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邢夫人起身,贾迎春也跟着退了出去。
屋里只留了王熙凤与贾母坐着说话,贾母一面吃茶,一面沉沉想了一时,半晌才道:“孙家前些年寂寂,今儿瞧着,倒像是春风得意。”
王熙凤口中道:“谁说不是呢,往年求到我们府上来,赦老爷还交代我们爷,千万周济一些。”她也端起茶来吃,“我原也不知道他们突然登门是为着什么,只当又是来打秋风。使人往外去打听,这才得些信。也合该是他们府上有运气,那年在江南折了个大老爷,没料到年前竟走了运戴罪立功,便赦了他的罪,还恩准他回京来,仍袭他老子的官职。老太太你说说,这可不是好运道?”
“既袭了他老子的官,这原是好事。偏往我们府上来,还要见二丫头。”
王熙凤捧着茶笑:“老太太还不知道这一层,他们老太太今次登门,顶要紧的是来瞧瞧二妹妹。才与我们大太太说过了,她是这么说的:‘我们孙家原也是贵勋之家,我们老太爷不中用,一病死了。后我那大儿子又不争气,在外获了罪,许多年不曾回来。突突地交了好运,这也是我们孙家的福分。只是他将长孙也领了回来,大太太你是不知道,我那长孙今岁十四了,还瘦得不得了。什么山珍海味填补进去,都不见又用处。怜他一个少年郎,读书好,也孝顺,若是养好了,不知怎么丰神俊朗呢。我并不祈他有什么大成就,只想他身子强|健些,却也罢了。为了他这身子,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便是宫里的太医来了,也只说并没有病。只是没有病,又怎么能这样呢?我是百般不信的,总要治好他。偏前些时候来了个癞头和尚,他因说我那长孙是前世欠了人的债,今世定要还了。一还一取,这才是有出有进。若是不碰着那个债主,将债还了给她,那这一日日衰弱下去,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叫我们趁早准备后事罢了。’”
贾母因有了宝玉这桩事在前头,对这些事格外相信些。不由听得出神,见王熙凤停下吃茶,便道:“可怜她一片爱孙之心,这原是当祖母的通病。那瘌头和尚可说有什么补救的法子不曾?”
王熙凤吃了半盏茶,这才有道:“老祖宗别急,我正说这个呢。那孙老太太又说了:‘那瘌头和尚说了,我长孙前世欠人的债,这人原是个姑娘。因前世她救了他的命,这一世便要还她。若是能三媒六聘地,迎入府中当正房夫人,这病就能不药而愈了。瘌头和尚说那姑娘也是京里勋贵之家的小姐,将生辰八字给了,要我们去寻,寻了半月才得了。这姑娘原是你们荣国府里的二姑娘。’”
一番话说得贾母大感奇异:“果然有这样的事?”说了这一句,却又道:“我们府上姑娘的生辰八字都是好生收着的,便是有知道的,总不过奶妈子,便是贴身伺候的大丫头,许多时候也有不知道的。他们哪里得来?”
