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话,齐王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松,他实在不是什么有能力的人,空有野心,却没有相媲美的能力,这次的谋反,若没有一个燕长生给他撑着,他绝对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找回了些底气的齐王甩手吩咐道:“去,和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们说去,就说本王只给他们一个时辰考虑,一个时辰之后,反对本王登基的,杀无赦。”
以纪樘的身手,万军从中也是能来去自如的,可他现在却多了一个累赘,行动间不免多了些许不便。
怀恩是个人精,自然看出来了,便提议由他自己走,把自己放下,他在宫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宫里的情形他比谁都清楚,找个地方藏起来不成问题。
纪樘却不放心,执意带着他,现在宫里这么乱,对方年纪又大了,一不小心磕着碰着了能不能再见到这个人还真不一定,纪樘放在心里的人很少,寥寥几个,怀恩是其中之一,他当然不会让他出事。
一路上,宫女太监四散奔逃,甚至还有人趁机哄抢宫中财务,怀恩见了恨得牙痒痒,直想上前将那些个小兔崽子一脚踹死,幸好被纪樘拦了下来。
除了混乱,便是杀戮,纪樘纵身上前,一掌劈在一人的脑后,反手夺刀,刀光笼罩下连杀几人,将人给救了下来。
这人他认识,是内阁首辅杨大人的孙子,在兵部当差。
那人显然也是认识纪樘这张脸的,单膝跪地,刚要行礼,就被纪樘给拦住了,“情况紧急,一些虚礼就免了。”
那人显然是知道轻重的,就顺势站了起来,说道:“殿下没事就太好了,齐王下了严令,只要殿下一现身,就地格杀,无需禀报,此处凶险,殿下必须马上离开。”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纪樘还未开口,怀恩却先忍不住跳脚了,“殿下真龙天子,岂是他说杀就能杀的了的!”
杨成泽看他一眼,沉声道:“如今大半宫门都被齐王的人给掌控了,唯有宣德门,禁卫军的王统领还在那里抵抗。”
“王统领?”怀恩狐疑,“禁卫军不是反了吗?”
杨成泽瞪他一眼,“那只是一部分叛徒被收买了,王统领是老臣,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跟齐王谋反!”
说罢,似乎是怕纪樘不信一样,说道:“臣以性命担保,王统领绝非反贼,。”
纪樘笑了笑,说道:“虽与王统领只有过一面之缘,但我曾听父皇说起过,王统领性情刚烈,为人古板是古板了些,却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杨卿放心。”
杨成泽闻言,终于松了口气。
23
论武功,真要说起来,燕长生比晏修白,是要高了那么一筹的,而论杀人,燕长生比晏修白,高的何止是那么一筹。
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所谓高手,如何是从尸首堆里爬出来的人的对手。
燕长生的心里有一团火,一股极恶的火,那团火烧起来的时候,让他恨不得毁灭世间的一切。
他不是晏修白,晏修白是个好人,一个他都不忍心欺骗,最后却不得不欺骗的好人,而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恶人,别人看他满身煞气,气息阴冷,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事实上,他就是这么一个从内到外都阴鸷到骨子里的人。
为官十年,也看了十年,那个朝堂,朝堂上的那些人,果然如他想象中的那般令人恶心,或者可以说是更恶心,一般人看到让自己恶心的东西,通常都会选择避开,而他更极端一些,毁掉好了,他原本就是一个坏人。
那种残暴,杀戮,时时刻刻想要毁灭一切的欲、望,是印刻在他骨子里的。
晏修白和他不同,一点都不同,正是这种不同让他起不了杀心,这世上任何人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可杀之人,唯有他,他下不了手,直到现在都是如此。
燕长生不想杀他,晏修白却没有手下留情,老好人发起火来也够人喝一壶的。
长剑刺过来的时候,燕长生下意识的举刀抵挡,然后叮当一声脆响,那把已经多了十几个缺口的刀,终于没能撑住,断了——
燕长生后退一步,有些尴尬的扯了扯嘴角。
晏修白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断剑,又看了看对方,终是忍不住火冒三丈的说道:“不过是仗着神兵之利而已!”
阴险小人赔我剑赔我琴,跟了他十多年的武器啊!
晏修白肉疼。
燕长生也很心累好不好,原本以为对方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可以痛痛快快打一场,没想到又要顾忌琴又要担心剑,早知道他就不跟他打了,这是他这辈子打过的最累的一场架。
“要不你我休战?”燕长生这样建议道:“这里的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不应该参合进来。”
“我也不想参合,但是,你若想杀纪樘,我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燕长生皱眉,神情不是很好看,“他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你不惜搭上自己一条命的去护他?!”
“他是我的弟子。”
“你将他当弟子,一心一意的护着他,他却未必将你当成师傅了。”想到刚刚纪樘那一瞬间的怀疑,燕长生心里更不舒服了,“皇家的人没什么本事,疑心病却是最重的,也是最没良心的人,你那纪樘也不例外,他不值得你维护!”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晏修白盘膝而坐,将断裂的琴弦一根一根接上,“我护他是因为他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与他是不是皇家的人,有没有良心并不相干。”
燕长生被他的固执弄得有些生气,还没等他开口,就听晏修白继续说道:“你不杀我,而是把我拖在这里,为何?”
