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贾敏有个侄儿叫贾珠的,就是前车之前。少年得志,早早考取了功名,又能如何。留下孤儿寡母,指着原先的希冀过日子罢了。
林黛玉一路进圆鹊轩来,四下俱静,那厢只见有嬗端着木案往里,上头是一盅白粥、一碟凉拌莴苣、一碗皮蛋豆腐,再并上一盘虾籽鲞鱼。
有嬗见黛玉来了,拖着木案见礼,道:“姑娘来了。”
黛玉点了点头,迈步进了屋子,问道:“怎么这时候吃东西?”
“大|爷说胸口闷,午间不肯用。现下倒说饿得有些心慌慌的,要吃些清爽的。这才备了小点。”
说着,二人绕过屏风,进了里屋。外头守着的侍婢见了黛玉纷纷见礼,又有人朝里扬声喊:“大姑娘来瞧大|爷了。”
说话间林黛玉已见了林玦。他正靠在小炕上头看书,只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浅色湖蓝绸衣,一只手捧着一只黄铜雕花暖手炉,乌发松松束在脑后,面色极白,唇|瓣干涩,目光稍黯,眼下略青,一眼望去虽在病中,瞧着病弱,却仍是无双的容色,独一的风姿。
见她来了,林玦放下书,扯出个笑来,“黛玉来了。”
第107章 .0107
.0107闲言碎语关怀备至,骤觉毒辣不寒而栗
林黛玉上前与林玦见了礼,林玦便要她在小炕另一侧坐下,瞧着她时,目色十分温柔。“今儿天冷,你过来怎么也不捧个暖手的炉子。”说着,将手中暖炉递过去。“你身子一贯弱,自个儿总该仔细着才是。”
“我不妨事,倒是哥哥,面色苍白得很。”林黛玉在小炕上坐了,任由身后霁雪为她除了斗篷。见林玦递手炉过来,忙推道:“哥哥捧着就是了,我如今不冷。”
123言情独家首发.0107
“到冷的时候哪里还有你辩驳的余地。”强将手中暖炉塞过去,“我这个捂了些时候,温温的,正是合手的时候,你才从寒风里头进来,捧这个正好,我再叫人捧一个来就是了。”
如此,倒也罢了。
有嬗将清粥并上小菜端上炕桌,与林玦倒了一碗。又往边上寻了一只琉璃彩碗出来,盛了一碗,奉与黛玉。“这粥热热的,姑娘才从风里过来,吃些热的暖暖身子。”
林黛玉一路从宫里回来,在宫里时,因记着规矩,寻常只吃七分饱,到了林府,也不过在贾敏处吃了几枚蜜饯。故清粥端在手中,又见桌上小菜清爽,兼有寻常难见的虾籽鲞鱼,倒食指大动。取了勺子,与林玦一并用了一碗。
一时用罢,侍婢端茶来漱口。待事毕,二人才捧茶来吃。
林玦因笑问她道:“近来你脾胃瞧着倒好了些,常常地进宫,性子也变平和许多。”
“宫里规矩多,不如家里自在。”
“家里头规矩也是多的,只是爹妈疼爱你,不肯多难为你。又因着你尚且年幼的缘故,往日里便是犯了错,也不肯多指责你一句。”
林黛玉擎着茶笑,许久才道:“我今日在宫里,倒遇见了康贤郡王。”
这位康贤郡王乃是皇太后并上太上皇嫡子,排行第五,昔日往林府来过一回,与林玦年岁相仿,林玦对他倒还记得一些。今上待他并不十分亲近,寻常而言,中宫嫡出,便是不继大位,也该得封亲王才是。今皇太后嫡子有二,原皇三子如今得封谨庄郡王,皇五子封了康贤郡王,竟无一人是亲王。
今上待这两位弟弟情谊多深,由此可见一斑。
原先康贤郡王母亲乃是中宫,自当千万人捧着,娇宠着养大。谨庄郡王虽较他年岁稍长一些,却资质平平,文韬武略,无一出众。谨庄郡王亦醉心古琴,无心于皇位。故半数人将宝压在康贤郡王身上,另有半数,却是压在仅被封为恭仪伯的原皇四子身上。再没料到,登上大宝的,竟是原先最无望的今上。
