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了还能光明正大说出来。”陆一苦笑了一下。
本来都是地下恋情,陆一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与众不同,反正周围的异性恋也是一样瞒着老师家长。直到今天痘哥失恋在KTV包厢里诉苦,陆一才真真切切觉得到他们与大多数人的不同。过几年,身边人摇身一变,开始大大方方秀恩爱,在路上牵手拥抱吵架闹分手,但是他们不能。他们要斟酌着世俗的眼光,选择守口如瓶低调做人。
真羡慕那些失恋之后能失态的人。陆一心想,如果轮到自己,恐怕不可能集结三四好友同仇敌忾。他只能自己默默地承受,真正做到“仿佛无事发生过”。
李非珉察觉到他的低落,几乎立刻牵过陆一的手。牵手的次数太少,每一次触碰都觉得新鲜温暖,像牵着太阳。
“失恋了能诉苦有什么可羡慕的。”李非珉把额头靠到陆一额上,轻声说,“咱们永不失恋才值得羡慕。”
陆一用鼻尖蹭着李非珉的鼻尖,温存片刻,抿嘴笑了。
第35章
假期第一天,陆一无心学习。他爸也知道硬把他塞到医院去陪爷爷是强人所难,任由他宅在家里。
陆一登上游戏,才发现贤贤也很久没在线了,便私戳问:“贤仔,你在家吗?开黑吗?”
刚发完,手机就嗡嗡地振动起来。陆一以为是李狗,看也没看,心情颇为愉快地接通,说:“傻逼干嘛?”
那头沉默了一会,说:“我是杜连峰。”
陆一吓得在卧室里立正,慌忙道:“杜老师好!我刚刚没看清,以为是我同学,对不起对不起!”
杜老师是陆一信息学竞赛的带队老师,跟陆一认识不是一两天,寒假打电话是为了督促他不要放弃竞赛的学习,也不追究,说:“5月省队选拔,7月全国赛,还有名校的信息学体验营,都在这半年。你是很有希望至少拿个达一本线录取的优惠政策的,这半年可不能放松。”
陆一连连称是。
“这两天你要是有空来我家拿几套辅导资料。”
“谢谢老师!资料多少钱,我去的时候带给你。”
“不要钱。”杜老师笑道,“都是盼你们好,你们能把这些琢磨透了,别浪费我心意就行。”
陆一挂了电话,看到网页对话栏在跳。
贤贤飞奔在异次元:“六神[憨笑]”
六一才不过儿童节:“出来玩吗?李狗还说要找你。”
贤贤飞奔在异次元:“恐怕不行,我这两天住院。等我回去[委屈]”
六一才不过儿童节:“住院?哪家医院?我跟李狗去找你。”
贤贤飞奔在异次元:“别来了吧,嘿嘿,我好几天没刷牙了,嘴很臭的。”
六一才不过儿童节:“那我们吃了大蒜再去找你。”
信息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消息却迟迟没有发过来,陆一以为贤贤发了一大段话,然而最终对话框里只有两个字:“好哇[憨笑]”
郑贤文与陆一爷爷住在同一家医院。
陆一索性收拾了点东西坐车过去,打算看完爷爷再去看郑贤文——正好李狗还要过一会才能赶来。
大姑热情地给陆一搬了个凳子。
“你爸知道你来吗?”大姑问。
“不知道,我自己来的。”
“有孝心。”大姑扭头对着病床上脸上有些浮肿的老人大声说,“你孙子来看你了!你起来说句话!”
“没事儿没事儿,别喊他。”陆一尴尬道,“让他休息吧,我坐回就走。”
老人已经费力地睁开眼皮——眼皮太松弛了,睁眼的时候变成了三眼皮。
“爷爷好。”陆一起身凑过去说。
“爷爷聋,你要大声点。老头儿听不见。”
陆一只好稍微提高点音量,又叫了一遍:“爷爷好!我是陆一。”
“哦,陆一啊。”老人张开嘴,舌头抖抖索索,仿佛十分吃力,一点口水从嘴角溢出,“好好…读…书。”
陆一点头,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找点话题——不找话题骤然冷场,而让老人喘着气说话也不忍心。陆一便问大姑:“爷爷好点了吗?什么时候能出院?”
