在,你愿意送他过三千弱水,人家说不定一步也不愿意挪动呢。
远处的风声里传来一声大吼,林静双手合十,默诵了一声佛号,而后翻身跳到了已经没有了树叶的枯木上,一团巨大的黑气就像炮弹一样扑向了他方才站着的地方,整整齐齐的地砖当场被打碎,碎石头砸起三尺来高,裹挟着腥风而来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影,立起来足有四五米高,只有上半截,腿部往下露着骨头,黑乎乎的血,一路走一路滴汤,掉在地上,发出呲啦呲啦的动静,连石头都能给烧化了。
“这可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林静苦笑了一声,脚下却不迟疑,纵身扒上了二楼的窗户,他就像个大蜘蛛,赤手空拳地在医院大楼外面扒着石头缝和突出来的窗台往上爬,愣是比直升电梯还快,后面的黑影跟着穷追不舍。
林静一路爬到了六楼,对站在窗台附近的黑猫大喊一声:“接住了!”
大庆像个黑乎乎的肉球蹿出去,一时间挂在角落里的六个铃铛同时响了起来,女人的轻叱声响起,一条巨蟒猝不及防地从角落里钻出来,蛇信一卷,就把一团黑气吞进了嘴里。
追着林静的黑影东突西撞,铃声越来越急,怨灵身上的黑气源源不断地被吸进巨蟒的嘴里,那半个人的影子开始变得越来越小。
而后,那黑影突然悬浮在半空,露出清晰的男人的模样,正是郭长城看见过的那人,头发花白,双目赤红。
赵云澜蓦地把烟头按灭在了窗台上:“祝红,躲开!”
就在这时,六个晃荡不休的铃声突然卡住,又一同哑了。
黑猫直接扑上巨蟒,落地的瞬间,巨蟒重新变成了女人的模样,六楼窗户的玻璃尽碎,半个身体的男人瞬间胀大了几倍。
赵云澜弯腰拉起了祝红,走到窗口站定,与悬在外面的怨灵相距不过两三米的距离。
“镇魂令。”他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好像只是例行公事,“你死了以后不好好找地方投胎,大过年的,跑出来投毒做什么?”
“过年”这两个字好像刺激到了怨灵,他骤然伸出巨大的手,裹挟着无边的浓重黑气,抓向赵云澜的颈子。
镇魂令化成的鞭子就像一株活着的藤蔓,从男人大衣袖口里卷出来,一下卷住了那只巨大的手,一人一鬼僵持在一堆碎玻璃渣上。
祝红用力推了一把林静:“你瞎啊,还不去帮忙!”
林静刚被怨灵追着客串了一把蜘蛛侠,手指抓得生疼,气还没喘匀,顿时露出一张苦瓜脸:“帮忙?帮……帮什么忙?这么大只的怨灵,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能干什么?”
祝红:“撞钟啊!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懂不懂!”
她嚷嚷得林静耳朵嗡嗡直响,忍不住说:“女施主,麻烦你淡定一点,我只是个俗家弟子,你见过俗家弟子天天撞钟的吗?再说我佛慈悲,管的是阴晦之物,他生前为人魂,大钟对他的作用本来就很有限,你都吞不下的怨气,指望我那口破钟,你觉得靠谱吗?”
祝红:“我不管,快给我想办法!”
林静往赵云澜那边看了一眼,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佛慈悲,怎么不让弟子也长得帅一点。”
他说完,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一个小壶,巴掌大小,揭开盖子,里面有一股油香,林静十分肉疼地往里看了看,抬手要泼,赵云澜却好像侧面长了眼睛,冲他一摆手:“省着点你的灯油,这不用你。”
正说到这,怨魂骤然挣脱了镇魂鞭,鞭梢忽悠一下,高高地扬起,又悄无声息地缩回了他的袖子,怨魂咆哮着“撕”开了窗棂,巨大的黑气挤了进来,好像要把那窗口撑破。
与此同时,赵云澜退后一步,双手平伸到身前,手心冲前,张开五指,右手执短刀,无声无息地在自己左手心抹了一刀,鲜红的血立刻流进了短刀的凹槽,继而就仿佛凝结了一样卡在其中,动也不动。
男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大庆在旁边看见,毛都炸起来老高,情不自禁地远远地离开了他身边,纵身跳进祝红怀里,那笑容简直没有一丝一毫像赵云澜平时的模样。那一瞬,他的眼睛显得格外的深,眼神显得格外的冷,脸在黑雾的阴影下被高挺的鼻梁打出大片的阴影,勾起来的嘴角有说不出的恶毒和冰冷。
一时简直分辨不出,他和黑影中的那个怨魂到底是才是真鬼。
“九幽听令,”那声音好像也不是赵云澜的,低沉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沙哑,听在人耳朵里,就像是被锯子钝钝地锯了一下,“以血为誓,以冷铁为证,借尔三千阴兵,天地人神,皆可杀——”
那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说不出的阴森狂妄,那刀刃上凝住的血迹骤然变黑,无数空无一物的盔甲从他身后苍白的墙壁里破墙而出,驾着白骨的战马,拖着腐朽的刀兵,山呼海啸地冲出来,硬是把将那挤进了窗内的怨魂给推了出去,顷刻间就斩断而来他一只手。
赵云澜这才连退数步,仿佛脱了力,踉踉跄跄地靠住了背后的墙,浑然不顾周围人毛骨悚然的目光,顺着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不停地往下淌血的手竖着垂下甩了甩,有点气喘地说:“我操,还是弄袖子上了,干洗还能洗掉吗?”
