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谢予彬,那个少爷的脸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盘桓。他把他放走了,他现在怎么样?他的父亲,他的兄长又会怎么样对他?他还能在谢家立足么?
卫之遥目光空茫,拳头无意识地捏紧。他突然后悔就这么草率地出了府,他应该把谢予彬带走,或者执意与他风雨同舟。可如今他竟留他一人去承受这一切……
这突如其来的懊悔几乎要让他要发疯。
程瑶英静静地看了卫之遥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面庞,忍不住伸出手,抚平他眉间的沟壑。
“从小你就这样,”程瑶英微微笑道,“什么事闷在心里,不言不语的,净自己难受。”
“小姐……”
他心急如焚,想打听陈党的动向。谁知程瑶英目光在他身上微一流连,竟颇为惊奇地发现了他腰间的玉佩:“这青玉佩……谢予彬给你的?”
卫之遥点点头,把那玉佩解下,搁在手心的凹陷里,程瑶英凑上前细细打量,惊叹道:“还真的是那一块……”
卫之遥不解:“这玉有什么稀奇的?”除了是谢予彬给的,他里里外外地摩挲,并没发现什么值得留心的关窍。
“我们成婚前,他曾跟我说起过这块玉,”程瑶英情不自禁地说道,“他说,这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他看这块玉比看他自己的命都重要。他娘让他找一个真心喜欢的,愿意一起白首偕老的人,把这玉给对方,保其一世的平安喜乐……”
话说到一半,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卫之遥嘴唇上的咬痕,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闭口不言,目光里带了三分惊愕。卫之遥深吸一口气,觉得那玉佩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的整条手臂都在不住地颤抖。
——这东西我太多了,只不过随便挑了一件给你……
——但你必须重视,不准丢了。
——等你从这里出去,就算是见了程瑶英后,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也必须要把这玉佩好好地、一天到晚地放在身上。明白吗?……
谢公子……谢予彬……你啊……
待对方手里的丝帕轻抚过自己的眼角,卫之遥才从混沌中清醒。他的双眼因哀痛而变得浑浊,突然用另一只手按住发颤的手臂,五指收拢,将那枚玉佩牢牢地攥在手心。
程瑶英看着他的反应,目光逐渐黯淡了下来,那抹绿意被埋葬在了土壤之下,压了满满的寒霜。
“我跟陈景洛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起身,黄色的衣衫色泽明快,却掩不住她眉间的一点伤怨,“你站在哪一边,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四天后的三更天,陈景洛就要联络刺客,入府刺杀。到时候你再作决定,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第五天,五更天,我就在城外的乱石坡等你。这江湖很大,我们才走了万分之一的路……你自己决定,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21
谢府的下人们被全数遣散,福安含泪最后看了一眼谢府的漆金门牌,双手合十,在心里向菩萨祷告半天,才背起包袱,脚步沉重地离去了。
偌大的深宅,静得滴水可闻。
月色被乌云遮住,只剩一叠浓重的忧郁,将天地围得密不透风。凉风飒飒,惊动虫鸟花草,偌大的一层黑影飘忽不定,似幻似真,浪一般地汹涌而来。
数十个黑衣人如幽灵般伏在房顶,只有眼珠子在两只眶中木僵僵地转动,看上去还像个活物。
角落里,两个武夫正在交接位置,一人道:“都第十天了,这府里的人天天一惊一乍,对付屁大点的蚂蚁都得弄出个金刚圈,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另一人嘿嘿笑道:“不来还不好?来了你能应付了?谢丞相管吃管住,付的酬金还不少,这么个便宜的冤大头,还有哪儿能找?”
那人低声道:“你这么说谢丞相,当心小命不保!”
对面那人冷笑道:“这老头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指望咱们给他续命哩!”
话音未落,一支袖箭噌泠泠从射来,直插入那人的喉咙!那武夫惊恐地嘶叫一声,声音仿佛用锯条切割一块石头,只见鲜血从喉头蜿蜒而出,魁梧的身躯在一瞬间软绵绵地倒地。
对面另一个武夫显然被这出其不意的一箭惊住,直到长剑的寒光逼近自己瞪大的瞳孔,才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有——刺——客——!!”
崔凤在门内一手拎着只板凳,死命向外推搡冲撞,扯起一把尖锐的嗓子道:“谢予靖!你给老娘把门打开,老娘跟他们拼了!”