“说是能年前回家的。”大姑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说,“到时候叫你爸带些家里的腌肉给你吃,大姑家今年的腌肉买的都是本地猪,本地猪是最好的,跟你们在超市买的腌肉根本不一样,你到时候记得吃。”
陆一心想,现在猪都有地域歧视了吗,嘴上奇怪道:“我寒假回老家吃就好了。”
“你不是寒假要去你妈那?”大姑也有些纳闷,“不是你自己想去的吗?你爸跟我说你今年不回家过年,我还以为是因为你想你妈,要去美国。”
陆一心里一跳,总觉得哪里不对。搁以前,别说去美国看苏洁,就是多打两次电话,陆俊都要酸两句,恨不得陆一断了去美国寻亲的念头,老老实实待在他的护佑之下。然而现在陆俊已经和苏洁统一战线,一心要送陆一出国读本科,如果只是出于教育目的,陆一尚能理解陆俊的改变,但连寒假都让陆一去找他妈就很不同寻常了。按陆俊的传统作派,春节无论如何都要回老家,祭祀先人,跟亲戚朋友聚会。这还是头一次,陆俊在春节期间愿意把陆一放出去。
绝对有哪里不对。陆一皱着眉头想。
然而他并没有看出他曾经错失过两条微信,他一直以为与李非珉醉酒后一段时间的冷战只是因为李狗在喂自己的性向挣扎。而李非珉也很心大,与陆一在一起的喜悦迅速带走了告白微信被无视的失落,他并没有来得及跟陆一提起。陆一把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按时间节点捋下来,自认为与李狗的地下恋情十分隐蔽,完全想不通陆俊的变化缘故。
李狗发短信说他到了。陆一把一肚子不解压下去,告别了大姑,直奔贤贤所在的楼层。
贤贤看着还挺有精神,没穿住院服,裹着羽绒服靠在枕头上,嘴里含着一颗奶糖,看见李狗和陆一进来,一龇牙,特地露出门牙上黏着的奶糖:“为了你们特地吃糖清新口气,够不够给面子?”
李狗急切道:“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你住院了?元旦不是还好好的?”
“你不是期末吗?”郑贤文嘿嘿一笑,“就你那跟随机数似的成绩,让你知道,影响了你考试发挥,你妈还不得宰了我。”
郑贤文的妈妈站在旁边温柔地笑:“你们吃过饭没有?”
郑贤文央求他妈,说:“妈,我想跟李狗他们下去转转。”
“天这么冷!不许下去。”郑贤文妈妈笑着同李非珉说,“非珉,你们就陪着他在室内行不行?别听他胡闹。”
“去顶楼玻璃小花园也不行吗?那有暖气。”郑贤文对着李非珉使眼色,示意他帮忙说情。
李非珉便跟着求情道:“阿姨,顶楼不冷的,让贤贤晒晒太阳对身体也好。”
陆一帮腔道:“我们把贤贤的大衣都带上行不行?”
终究一张嘴说不过三张嘴。郑贤文妈妈妥协道:“就出去一会,马上得回来,我回家取衣服,马上回来,到时候你们不在病房里,我就唯你们是问。”
贤贤欢呼一声,指挥陆一把墙角的轮椅推了过来。
“上次看你还能自己走,怎么又坐轮椅了?你是不是懒得走啊?”李非珉故意笑道。
“就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郑贤文坐起身,说,“不如你把我公主抱下去?”
李非珉下意识看一眼陆一,陆一无语道:“让你抱你就抱,你看我干嘛?难道要我替你啊?”
李非珉还以为陆一会吃醋,结果陆一如此坦然,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便把袖子一撸,一手伸到郑贤文胳膊下,一手环住郑贤文膝盖弯,使了十足的力气才发现郑贤文轻飘飘的。他小心翼翼把郑贤文放到轮椅上,问:“你怎么一点肉都没有?”
“谁知道?”郑贤文熟练地把轮椅掉个头,“我是长不胖的体质。”
“放屁!”李非珉有点难过地看了看郑贤文。
陆一主动推着轮椅,问:“往哪走?谁带个路?”