大庆试探着靠近了一点,停在了距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问:“云澜?”
赵云澜挑挑眉:“嗯?”
这个表情黑猫比较熟悉——所有让猫看了不由想上去拍两爪子的表情它都熟悉,于是大庆毫不犹豫地伸出爪子来,给了他一巴掌,大吼一声:“刚才那是什么鬼东西!我没教过你这种邪术!”
赵云澜得意洋洋地说:“人类是会阅读的,蠢猫。”
大庆差点跟他急了,一步蹿到他身上,蹬着他的大腿把前爪搭在了他的上臂上:“你上次从图书室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书?!”
赵云澜用完好的手摸了摸它的头:“《魂书》,放心,我只是为了求证一些事,无意中看见了这么个东西,方才一时想起来了——又没打算干什么,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么?”
黑猫咆哮:“你有人品这种东西吗?!”
赵云澜被它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不过黑猫还是气哼哼地从赵云澜肩膀上跳了下来,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赵云澜的分寸它还是大概能信任的,只是依然不满地说:“你要是想让自己身份证上那张穷丑矬的照片上地府通缉令,以后人手一份、见者传阅,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
话音没落,就被赵云澜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来,狠狠地给按在了地上,男人骂骂咧咧地说:“老子身份证上的照片也一样英明神武俊美不凡,你这大饼脸的猪猫不要那么酸。”
楚恕之从楼顶打来了电话,整个人透着一股异常的兴奋:“刚才那个是阴兵斩吗?谁干的?这是疯了吗?娘的太帅了好吗?”
祝红忍无可忍地掐了他的电话。
林静忍不住问:“阴兵斩?靠血催动吗?”
“血和铁都是媒介。”赵云澜缓过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往外走去,“真正催动它的是恶意。恶意至凶,我觉得这算是以毒攻毒。”
祝红迟疑了一下,一边跟上去,一边问:“你心里也有恶意?”
“怎么,我不是人?”赵云澜笑了笑,坦坦荡荡地承认了,“非但有,还不少——其实我觉得阴兵斩真不应该被列为邪术,我看它就挺好的,心灵瑜伽,排除毒素,一身轻松。”
祝红:“……”
大庆蹿上赵云澜肩膀,冲着鼻梁给了他一拳。
“疼!死胖子!”
怨灵已经被阴兵逼到了绝路,他意识到自己讨不到便宜,立刻打算逃走。
楚恕之布在外面的两层有进无出的“网”立刻被激发,应该说,其实他们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厉鬼有这么大的能量,要不是沈巍已经看住了阵眼,怨魂被赵云澜逼到极处,就这么跑了还真不是没可能。
一道酝酿许久的雷从空中劈下来,怨魂被某种看那不见的东西束缚,追着他的阴兵倏地一同消失,冤魂剧烈地挣扎起来,整个医院大楼的地面都在颤动,被保护在这领域之外的人们一时还以为是地震了。
楚恕之从楼顶上往下喊了一声:“虫子黏在网上了,蜘蛛别让它跑了!”
消失许久的沈巍应声凭空出现在怨魂身后,伸手凌空一抓,怨魂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掐住了脖子,身上的黑气一点一点地散去,露出一个没有腿的人,仇恨地瞪着沈巍所在的方向。
沈巍不为所动,手指一掐,怨魂像是一张纸,被人压扁团成了一团,一闪,就消失在了沈巍手里。
第55章 功德笔 …
目标抓住了,祝红设下的领域自动解除,满地的碎玻璃重新粘回了窗户上,医院里依然是半夜三更巡夜的护士和来看急诊的病人,浅眠的住院人士被惊醒了几个,出门看看没有异状,又回到了病房里。
门口的小贩已经收摊,偶尔还有几辆出租车经过,显然没打算接活,匆匆开过去了。
沈巍匆匆上楼,正好和下楼的楚恕之碰在了一起,楚恕之恃才傲物,对熟人尚好,对不熟的人很少单独上前搭话,此时见了沈巍,他却主动伸出手,称赞说:“阵眼抓得真漂亮。”
沈巍冲他匆匆地点头致意,脸色却比刚推进去的急性阑尾炎的病人还难看,他拿出一个小药瓶,简短地交代:“在这里面,小心看管。”
然后就把小药瓶扔给了楚恕之,回头一把拉住赵云澜的手:“你和我走,我有话和你说。”
赵云澜屁颠屁颠地被拉走了。
沈巍一路把他推进了卫生间,回手把门从里面锁住,在昏暗的灯光下死死地盯着他,低声问:“方才那个,是不是阴兵斩。”
赵云澜:“嗯。”
沈巍:“是你?”