今上不待见康贤郡王,原有其理。原早说过了,父亲当皇帝与兄弟当皇帝,那是截然不同的场面。康贤郡王如今不过得了个郡王,便是赐下的宅子位置,也不大好。宫里头那些人都是见风使舵的,见皇上不喜康贤郡王,自然也不肯与他许多便利。要修宅子,使得。要好木材好东西,这他们做不了主,须得皇上下旨才是。
故林黛玉今日见着康贤郡王,正是他百般无奈,往寿康宫求太皇太后的缘故。
林黛玉将其中关节说了,林玦不由摇首。当日与今上相交,只道他人淡如菊,似风胜月。如今瞧着,竟是如此心思狭隘的人。又不由念及康贤郡王,昔日林府一见,康贤郡王尚是太上皇皇五子,何等意气风发,少年出众,今却落得如斯境地,不由可叹。
“哥哥原与我说,今上是个心胸宽大,皎然出众的人。如今我瞧着,倒是很不一样。”
究竟怎么个不一样,却是不能明言了。
林玦瞧着茶盏里头碧色茶水,扯了扯嘴角,面上显出讥讽来:“出众是实话。能荣登大宝的人,绝非寻常。”
只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也是种不同常人。
过了一时,林玦又道:“这些事,原不是你我该妄议的。说一回也就罢了,我只当没听着。往后见了旁人,你也只当自己仍是林家大姑娘,不是什么福寿县主,并没有常常出入后宫。问你什么,只说不知道就是了。”
祸从口出,由来如此。便是林玦,亦担忧幼妹不肯随波逐流,惹祸是其次,送了性命,却是不值当。
林黛玉自有聪敏,算不得少不更事,常常进宫,心思也越发敏锐了。如今林玦说这些话,她自当明白,哥哥都是围着她好的缘故。
她因笑道:“我也只与哥哥说说罢了。今岁除夕,正赶上今上登基,我听太皇太后说了,像是要大办的架势。父亲也就罢了,他是常常进宫的。母亲和哥哥,倒叫我忧心。母亲比哥哥更好些,好歹我求太皇太后一个恩情,太皇太后能许母亲舒畅些。哥哥却是外男,有许多不便之处。自那一日千秋节上受寒,哥哥身子一直不好。今除夕,却很不必再去吹一次冷风。说是荣耀,谁见着咱们受罪了。哥哥不如告病,左右也不是不可缺的人。”
林玦闻言苦笑,皇宫里多有束缚,又有那人当着皇帝,他自然不想去。只是今上早已叫太医透过口风,说是这一回便是派辇轿来,也要将林玦抬去。一晃几月不见,今上的忍耐,已近极限。
他面上仍摆出皆可的模样,像是很不放在心上:“都是小事,哪里值当你费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倒是你,如今你是福寿县主了,自然与往年不同,礼数要更周全些才是。”
“今岁我与璨萏郡主随着太皇太后坐,有太皇太后护着,哥哥不必挂心我。”言及此处,林黛玉顿了顿:“今岁除夕过去,听闻合睿王竟不多待些日子,初三就要启程。哥哥与合睿王一贯交好,可要去送一送?”
林玦目光恍惚,瞧着不远处一只牡丹大肚瓶,面上扯出个极苍白的笑来,口吻却极冷淡飘忽:“我已送过他了。另又说了,一贯交好,这话却说得太过。他是王爷,我不过是寻常仕子,哪里配说这个好字呢?”
林黛玉心下生疑,盖因林玦往日里与合睿王多有往来,自个儿院子里养的苹芩,尚且是林玦从合睿王别院里头捉来的。这不是交好,又算是什么?莫非近些时日,因着林玦病了,合睿王不曾来瞧过,就生了嫌隙?