顶楼小花园的确阳光灿烂,三个少年坐在玻璃穹顶下。
“有阳光可真好。”郑贤文说,“我那个床位背光,一点太阳都晒不到。”
“但你白啊。你看你,没晒太阳,比陆一还白。”李非珉说。
“为什么只有我就不能走在日光下呢?”郑贤文仰头,眯着眼睛。
陆一有点触动地想,何止你一个。
“你元旦约我看电影是想看什么片?”李非珉问,“感觉今年新年档全是烂片啊。”
“我自己下的一个电影,你没空来,我就自己看了。”郑贤文说,“挺无聊的,叫《我的朋友还活着》。”
“讲什么的?”陆一问。
“一个男生快死了,临死前想到自己还没谈过恋爱,就求朋友想办法,让他死前能把初吻给出去。大概就这么个故事。”
“给出去了吗?”
“给了。但是人死了。”
身处医院,听见死字难免敏感,李非珉条件反射地问:“你看这个干吗?多不吉利。”
“我这病又死不了。你慌什么啊。”郑贤文笑起来,“我就是觉得无所谓才看这个的,还说是催泪电影,看完我也没哭。不过,如果我得了绝症,你们能帮我找到女朋友就好了,要求也不高,宋婷婷那样的就行。”
“那我们把丫绑过来,求她亲你。”李非珉说。
陆一无语道:“能不能别这么流氓?”
“话说回来,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啊。”郑贤文打个喷嚏,用纸巾揉揉鼻子,漫不经心地说,“要是我死了,我不要放那些俗气的哀乐,我要放《clouds》,Zach Sobiech的那首。”
“呸呸呸。”李非珉站起身,原地跺跺脚,仿佛想跺走晦气,“我们来找你玩,你怎么净说这些?阿弥陀佛!长命百岁!”
陆一和郑贤文相视淡淡笑了。
几个人在顶楼扯淡了一下午,又被郑贤文胁迫下了王者农药,跟郑贤文组队玩了好几把,才散去了。
李非珉赶着回家有事,没有跟陆一多耽搁,一个人在回家的公交上鬼使神差找到郑贤文说的那首歌,听一句,看一句歌词,豆大的泪珠忽然掉到手机屏上。他打给陆一,不好意思说自己被一首歌催泪如斯,东拉西扯地说着废话,陆一忽然问:“你是不是还在担心贤贤?”
“嗯。”
“他那个病不致命的。”
“理智上知道,情感上却难以接受。”李非珉说,“贤贤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想想又补充,“跟你不一样的那种好。”
陆一正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说:“要不过两天一块给他祈福去?不是说篁山庙很灵吗?”
陆一跟李非珉约好了后天的行程,当下回到自己家,又开始琢磨陆俊的反常。他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陆俊是不是快破产了——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落马的大老虎和经济犯把子女送出国避难。他坐立难安地起来,趁着陆俊还没有下班,到他书房里翻翻找找,想看看是不是他想的原因。
为了防止翻乱东西难以恢复,陆一并没有大动干戈,他小心地翻找着,在书柜顶上发现了一个小盒子,他踩着沙发椅把铁皮盒拿下来,落的灰都没抹,轻轻开了一条缝。
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个小本子,具体是什么看不清。
陆一心里有种奇怪的念头驱使他把缝隙开得更大。光线涌进去,小本子上的字终于明晰:离婚证。
陆一有点吃惊地完全掀开盖子,先心虚地回头看一眼,确认陆俊还没回来,迅速翻到内页。字数并不多,写的什么一目了然,陆一今天才发现,原来早在两年前苏洁去美国的时候,他爸妈就离婚了,只是把他当个孩子,还瞒着。
他把小盒子原样放回,椅子推到远处,走出书房掩上门,忘了自己进书房的初衷。愣了回神,他面无表情地回了自己房间,这晚上没再出来。
第36章
陆一说不上有多伤心。
每次看到父母相互冷嘲热讽的时候,他也打心眼里替他们心累,也曾经由衷地希望他们干脆离婚,不要互相折磨,浪费时间。事实上,从他升高中以来,苏洁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两次,他们家的状态早就与离异家庭无异。因此当他真正看到那个小本子的时候,反而有种石头落地的踏实感:哦,终于这样了。
虽然不算伤心,但陆一却难以摆脱微妙的失落与愤怒。失落于自己孑然一身,愤怒于他从头到尾不知情。没有一个人来安抚他,告诉他即使父母离异,他仍是他们最爱的儿子,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坚强到能潇洒地立刻接受这样的转折与变故。
他有点茫然,晚上在线上陪郑贤文打野,几次被抓住暴打残血,郑贤文的怒吼炸裂耳膜,他却心不在焉。
陆一起床的时候,陆俊正在吃早饭。
“爸,我姑说你让我寒假去找我妈,是真的吗?”陆一给自己倒了杯牛奶。
陆俊咬一口包子:“有这么回事,我跟你妈商量好了。”
“你们怎么不跟我商量?”