王熙凤道:“我也想到了这一层,正想等孙老太太去了,好好地查去。”
“是该严严密密地查清楚,姑娘闺阁里的事,慢说是生辰八字了,便是一针一线,也是顶|紧要的。”说至这处,却又叹了一声:“这原是桩奇事,论理很该想着孙老太太的心。只是那孙家的公子,也不知病得怎么了。若只是那瘌头和尚浑说,订了亲他不好,再害了迎丫头一辈子,这却是不能够了。”
第131章 .0131
.0131 合睿王解忧诉欢喜, 林子景归乡入祖宅
王熙凤擎着茶笑道:“孙老太太也想着咱们的忧心处呢, 她便又说了,迎春妹妹年岁尚小,便是定亲也早了些。不如入长辈们先口头定下,往后若有什么差池了,便只当没发生过这回事, 外头人一个也不叫他们知道。这既保全了迎春妹妹的名声,又是救人一命的好事。再说了, 咱们虽拿迎春妹妹那嫡出的一样,却耐不住外头人东挑西拣的,说庶出的不如嫡出的好。他们不懂咱们府里姑娘的好处,咱们原也不必上赶着去配他们。孙家虽早年获罪, 到底现在立起来了, 他们府上的大老爷听说也是个能人,原先在扬州的时候, 同林姑老爷也有些交情,想必来日也是要高升的。若是他们能成了, 实在是极好的亲事。”
她见贾母仍是左思右想, 不能决断,便又添了一句:“孙老太太说了那些话了, 皆很真心实意。我们大太太也想着二妹妹能有个很归宿,这门亲事也是千肯万肯的。若是来日孙家的哥儿好了,也能算作天赐良缘了。老太太若仍不放心,我倒有个主意。”
贾母笑:“你素日主意多, 且说一个来。”
王熙凤便道:“孙老太太说了,他们哥儿同林姑老爷家的玦表弟是好友,说起来也是曲曲折折里头带着故。照我说,既两家的哥儿都是过往甚密的,想必平日里我们姑太太也曾见过他。老太太不如等姑太太好了,三言两语地问一问。”
便是旁人的眼光不相信,也该信着自个儿最爱的小女儿。
贾母允了,这才罢了。
却说贾敏出了月子后,贾母果然问她这事。贾敏便说:“那孙家大房昔日在扬州,确然与我们很有一些情谊。因孙太太是个爽气的人,我便常常请她入府来说话。那时孙家不大好,我们老爷也周济过的。他们府上有三位公子并上两个小姐,其中长子是嫡出,另外两个是姨娘养的。两个小姐倒都是嫡出的姑娘。我原见过那大公子几回,他倒是个出众的人物,学识也很好,常与玦儿谈文论道。那两个小姐也很温柔妥帖,是户极好的人。”
贾母听了,便十分放心。等孙老太太又遣人来问的时候,便允了此事。只不过是两家人知道,另有不得用的丫头小厮等,也并不知道其中的事故。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如今又说至林玦并上慕容以致处。自那日二人相见了,慕容以致便不往自个儿车上去,只坐在林玦车里,缠着林玦说话。那冯紫英现下更如神隐了一般,是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人。
春季路不好走,江南多雨,虽官道平摊,到底也嫌泥泞。在路上前后耽搁了两月有余,二人才至姑苏城外。
苏州乃是个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之所。林玦撩|开车帘子,见城外一片绿水青山,不由笑道:“如今算是阳春,难怪总说苏州是鱼米之乡,果然风景尤甚京城。”
慕容以致也凑过去瞧了一回,口中道:“我倒不曾来过苏州,只听过一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1],倒很想试试。”
林玦便回头扬眉瞧他,促狭道:“难为你也有这样想着风光霁月的时候。”
他因伸手将林玦搂在怀中,笑道:“委实是因着有了你的缘故,便时时想着从前想不到的东西。”
“这却也不必。咱们虽在一处了,到底个人喜欢个人的,倒相安无事。若是强行改了,反倒不美。”林玦伸手覆在他手背上,互分手上温暖。“现下这样已是极好,我对你动心思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莽夫。细致不细致,精巧不精巧,都是虚的。唯有这颗心,是真真切切的。”
“是……我这颗心是真切的……”慕容以致压低了嗓音,凑过去林玦耳|垂含|住。林玦这处生得尤其好,圆润粉|嫩,含在口中,极软|绵细嫩。
偏林玦这处又极敏感,寻常不可让他碰。如今他趁着不注意,陡然凑头过来啃咬,他并不防此,突如其来,倒面热耳酥、腰身瘫软、目色迷离,口中溢出暧昧呻|吟来。
进城后林玦便回了林家老宅。主人家要拾掇屋子,慕容以致并上冯紫英自然不能同去,这是万分贸然的事。
二人进了城门便分开,林玦轰慕容以致下车,他却将林玦手握住了。
林玦面色泛红,却不抽手,只目光清清地瞧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动了动嘴,却只问:“做什么?快放开罢。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缠|绵得这样的。”
慕容以致半分不松,牢牢握着他的手,定定瞧着他许久,半晌才道:“子景……”
这一声带着千情万绪,倒叫林玦不由一颤,应道:“好好地,你这是为的什么?”