林玦原不是这样狭隘的人,林黛玉自当明白。故只道:“听璨萏郡主说,进来合睿王倒瘦了许多。我常常在寿康宫,竟不曾见过他。大抵十分艰难。”
连生养他的亲娘都不去见了,想必真是格外艰难了。林玦闭了闭眼,嗓音冷淡:“这不是那你该说的事。”
林玦往日若与林黛玉说这样的话,她必是要生气的。只是如今林玦在病中,病人原就脾性古怪,她竟并不放在心上,只说:“哥哥不爱听,我往后再不说了。”
于是又捡了一些旁的话来说,如东平、西宁、南安、北静四王府里,今次都有姑娘送进宫去。北静王府里的嫡小姐水滢最甚,入宫即是皇后之尊。再有今上封生|母沅妃为母后皇太后,太上皇赞他仁孝待母。又说恭仪伯整日地在府上饮酒,常常酩酊大醉,十分放浪形骸。左太贵人求到圣母皇太后那里去,圣母皇太后只说如今后宫已不是她做主了,叫人打发了回去。仍是太皇太后心慈,又想着恭仪伯许是因着府上无人的缘故。虽兄长皆未取正妃,酌情之下他倒能先迎一个侧室,正室先定下就是了。也不知怎么,因听闻原皇商薛家有个姑娘,过了除夕就十二了,可堪为配。再过两年,兄长都娶了正室,正是迎过来的时候。便下了懿旨,赐薛家大姑娘给恭仪伯做正室。另又赐了两个姑娘下去,先抬过去,开了脸伺候着就是。
旁的都还罢了,只这最后一桩事,叫林玦听得瞠目结舌。再没料到,原要嫁给贾宝玉的薛宝钗,这样早就成了恭仪伯的正室。却是与原先截然不同了。
林玦疑道:“薛姑娘再好也只十二,太皇太后怎么偏想到了她。莫非是你常常提着她的缘故?”
林黛玉摇首:“我在宫里谨言慎行,从不敢多说旁人,只恐一言不慎,倒害了他们。太皇太后怎么想到宝姐姐,我确然不知。只一样,太皇太后赐婚前,今上往寿康宫来了,坐了好一时才走。”
今上……林玦摩挲着手中茶盏,若有所思。今上着意为恭仪伯迎正妃?这是什么缘故?这两人是死对头,原先做皇子时,今上没少受左太贵人磋磨。这帐自然也算到恭仪伯头上……现如今今上授意太皇太后赐婚,赐的还是薛宝钗……
林黛玉已走,林玦仍是疑惑不已。吃了一口茶,不经意间却想到,薛宝钗父亲去世后,因有着薛蟠这个哥哥,他们薛家早渐渐败了!
若是存|着这份心思……若是赐婚的念头便是为着叫薛家拖垮恭仪伯,叫他再无来日可言呢?!林玦心头一阵寒凉升起,不由打了个激灵,面色可怖,竟觉毛骨悚然。
若真是如此,今上之心肠,未免太毒辣了些。若是他未记岔,薛蟠身上是负了人命官司的!赶尽杀绝,果然是能越过众位兄弟,登上皇位的人。
第108章 .0108
.0108
天色将晚,夏季里的日头却不肯太早下去,还斜斜挂在天上,不遗余力发光发热。
林府正房里一早放下了隔绝热气的冰绞纱,朦朦胧胧的,视线有些影绰。碧纱橱里一片寂静,唯有贾敏强行压抑的哭声低低传来。
床|上睡着一个瘦弱的女|童,一截手腕宛若嫩葱,贾敏握着她的手,却不说话,只一味地哭。
外头有轻声打帘子的声音,却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尚未长成,却已能看出其父风姿。正是贾敏长子林玦。
林玦才进了正房,就听见有哭声从碧纱橱里传来,不由皱眉。
引他进屋的是贾敏身旁伺候的琉璃,琉璃小声道:“大|爷好歹劝夫人吃些东西,只这样哭,恐身子撑不住。”
林玦略颔首,琉璃撩|开碧纱橱口的门帘,道:“太太,大|爷来了。”
贾敏这才抬头,眼泪却仍旧止不住往下滚。林玦看得揪心,上前作了辑,唤道:“母亲。”
贾敏喊他起来,立时有人搬了凳子上来,正在贾敏边上。
林玦坐了,握住贾敏的手劝她:“娘,你这样伤心又是何必?我这妹妹虽然自小体弱,看着却自有福泽。让娘伤心,却是做儿女的不是。娘这样哭,何尝不是在折损黛玉的福气。”
“话虽这样说,我却又哪里忍得住。”贾敏好歹止住了眼泪。如今林海不在府里,能劝得住她的恐怕也唯有林玦。她取了帕子擦泪,又道:“你妹妹好一日坏一日,我这心都不能放下来。只怕她像你弟弟……”
“娘,”林玦道,“慎言。”
琉璃命外头的小丫头取了水来,亲自端着送到贾敏面前。贾敏才要伸手,林玦摆手阻止她,却是命人挽起衣袖,自绞了帕子递与贾敏。
长子这样贴心,总算能让贾敏心里好受一些。