谢予靖出了满头大汗,使劲想把门里那婆娘的蛮劲压下去。他听见喧嚷声越来越近,那些刀光剑影、血腥杀戮的场面对他而言如同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但那些碰撞声和惨叫声又是如此清晰,刮得人的头皮阵阵发麻!
他眼眶一酸,铁了心把门一顶,吼道:“崔凤!你给我好好躲在这儿,千万别出来,懂吗!!”
崔凤还是在门内狠撞,尖锐的声调里带了些许哭腔:“滚你的,少看不起人!让他们放马过来,老娘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大不了咱夫妻两个死在一块儿!”
谢予靖正哆嗦着手给锁头上锁,突然听崔凤尖叫道:“他们从那边跃进来啦!”
只听屋内轰隆几下,似乎传来泥墙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声声嘶叫,鼓噪在耳边。谢予靖把锁头狠狠一甩,在千钧一发之际把崔凤拽出来,拉着就一路狂奔:“走!”
那几个黑衣人气势汹汹地就朝人追,一脚刚踏进院子里,又被府中把守的武夫拦截住,两拨人就这么混乱地在黑夜中交手,人声嘈杂,吼叫声此起彼伏,彼此打得不可开交。
谢予靖拉着崔凤,气喘吁吁地喊:“大哥!”
谢予瑾身边护着几个练家子,一见那二人好好的,忙上前道:“快过来!那些刺客进来了,爹在哪儿?!还有三弟,你们可看见他了!”
谢予靖急道:“不如咱分两头找!除了在打着的,还有多少人能用,都叫过来护着……”
一柄明晃晃的刀刃突然竖在头顶,谢予靖骇得大叫一声,崔凤两眼一瞪,发出能把人耳朵震聋的一声喊!那蒙面人被这一吼吓得动作一顿,下一时刻,已被眼前这个泼辣的女子用棒槌打了个四脚朝天。
见把人打翻,崔凤大喜,得意地回过身道:“怎么样?!”
谢予靖差点被这魔音震得口吐白沫:“你这婆娘……杀敌一千,自损八?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佟?br /> 谢予瑾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刚要拉过二人,从回廊里又冲出几个黑衣刺客,舞刀弄枪地朝这里杀过来!几人惊叫连连,身后的武夫却大喝一声,肌肉宛如石块般鼓得咔咔作响,在空中甩起铁链,对来者脸上啪啪啪甩了一圈,当真是见者有份。
谢予瑾见那些刺客越来越靠近深宅,慌乱地一手拉住一个,喊:“别分头了!咱们一起去,先找爹,再找三弟!”
谢予靖遑遑奔走之余,还不忘给身后奋力抵抗的武夫作人情:“靠你了,大兄弟!等这趟过去二爷给你那铁链子上镀层金!”
那武夫臂力遒劲,一边凛然生威地跟三个刺客拼斗,一边粗声道:“大爷们莫怕!先去找大老爷吧!”说着铁链竟在空中摩擦出了刺眼白光,那些刺客手上的兵刃一大半竟被稀里哗啦地打落在地。
谢予靖在心底感慨道:“这人身手这般了得,那日却同卫之遥比拼得好不狼狈……可惜,可惜,要是那家伙在,收拾这些刺客当真绰绰有余……”
铺在案前的素纸被风刮得呼喇喇乱飞,窗页嘎吱嘎吱地来回晃荡,粗大的红烛已然灭了一半有余。谢丞相额前冷汗涔涔,慌手慌脚地闭锁门窗,可他越是心急,那些窗越是像妖怪一般在空中连连怪叫,手舞足蹈,在乌云翻卷的黑夜中露出了狰狞嘴脸。
“嘭”地一声,谢丞相终于关紧了最后一面窗,屋内的蜡烛刚要也熄灭了最后一根。他踉跄地扑到烛具旁,手脚颤如筛糠,差点用火折子烧着自己的衣袍。远处宅院的吵闹喧嚣并未传入这个安静的小屋,待最后一支蜡烛被重新点燃,谢丞相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像是再晚一刻,连气都要提不上来一般。
“喵呜……”
谢丞相打了个激灵,惕然一看,那漆黑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只白色的胖猫。他认得这是谢予靖家里养的那只,这才松了口气,倚在桌旁喘息不已。
屋内就他一人,老爷子冷静下来,突然觉得这静谧中有股说不出的诡异,他心底空落落地,便对那猫招手道:“过来……”
那猫又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朝谢丞相那边跃去。谢丞相刚伸出手要接住那胖猫圆滚滚的身子,突听得一声哀嚎,眼前白光一现,一道稠血径自朝他面颊飞来,猝不及防地就被泼了一嘴咸腥!