“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他道,“我是个极霸道的人,便是我瞧中的物件,也不许旁人染指,遑论你是我瞧中的王妃。”
“不要脸的东西!谁是你的王妃!正经你该是我林家的奶奶!”林玦一只手空着,此时推搡过去,却又被他扣住了,放在心口。掌下心跳有力却急促,道叫他不由惊异地抬起头来瞧他。却见慕容以致面色也带着涨红。
慕容以致道:“不管这些,今日只说另一桩事。我高兴的是你父亲又得了一子一女,你如今并不是家里唯一的子嗣了,压在你身上的担子,倒更轻了。我顶高兴的是,你执意不娶妻,他们也不至给你扣上个叫林家绝后的名头……”
慕容以致去了,林玦将手收回袖中,掌心漾出一片温暖。早先不曾过来红楼世界的时候,他也想过自个儿来日要娶什么样的姑娘。家里长辈学校里老师管得又紧,竟没有早恋的机会。及至来了这处,因想着成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没恋爱的机会,委实萎靡了一阵。后又出了珠珰那档子事,更叫他对姑娘敬谢不敏。
只是纵然如此,也不曾想过,来日伴着自己的会是个男子。
只是既瞧中了,便没回头路可走。说一是一的,有了心仪的人,便是背负不孝的名头也好,只当他是个罪大恶极的人罢了,他不能娶妻,要待对方尊重并一心一意。
竟没料到,慕容以致这样粗手大脚的人,细致处却是将林玦的事,考虑得十分周全,万分周到,唯恐世人对林玦又有一丝毁谤。
林玦眼中千丝万缕,却是分辨不清。末了唇角却露出个笑来,为着这份被人珍视的情谊。
林家祖宅已是许久不曾动用的了,因着林家几代单传,便是族亲也很少。就是有亲戚,也是远得不得了的,都不在苏州住。故林玦这次回苏州来要动用祖宅,虽祖宅里有老仆人守着,清扫着,到底叫人先行了一段时日,便是为着叫祖宅整顿得更好些。
林家祖上原也是袭过爵位的,到了林海这里方才罢了。林海是自个儿考取的功名,太上皇格外给了一份恩典,袭爵的祖宅并不曾收回去。故林家的祖宅也很大,便是比之宁荣二府,也不遑多让,规格还更高些。林府正门极大,门口立着两个石头狮子,狮子极大,雕得虎虎生威。
那厢温柔等坐的车都从后门先进去了,唯有林玦的车,一路行到正门。
正门一早有一个老管事并上两个小厮在门口等着,见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宝蓝官缎绣竹叶锦袍的少年郎,便知是小主子,当下上前迎道:“奴才给大|爷请安了。”
林玦下了车来,瞧了那老管事一眼,笑道:“我当年考童试回来过一遭,也是你在这处迎我和母亲。我记着你叫何艾。是与不是?”
那被唤作何艾的老管事忙不迭道:“正是奴才。大|爷久不出来,又生得这样出挑,倒叫老奴一时不敢认。”
林玦略笑了笑,便抬脚往里,口中道:“父亲和母亲如今往京里去了,很没有回来的机会。便是要回来,想必也要等着父亲告老还乡。如今我回来,也待不久,考了乡试便要回京城去。故这祖宅少不得要何总管担待着,整日守着这宅子,也是无趣。”
何艾忙道:“本就是奴才分内的事,不敢说什么担待不担待的。大|爷不嫌奴才粗笨年老,仍肯使奴才做事,便是奴才的福分了。”
说着,已引林玦到书房门口,道:“这原是老爷曾用过的,昔日大|爷回来考童试,因是太太领着,年岁又小,便在垂花门里头的院子里姑且读书。如今大|爷也长成了,后院里丫头婆子多,纷纷闹闹地难免叫大|爷分心。太太一早传话回来,叫咱们把老爷用的书房收拾好,以备大|爷读书能用。”
林玦推门进去,里头确然整顿过,倒整洁,里头书架上有些书,也不见灰尘,想必是用了心思拾掇的。只是窗子上的纱不好,颜色瞧着旧了。他便道:“旁的倒也罢了,这窗纱颜色却暗,换了它才是。”
何艾便道:“原是我想得不周到,早该想着换了,颜色沉沉的,倒叫大|爷读书费眼睛。库里还有往年太太留下的蝉翼纱,那是极轻薄的,拿来做窗子正好。”