赵云澜坦然点头:“啊,对啊。”
沈巍听到这,二话没说,抬起巴掌就扇了过去。
……不过这巴掌来得气势汹汹,却到底没舍得落在赵云澜脸上,只在靠近他一只耳朵的地方,堪堪地停在了半空中。
赵云澜愣了一下,茫然地问:“沈巍?”
“别叫我!”沈巍让他气得脸色发白,停在半空中的手有点颤抖,好一会,才咬着牙说,“‘天地人神皆可杀’,令主可真是好大的本事、还狂的口气,你……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赵云澜极少见到沈巍动怒,何况是这么个气坏了的模样,赵云澜立刻心疼,赶紧攥住他冰凉的手:“是是,我错了,你愿意打我就打我,别生气别生气。”
沈巍一把甩开他:“谁和你嬉皮笑脸,你知不知道阴兵聚魂之术是绝对禁止的邪术?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邪术?三界还装得下你么?你这么无法无天,是不是要捅出天大的篓子来才算!你、你……”
他话音陡然止住,过了不知多久,才微微有些颤抖地问:“到时候你让我怎么办?”
赵云澜一把伸手抱住他,轻轻地吻着他的头发:“我错了宝贝,对不起。”
他自以为认错态度良好,这句话却直接踩了雷,沈巍猛地推开他,一只手把他抵在门上,另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他的领子:“别用你那套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的话糊弄我。”
赵云澜无奈地笑了笑:“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沈巍脸上的厉色在他的笑容里慢慢褪去了一些,片刻后,忍不住又柔和了一点……总有那么个混蛋,就算拿着杆子把天捅出个窟窿,他也是不忍过于苛责的。
过了好一会,沈巍叹了口气,松开了手,低低地说:“你就不能改改你的脾气吗?”
赵云澜认错态度良好,连忙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尽管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哪有问题,不过沈巍说错了,他就立刻不分青红皂白地认错。
沈巍垂下眼,捧起他有条刀伤的手,轻声问:“疼吗?”
赵云澜摇摇头。
“我……我方才太心急了些……”
“可你撞得我后背疼。”赵云澜面无表情地说,“你还冲我发脾气,对别人都客客气气,居然对我发脾气。”
他这样的脸色让沈巍心里一慌,愣是没听出他在故意撒娇来,沈巍迟疑了一下,不知所措地伸手捧住赵云澜的脸:“我……”
赵云澜继续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看着他。
沈巍:“我不是有意……”
他慌慌张张的一句话没说完,就见赵云澜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伺候大爷舒服了就原谅你。”
沈巍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脱口说:“成何体统!”
而后耳根发红,甩手就走。
可他走到了门口,一回头,却发现赵云澜没有跟上来,依然保持着那个靠墙的姿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巍的手已经搭上了门闩,迟疑良久,下一刻,他又大步走回去,扶住赵云澜的腰吻了下去。
……被他拿捏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好?
赵云澜的嘴唇有点肿,祝红一眼看见,就愤愤地扭过头去,心想,这个掉节操的死基佬,用不用这么欲求不满?
一行人从医院回到了光明路4号,楚恕之在审讯室外加持了天罗地网,黄纸符贴得跟经幡似的,这才锁上门,打开药瓶盖子,放出了里面关着的怨魂。
赵云澜搬了把椅子给沈巍坐,自己双手抱在胸前靠着墙站着,点了根烟,眼皮也不抬地懒洋洋地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之后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陈堂证供,想清楚了再开口。”
没有腿的怨魂被三道灵符锁在椅子上,阴沉沉地他起头来,声音沙哑地问:“陈堂证供?什么堂?什么供?”
“阎王殿,供你一生功德罪名,公正得很,少废话,问你什么你说什么!”林静被他追成了一只大壁虎,心里正气不顺——他这个人最精分的地方就在这里,在外面就是个假装忠厚老实的奸猾和尚,一进审讯室就化身咆哮林,好像不嚷嚷不能体现他的威武霸气。
怨魂冷笑一声。
楚恕之瞥了一眼郭长城,郭长城连忙坐直了,干咳一声,最后低头瞟了一眼写在手心里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抄”,像背书一样开口说:“姓、姓名,年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
怨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成功地让郭长城打了个冷战。
楚恕之立刻抬手按在郭长城肩膀上,与此同时,那边林静用力一拍桌子,恶狠狠地说:“看什么看,快说!”
“……王向阳,六十二,去年腊月二十九死亡,车祸。”
郭长城小心地看了楚恕之一眼,楚恕之对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问,郭长城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抄,引得楚恕之也忍不住也跟着瞄了一眼,只见此人的手心上密密麻麻地写着:“2、哦,XXX(代入对方名字),你死亡原因既然是XXX(代入死亡原因),为什么要向无辜的人下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