“总算还有你在,娘才能撑住。”
“妹妹也还在。”林玦道,“妹妹会一直陪着咱们的。”
贾敏总算脸上露出笑来:“你妹妹哪能一直陪着咱们,她总是要嫁人的。”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琉璃惊喜道:“太太、大|爷,姐儿醒了。”
两人看过去,果然看见床|上的黛玉已经睁开眼睛。她睁了眼睛就要咳嗽,林玦忙上前扶了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贾敏上前给她拍背,连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黛玉靠在林玦怀里,咳了一时才停住,抽泣着道:“娘……大哥……”
“哎……”贾敏一叠声应了,险些忍不住眼中的泪,“娘的宝贝,娘的心尖尖。”
林玦心中也是一揪一揪地痛,握住黛玉的小手,只觉她瘦得出奇,握在手里一点肉都没有。“哥哥在这里。”
早听见碧纱橱里说大姑娘醒了,外面有侍婢送了一直煎着的药来。
琉璃接过来,“太太,大夫说了,姑娘醒了就该吃药的。”她才想喂,药碗已被贾敏接过去。
“黛玉来,把药吃了好得快,娘喂你。”
“我不。”黛玉把脸朝林玦怀里一埋,“黛玉不吃药……”
“黛玉,听娘的话……”
黛玉就缩在林玦怀里,小小软软的一团。林玦抱着她,只觉她有些发抖。黛玉先天不足,自小不能离药。这时急病了一场,才醒来就又叫她吃药,委实有些作孽。
林玦心中不忍,想到另一茬,才开口劝道:“妹妹不肯吃,娘就别叫她吃了。自小吃到大,可曾有过什么效用?妹妹这才醒来,娘好歹饶她一回,别叫再吃了。”
这药黛玉吃了这样久,的确没有什么大用处,不过是补气益脾之用。贾敏看看小女儿这般模样,也十分心疼。将药碗给了琉璃:“那就不吃了。”
黛玉听见能不吃药,小心翼翼从林玦怀里探出头:“真的吗?”
林玦伸手抚上她的脸,轻声道:“自然是真的,没人会骗咱们黛玉。”
她这才欢喜起来。
在林玦怀里赖了一时,又道:“娘,我有些饿了。”
已经酉时,也是用饭的时候。黛玉不能起身,贾敏只叫人把饭端进来,母子三人一同用了就是。
黛玉肠胃孱弱,又才醒来,贾敏只叫人盛了碧粳粥来。黛玉的乳|母王嬷嬷才端了粥上前,贾敏就道:“不必你了,给我吧。”
王嬷嬷离得林玦近些,林玦却先把那粥碗拿到手里,笑吟吟地说:“娘只管吃自己的,妹妹这里有我。眼见着娘也瘦了些,如今妹妹大好了,娘总该放心。务必多用一些,免叫爹回来见了心疼。”
贾敏也不拦他,只夹了一筷子炖的酥烂的乳鸽吃了,又喝了汤,更觉不错。“黛玉吃了粥,这乳鸽汤也能用一些,我吃着却不油腻。”
“妹妹也该多用一些,才能长得敦实些。”林玦喂黛玉吃粥,却是喂得极慢。黛玉小口吃了,配着苏州带来的肉松,倒也用了大半碗。
林玦又喂她用了一碗鸽子汤,才命人端水来给黛玉漱口。自己净手后才落座用膳。
林玦才用了几口,就听黛玉问贾敏道:“娘,怎么没见着爹?”
“你爹出门去了,再过几日就回来。”说着,又命人给林玦夹了个虾球,道:“也不知是什么事,火急火燎召你爹进京。又正是黛玉身上不好的时候,只怕他在路上也不能安心。”
林玦吃了那虾球,才道:“爹前几日才寄了家书回来,说过两日就回来。算算时候,也该近了。”
“我只担忧他这回去是为着什么。”林玦长到这样大,许多事情也不必避讳着他说。
“等爹回来,一切自然清楚。”林玦用过饭,漱过口。又在碧纱橱里陪着贾敏和黛玉说了一时话,吃了一盏茶才起身回东厢房。
临走前还交代贾敏:“妹妹就在碧纱橱里,能有什么事。娘千万宽心,儿子瞧着,娘近些时候憔悴不少。如今妹妹醒了,还请娘好好休息。碧纱橱里有雪雀和王嬷嬷伺候,不会有事。”
见贾敏应了,他才起身离开。
走到正房外,又回头望去。天色昏暗,整个正房纵然一片灯火通明,到底有些隐在夜色里,模样看不真切。
站了一刻,林玦才转身往东厢房去了。
东厢房也放了冰绞纱,四处放着散碎冰块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