“这倒也罢了。”林玦又吩咐身后跟着的登高:“将我带回来的书都在书架上摆好,我明日吃过早饭就要看的。”
第132章 .0132
.0132 各有心思房中添人, 四处小心细问上夜
林玦往苏州来, 虽只是一人过来,到底物件多。温柔并上有嬗等先进了垂花门,便急急地忙着收拾物件。屋子虽有在这里的人一早拾掇好了,到底要自个儿重新归置一番才是。
霍处家的忙着里里外外地布置下人交代人手,琛琲也忙着在院子里盯着下头人做事。温柔并上有嬗一贯是在林玦房里伺候的, 故现下便仍在房中。
除了他们几个,林玦并不曾多带侍婢。那何艾也赶紧地挑了一些外间扫洒的粗使丫头, 就在林玦院子里等着伺候。另又精挑细选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以备不时之需。
温柔并上有嬗都是能干的人,不多时便将屋子里头拾掇齐整,至于外头的, 一时半刻却不不能够了。
有嬗拿掸子将桌子扫了一回, 便与温柔道:“原在路上就累得慌,偏来了还要收拾屋子, 委实叫人受累。里里外外的事情又尚且不曾上头,倒很拘束。姐姐先坐, 我去外头问一问茶房在哪里, 要一壶热茶来吃。”
这话才落,就听见外头有人声传过来:“两位姐姐都不忙, 我们把茶拿来了,姐姐坐着热热地吃一盏热茶才是。”说着,便有两个皆穿湖青衣裳的丫头进来,瞧着十五|六模样, 生得如水葱两段,白净俏|丽,黛眉亮眼的,又满脸的笑,瞧着便叫人欢喜了两分。
其中一个插山茶花银簪子的手里果然捧着漆盘,里头摆着一个茶壶,两钟茶。她将漆盘在桌上放了,拿起一盏茶,先送到温柔面前,笑道:“姐姐请吃茶。我原是在外头的,里头有些事做的不好,往后要请姐姐提点着我。若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姐姐只管狠狠的骂我,别留情面。”
温柔接了茶,吃了半钟,方道:“我们都是伺候人的人,我原没什么能教你的。”又问:“你唤作什么?”
那丫头道:“奴婢碧儿,给姐姐们请安了。”
温柔又看向另一个丫头,她手里也捧着一个漆盘,里头托着两碗鸡汤面,上头飘着葱花。
有嬗笑:“亏你们怎么想到这个,我原不觉着,瞧见这个,倒真有些饿了。”
那丫头将漆盘放了,屈膝见礼,又将两碗面捧到二人面前,这才道:“奴婢瑶儿。想着姐姐们舟车劳顿,想必是饿了,便下厨做了两碗鸡汤面过来。又想着姐姐们是吃好东西的,坐了一路,或想用些清淡的,便不曾放旁的,只清汤寡水便端上来。姐姐们好歹吃了一口,就是给我情面了。”
这两个丫头都是会说话的,温柔、有嬗二人吃了面,便要洗手。有嬗一面洗手一面问:“你们两个的名,是谁给取的?”
碧儿道:“都是我妈给取的。”
有嬗问:“你|妈是谁?”
正巧外头霍处家的进来,碧儿不及回话,便唤了一声:“霍妈妈。”霍处家的是林家的老人了,碧儿竟认得她,想必是打小就在这处做事的。
果然下一刻便听霍处家的道:“两位姑娘不曾来过祖宅,自然不知道里头的事。这碧儿的妈是林家老管事何艾的儿子媳妇,碧儿她爹是在前院伺候的,园子里的果树竹子,也是他采买进来的。碧儿的妈是管着林家后院里的婆子,也是人能干的人。里里外外整顿得很有条理,我们来了,也不必费事,只消问一问,就能上手了。瑶儿倒是后来进来的,同原先太太房里的珠珰是一并买进来的,只是太太在祖宅住的日子不长,祭祖罢了便去了。因那时瑶儿年岁实在是小,珠珰大些,便带了珠珰去扬州,瑶儿留下来。”
谁又能想到太太那样心疼珠珰,当半个女儿一般爱护着,末了珠珰竟死得那样凄惨。
霍处家的不晓得,温柔他们却都是知道的。那珠珰虽说是贾敏身侧的丫头,实则是舒郡王府的大姑娘苏归盈。正正经经的金枝玉叶,皇亲国戚。原是压在心里的,现如今又提起来,倒叫人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