“啊!!”
那白猫在眨眼的功夫里被斩成两段,肠子流了一地,谢丞相吓得魂飞魄散,发出锯条磨过花岗岩的凄厉声响。只见从那走出一个身材瘦削,手持弯刀的男子。那男人的脸在火光下又青又白,如同孤魂野鬼,嘴角却咧出了一个狰狞的笑。
“老爷……还记得小的么?小的受聘到您府上,特地来保护您的安全的……”
谢丞相骇得站都站不起来,只能不住地往后挪身子,那人一步步逼近他,在诡秘的火光中,嘿然笑道:“老爷怕了?那好……小的换个模样,老爷就不怕了……”
说着,他从脖颈处摸到那肉眼看不见的接缝,发出“嗞啦”一声细响,随即一寸寸地撕开那层青白色的面皮,露出一张极其年轻的面庞,若不是双目含戾,嘴角牵着暴虐的笑意,那张面庞堪称俊美。
“丞相老爷……”那人狞笑着,刀尖在谢丞相眼前晃了晃,唇缝间露出几只森森白牙,“您还记得,我是谁么?我小时候可见过您呢……”
伴随着一声哀嚎,谢丞相被对方一脚踢出门,跌到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五脏六腑仿佛被那一脚踹得移了位,谢丞相捂住胸口,深深喘息几声,苍朽的目光迸射出一股不甘,咬牙翻过身子,紧紧抠住地面,艰难地向前爬行。
陈景洛从房中走出,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戾气,见对方这副模样,狂笑道:“谢老狗,看看你自己的模样,跟条虫子一样,我一脚就能踩死你!你在朝堂上指控我爹时,是不是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啊?哈哈哈!”
“陈由,罪不可恕……”谢丞相一点一点向前爬着,咬紧牙关,双目凛然道,“只要我谢居德在这位子上一天,就决不会姑息养奸……我为朝廷鞠躬尽瘁一辈子,就算现在死了,也问心无愧、了无遗憾……”
一只脚如铁锤般砸落到自己后背,谢丞相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陈景洛狠狠地碾着,脸上露出一个古怪而诡秘的笑:“死了?你这老东西倒是急着去死,可我还不急着让你死。你还记得我爹是怎么死的吗?你让那些官差捆着我,让我眼睁睁地看我爹被五马分尸……”
他说着,恶狠狠的声调在这空洞的黑夜中竟撕出几分凄厉:“我本是名门之后,前途无限,可现在一切都没了……你的儿子被你一手提拔入自己的势力,我的兄长被当街处斩;我们被抄家,你的儿子却把生意越做越大;本该成为我妻子的女人与你儿子签了婚书……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取你们谢家人的狗命!”
陈景洛怒吼一声,举起手中的弯刀就要朝谢丞相背后刺入!谁知刀刃未落,背后突然袭来一股猛力,将他打得头破血流!
陈景洛喉间发出一声咆哮,突如其来的剧痛将他掀翻在地,抱头倒在一边,手心里都是汩汩流下的鲜血。
谢予彬手里拎着一只圆凳,双眼中似藏了两团火焰,呼哧喘着气,活像只野兽般站在后头。他见陈景洛在地上不住痛哼,神智略一清醒,忙上前扶起谢丞相,一边用手擦他嘴角的鲜血,一边哽咽道:“爹!爹!儿子来晚了,您怎么样?!”
谢丞相红着眼眶,两手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他看了一眼呼吸逐渐平稳的陈景洛,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推了谢予彬一把,嘶声道:“走!”
谢予彬面红筋涨,扶着谢丞相不肯撒手:“爹,我们一起走!走出这个院子,找到其他人,就没事了!”
谢丞相早就筋疲力尽,却仍提着一口气,又一次把他往外推:“听爹的话!走啊——!”