“你一小孩有什么可商量的?”陆俊不以为意道,“你收拾收拾行李,机票买的下周一。”
“我就没有知情权决定权吗?”陆一握紧拳头反问,“你凭什么觉得我就是孩子,我就是不懂事?”
“你懂事的话,现在会用这种语气跟爸爸说话吗?”陆俊把筷子重重搁下,又缓和语气说,“前几天你期末考试,我怕你分心就没说,替你办的手续。本来你妈早就说要你去,因为这事跟我电话里不知道吵了几回,你陪她一段时间也是应该的。”
陆一看着陆俊起身穿风衣,忽然问:“你们还有什么别的事瞒着我吗?”
陆俊心里一跳,转过身挤出一张笑脸,云淡风轻道:“我们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再说,即使瞒着你也是为了你好,你长大了自然知道。”
他不再给陆一提问的机会,关门走了。
陆一吃完早饭便裹着羽绒服去找李非珉。
李非珉前一天被他妈催着回家,带奥利奥赶在宠物医院下班前打针,又叮叮啷啷自己拿着螺丝刀起子组装了一组新衣橱替换了柜门坏掉的那个,以至于郑贤文晚上喊他打游戏他都没空。干了一晚上体力活,李非珉累得不行,仗着是寒假,在家赖床。
常云冷酷地掀开他被子:“快起来,你寒假作业全崭新的,我可看过了,一页纸都没动,是想留着我给你做吗?”
李非珉嘟嘟囔囔地把被子扯回身上:“我马上起,再给我五分钟。”
“我可告诉你,我马上就上班去了,我出家门的时候你屁股没离床的话,我就拿鸡毛掸子打得你连妈都不认识。”
李非珉睡眼惺忪地苦笑说:“常阿姨,您快走吧,别管我了。”
常云好气又好笑地打了李非珉屁股一下,到厨房里把早饭端出来,对着卧室吼道:“起来吃早饭!”
此时门铃响了。
常云把门一拉,看见陆一挺拔直溜地站在门口,看见她就低头问好,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陆一啊,进来坐,外边冷。李非珉懒成精了,还没起呢!我给你叫他去。”
“没事儿阿姨,我去喊他。”陆一看到常云已经穿戴整齐,说,“您赶着上班吧?您快去吧。”
常云热情地给陆一拿了颗刚煮熟的水煮蛋,说:“我说说他去。”走到李非珉卧室门口,敲敲门:“陆一来了,你赶紧起来,别让人干坐着。要招待客人知道吗?”
李非珉登时就惊喜地坐起身:“你让他进来!”
“让你进去呢。”常云笑着说,转头又对着卧室门吼道,“你这两天期末成绩可要出来了,最好夹紧尾巴做人!别太贪玩!”
陆一握着尚友余温的蛋推开卧室门。李狗的卧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此时已经不算早了,房间里仍然昏天黑地。那瞌睡虫头发跟鸟窝似的,在被子里露出半张脸,说:“你快来,陪我再睡会。”
“啊?”陆一下意识往门外看。
“嘟”的一声,大门关上,常云走了,家里只剩下他们俩。
“来呀,你害羞什么?”李狗往床里面挪挪,“我床上可暖和了,你把外套脱了上来。”
陆一拗不过,把羽绒服扔到了旁边的椅背上。
“诶,你把你那黑裤子也脱了吧。”李非珉说这话真没别的意思,只是他们家的规矩就是外穿的裤子不让直接上床,又脏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