“你不也是在和我拖延时间,你又是为何?”燕长生反问。
晏修白并不惊讶,而是微微颔首道:“你应该猜出来了,援军差不多该到了。”
章建州是被人拿刀硬逼着出兵的,任谁半夜睡得好好的,被一个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人吓醒,对方还说齐王谋反,让他带兵救驾,恐怕都不会相信的,只会以为对方图谋不轨。
而且对方连个身份都不敢透露,鬼才会信这么一个来路不明莫名其妙的人。
章建州是个有骨气的人,当然不会乖乖听话,太平盛世,没有皇帝的旨意就带兵进京,他还不想死。
如果不是对方拿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是真的想一直有骨气下去的,现在就丢命和过个几天再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而且这其中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打着视察练兵的借口在城门前晃一圈,能唬弄就唬弄,寻个机会再将那个胆敢挟持自己的刺客大卸八块。
可还没等他计划实施,京城中传来的种种异样就将他给直接敲蒙了,那个看上去普普通通,毫无建树的齐王竟然真的反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齐王他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这回不用别人拿刀架他脖子上了,他直接冲进城擒王救驾了。
章建州带了八千人,不是太多,对付齐王却是绰绰有余了,大明的亲王是没有兵权的,事实上齐王能够凑齐两千人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他连王府的家丁都给用上了。
这么一支东凑西凑组成的军队,靠着里应外合拿下皇宫已经很了不得了,事实上这还多亏了那些早就被收买的禁卫军和宫内的太监宫人,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燕长生的功劳,齐王之所以能成功,所倚仗的不过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已,而一旦给对方缓过神,腾出手来,齐王的处境就艰难了。
章建州的军队几乎没遇到什么太过顽强的抵抗,顺风顺水的几乎要让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场谋反了,等他一路势如破竹,找到毫发无损的纪樘之后,章建州终于松了口气。
“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章建州跪地行礼,身上的兵甲发出铿锵声响。
纪樘赶紧将人扶了起来,和颜悦色的说道:“将军哪里话,此次平叛将军居功至伟,否则大明江山险矣。”
君臣二人彼此恭维几句,章建州想了想还是将昨晚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功劳虽然重要,但小命更重要,说他谨小慎微也罢,他只是更惜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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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我要帮他的?”燕长生挑眉微笑,“你那位小皇帝如果不早点赶到的话,可能见到的就是齐王的尸体了。”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从外面传来,齐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现在的面如死灰,如果不是有人扶着的话,他可能早就瘫倒在地上了。
偏偏耳边还有人不断的在嘲讽奚落。
“燕将军呢?燕将军在哪里?!”他扯着身边之人黑色的衣襟吼道。
“属下不知。”
齐王一把推开他,他踉跄着,怀顾四周,那些老顽固们的嘲讽,已经投诚之人的后悔退缩,先帝的龙棺还停在那里,像是一只盘旋着的巨大幽灵,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睛在静静的看着他。
齐王打了一个哆嗦,双目赤红,他挥舞着双手吼道:“都在嘲笑我么?!全都在嘲笑我么?!!杀!都给我杀,本王就是死,也要拉你们垫背!!”
齐王疯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齐王竟然会这么疯狂,等到鲜血喷出来,狰狞的脑袋掉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几圈,他们才终于缓过神来,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大臣么都想逃命,可往往刚站起来,就被钢刀砍掉了脑袋。
“王爷,王爷,我已经投诚了啊,已经投诚了啊——”
嚎叫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人的喉咙已经被割断了。
为了让这些人臣服,齐王先前也杀鸡儆猴的宰了几个,却远没有现在的丧心病狂,齐王就像是被迫到了绝地的兽,谋反失败即将死亡的恐惧,还有空气中弥漫开的血腥味,刺激的他更加疯狂,已经没有了理智。
“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齐王仰着脖子吼得撕心裂肺。
忽然他喉间冷了一下,嘴巴大张,只能发出嗬嗬的仿佛风箱拉出来的破败声响。
他捂着喉咙,黏稠的液体沾满了他的双手,赤红的眼中倒映出一个黑衣的身影。
那人附在他耳边,极小声的说了一句,“我家将军给您问好,让王爷一路好走。”
这是齐王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你做了什么?!”晏修白皱眉。
燕长生抬头看了看天色,阳光被层层乌云挡在后面,并不是什么好天气,晚上的时候大概要下雨。
“时间已经到了。”他这样说道:“齐王现在恐怕已经去陪先帝了。”
“你做的?”