他尚未把儿子推开,浑浊的双眼却又一次惊恐地睁大。身后陈景洛已从地上摇晃着站起身,犹如从地狱爬上来的厉鬼,晃动着手中的刀刃说:“你们谁也走不了……谢老贼,我这就在你这蠢儿子眼前,把你千刀万剐!”
“啊——!”
“啊——!”
几声惨叫划破天际,谢家二兄弟和谢家二媳妇正被四五个蒙面人团团围住。
崔凤双眼通红,抡起手中的棒槌喊道:“姑奶奶跟你们拼啦!”还未踢腾出去,又被谢予靖一把拉回来,塞在身后赔笑道:“贱内脾气暴,不懂事,各位大爷手下留情,别跟妇人家一般见识……”
身边能打的都在一路上被支开了,谢予瑾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急不已却无计可施,只得仰天哀叹一声,颓然坐倒道:“看来天要亡我谢家!”
谢予靖额前暴起青金,把谢予瑾一把拽起来,朝他耳朵吼道:“不到最后,怎能认命!”
他上前几步,气势汹汹地往那几个人跟前一指,道:“你们几个,知不知道我谢家有多少家产?!”
众人一愣,不知他说这话的缘故。
谢予瑾在旁边咬牙道:“生死关头,你扯什么淡……”
谁知对面那几个黑衣人中还真有人心思活咯,凶巴巴地开口问:“你说有多少?”
谢予靖嗤笑一声:“二爷我要真说出来,不得吓死你们这帮乡巴佬?”
这些歹徒个个都是贪财好利之徒,听谢予靖这么一忽悠,顿时心痒难耐,连杀人都顾不上了,嚷嚷着要听人算老账。
谢予靖料到能否拖延成功,成败在此一举,便气沉丹田,从胸前掏出一把扇子,缓慢展开,嘴巴放炮似得秃噜出一串字:“自正明七十五年至承瑞二十八年,我谢家从圣上那里共获得一百匹绸二百亩地三百瓶药四百件瓷五百石粮六百缗钱七百匹马,外加八百只樽九百串珠子数千百两银。现有当铺一十一座银号二十二座古玩铺三十三座,祖母绿、翡翠西瓜、水晶缸、珊瑚树、古玩、字画等稀世珍宝不计其数,钱庄里有五百七十八万六千五百一十两……”
崔凤听得眼都直了,谢予瑾惶然一扭头,直捂谢予靖的嘴:“行了你可别吹了!这牛皮吹到朝廷里是要被杀头的!”
谢予靖龇牙咧嘴道:“他妈的现在不吹,头就要没啦!”
对面的歹徒头子一听那几人嘀嘀咕咕,朝身后那几人道:“他奶奶的,都听见没,这宅子里头多得是钱哩!弟兄们上啊,把他们三个宰了,那些宝贝都是咱们的了!”
谢予靖目瞪口呆:“啊?这就要杀了,连交涉的余地都没有?好歹来个五五分吧!”
谢予瑾发出一声悲凉的咆哮:“还想跟歹徒谈生意,你是不是傻?!”
刀刃上的寒光在空中滑蹿过几道银弧,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在黑夜中响起,鲜血飞溅,惊飞树梢的寒鸦。
感到温热的液体泼到脖颈上,脸上,衣衫上,崔凤蹲在地上,紧闭着两眼痛哭,手不住地顺着石砖摸索道:“谢予靖,谢予靖!你个怂东西还不快抓住我,不然等到变成了鬼,你可认不出我来啦!”
谢予靖涕泪交流,过去拥住她道:“败家娘们儿,死了都不能安静点吗!”
崔凤哭道:“人为财死,当真一点不错!下辈子你别挣这么多钱啦,咱们一穷二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谢予靖抱着她,有点紧张:“真的,不要钱了?你嫁吗?”
崔凤一巴掌呼到他脑袋上,又哭起来。
谢予瑾抱着头,正打算听天由命,突然感到耳边的杂音都消失了,只有谢予靖和崔凤二人的哭声。他茫然地抬头,见四周横陈着那些歹徒的尸体,各人背上都印着一道极深的剑痕。
满地狼藉之间,站着一个手持长剑的男子,呼吸粗重,面色苍白,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在深沉寒夜犹如一只躁动不安的鬼煞。
“大公子,二公子,二夫人”那修罗一般的男子赤红着双目,仿佛是一路厮杀到现在,“三公子……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