燕长生笑着,没有说话,晏修白稍微走神,琴弦已经在他食指上割出了一道伤痕,血珠滴落下来,染脏了琴弦。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挑拨齐王谋反,却不是真正帮他,最后杀他的也是你,你绕这么一个圈子原因何在?齐王若是做了皇帝的话,你说不定还能得一个从龙之功,但他死了,你就成了反贼,这对你没有一点益处,一点都没有。”
“一定要有好处吗?”燕长生冷笑,“我想这么做就去做了而已,这个朝廷,太脏太乱,你能力卓绝,政绩出众,那帮子酒囊饭蛋有几个能比得上你,可你却在一个偏远小镇做了十多年的七品官,不得升迁,而那些废物却高高在上,轻易掌控着你的仕途,这些人,这样的朝廷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就因为这个?”晏修白不可置信,“所以你暗中谋划,借刀杀人,就为了毁了整个朝廷,毁了大明?”
“不该毁吗?”燕长生的脸色很白,比一般人都要白,而其他地方却是黑的,墨一般的黑,整个人看上去黑与白泾渭分明。
“当真荒谬!”晏修白失声道:“你是在摧毁一个王朝!一旦天下大乱,你知道要死多少无辜之人吗?!”
“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良久,燕长生这么说了一句,语气冷漠而残忍,没有半分感情。
“你拿这个世界当成游戏。”晏修白低声说道:“这个王朝就是棋盘,所有人都是你的棋子,你肆无忌惮,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的摆布着所有的棋子......”他觉得自己大概了解他的想法了,可正是因为了解,才越加的明白到他的可怕。
这人不在意任何东西,不在乎名利,金钱,不在乎他人生死,甚至连自己的命,他恐怕都是没有放在心上的,而这样一个人对这个世界却是充满恶意的,他厌恶一切肮脏,看不到任何美好,既然厌恶,那就毁掉。
他不在乎这个世界,所以由着性子乱来,偏偏他还是有这个能力的人。
晏修白决定杀了他,他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迫切的想要杀掉一个人。
他并不想杀他,却非杀不可!
燕长生立刻就感觉到了那股杀意,森冷决绝,让他体内的那团邪火都燃烧起来了,他刚刚握住刀柄,就听到了一声琴音。
晏修白的琴已经断开了,他只接了琴弦,弹出来的琴声嘶哑难听,他这辈子恐怕都没弹出过这么难听的琴声,而就是这样的琴声,让燕长生呼吸一滞,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铮——一个音旋再次响起,燕长生握紧了手中刀柄,却无法挥出,一种强大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紧压着他的五脏六腑,那声低哑的,带着颤音的旋律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在他血脉间骨子里来回颤动。
如果不是强大的意志力,燕长生手中的刀盾可能都要拿不住了。
第三声,晏修白勾住琴弦,他此刻的脸白的,和燕长生也差不了多少了,那几乎是一种惨白。
他抬头,看他,眼中有不舍,有难过,更多的却是决绝杀意!
燕长生冷然,浑身煞气涌动,他不怕死,却也绝对不会等着被杀。
一步,两步,手中陌刀挥出的时候,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燕长生目光冷静,即使在生死关头也不会慌乱分毫,可下一刻,他的镇定就消失了,所有的冷静被打破,他的脸上出现一种堪称惊慌的神情,那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燕长生脸上的表情。
“住手!”他只来得及叫出这么一声,可一切都晚了。
上挑了一半的琴声戛然而止,晏修白的后背被一双手拍中,那口被他硬憋在喉间的血一下子就喷了出来,整个人向前扑去,正好被燕长生挥过来的陌刀在胸口捅出了一个洞。
古琴余音颤颤悠悠的消散开,就像兽类临死前不甘的哀鸣,琴声散去的同时,燕长生终于恢复了自由,他不顾自己的内伤,一下子抱住了倒地的身影。
“晏修白!”他喊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颤抖。
他的身上满是血,早就习惯了的颜色和气味,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排斥身上的血腥,他不喜欢看晏修白流血,一点都不喜欢。
燕长生试着用手去捂对方身上的那个洞,他的行为那样的可笑,可他却不管不顾,依旧那样做了,虽然理智告诉他这是徒劳的,一点用处都不会有。
“咳咳咳......”晏修白的口中咳出血沫来,他望着他,握紧手中那把断剑,用尽全部力气把它送进燕长生的胸膛。
“将军!”偷袭的那个人大喊一声,扑过来就想阻拦,却被燕长生一刀挥出,直接劈成两半。
鲜血就像是雨水一样泼洒下来,燕长生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甚至感觉不到那把断剑刺进自己身体时的疼痛,只是捂着对方的伤口喊:“晏修白,你不要死!”
任何人被刺穿了心脏都是不能活的,燕长生也不例外,他的神智有些模糊,四肢也有些发冷,但他的视线却一直落在晏修白身上,没有移开半分。
“晏修白,你不要死......”
直到闭上眼睛,他都在念着这句话。
晏修白喘着气,他看着燕长生执意的捂着他的伤口,看着他闭上眼睛,看着他倒在自己身上,看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虚无,最终化为黑色的光点,消失在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