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遥面色一僵,冷哼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宋之遥的抱负在庙堂,绝不在君王的后宫中。但入了宫,还有什么抱负可言。夏王的宠幸,于他不过是折辱罢了。若非不想累及家人,他倒是死了干净。既然如此,夏王最好是多多昏聩些,早些断送了这夏国基业。
然而夏国也是他宋之遥的夏国,是他父亲竭力守护的夏国。
宋之遥步出岑季白营帐,脚步转了转,到底追随夏王而去。他教过岑季白两年,也知道这个孩子一些心性,倒是个做君王的好料子。只是他看着岑季白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还在太学时那些自在日子,再后来,三殿下还是三殿下,做先生的却不是先生了。岑季白因周夫人之故,待他也总有一种恼意,如此,宋之遥也对岑季白有一种忿忿的怨怼了。
而今,大约是经历生死,岑季白比起从前,倒多了些让他看不透的东西。
宋之遥在宫中的生活沉闷无趣,难得岑季白现在变得有趣了,他便想看看是怎么个有趣法子。于是,夏王最终放弃了手仞亲子,痛斥了岑穆同一回,便又被宋之遥领回到岑季白营帐中。
“陛下,三殿下无有大碍了。”太医令杜仲禀道。“不过毕竟受了惊吓,又淋了秋雨,这些日子还是该将养些。”
“尔等下去拟个方子,好好为季儿调理。”夏王挥了挥手,便遣退了医官。又转头对岑季白道:“太医既说了要季儿好好将养,这便歇着吧。明日拔营回宫。”
“父王,孩儿还想去林家那边看看,林津为救儿臣,伤势沉重。”岑季白皱着小脸,“此次若非有林家两位公子,还有射声将军徐高虎拼死救护,儿臣都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到父王……”
“林家那两个,是该重赏的。”夏王面色沉了沉,又道“但徐高虎看护不力,寡人非割了他脑袋不可。”夏王好宴饮,好美色,好杀人。
前世徐高虎被夏王处死,这一次,岑季白倒想保住他。
“徐将军对父王一向忠心耿耿,对孩儿也是照顾有加。只是刺客可恨,才教儿臣与父王生受这一场。父王先记下这一罪,叫徐高虎去沙场上将功赎罪好不好?不砍够一百个脑袋,便不许他回来。”岑季白最后一句孩子气的话,倒将夏王逗得大笑,连连说好。便带了他去看林津兄弟俩伤势。
第4章 周夫人
林津的父亲大司马林戍与长兄林源领兵在陵阳城南部山林中平乱,没有随行狩猎,只林浔是岑季白伴读,随他出行,林津便也同林浔一起来围场了。驻营时,便是他们兄弟两个一帐。林戍便让自己的部下射声部统领徐高虎看顾他们些。
林浔没有受伤,不过风寒有些严重。太医不想他过了病气给本就虚弱的林津,便建议他搬出林津的帐子。
“不搬,我不搬,我就要同三哥在一处!”林浔瞪着医官,大声道。
徐高虎并不知道自己的命数在夏王与岑季白几句话间已是生死间转过一回,此时他听了医官意见,又知道林浔是林家有名的小霸王,不会愿意听他的话,正有些为难。倒是苏醒后的林津开了口。“徐叔叔,让小浔同我一处吧,他……他能照顾我。”
林浔骄傲地仰起了下巴,他是个小大人了,能照顾三哥呢。
岑季白在外头听到这句,心想,让林浔照顾林津,别叫林津反过来照顾了林浔。便抢着说道,“渐之同我一帐。”
林浔字渐之,只是他前世这般年岁时并不曾如此亲切唤他。周夫人虽然无法阻止林家的儿子作了岑季白伴读,但她却能阻止年幼的岑季白同林浔亲近。一贯在岑季白面前说些林家不好的话。因此岑季白虽然看着同林浔关系不错,实然内心里也并不将他当作朋友,也不像两位王兄那般与自己的伴读以字相称。
前世的他经了秋狩与林浔共险,对他改观很多,这才同他亲厚些,林津又是因他负伤,便往林府中探望了几回。后来又入了射声部,再后来西北东北的参战,与林浔林津都是出生入死,知己相交了。
撩开帐帘,首先看到的就是林津,他脸上缠着白色纱布,遮住了一半面容。只两只眼睛格外清亮,恰好与岑季白的目光撞在一起。
岑季白心中一颤,赶忙撇过头去。他想来看看林津,但真到了这里,岑季白忽然意识到,他不敢面对林津。他可以抱着意识昏沉的林津,犹当他是前世的三哥,但面对这个清醒的与他陌生的林津,岑季白除了心痛,什么也做不得。他为前世的林津而心痛,也为前世的自己。
营帐中人见是夏王一行,连忙跪下见了礼。林津也要下床来,被夏王止住了。“季儿说要来看看。”便叫行礼的人都站起来,又问候在一旁的医官道:“林……”
“林津。”岑季白赶紧补上话,这两个字出口,又是心中一疼。
“哦……原来叫作林津,寡人记得是那个原定下给你作伴读的?”夏王忽然想起前事来,他喝酒太多,时常忘记些事情,记得的东西也要颠三倒四。
林津听了这话,垂下眸子,只看着锦被上的纹路。
岑季白不想提起这事,便上前拽住夏王袖子,道:“父王,你说过要赏他们。”
夏王哈哈笑了两声,叫医官好生替林津诊治,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赏个什么。这两个孩子年岁太小,赏个官职显然是不合适的,便给了许多金银丝绸。而林戍承的是侯爵,武将的最高爵位了,再没什么可赏的。至于林家军里头,夏王也作不得主。林家两个孩子谢了恩,岑季白便领了林浔走出营帐。
林浔在家中被人宠惯了,家里人谁都镇不住,倒是入宫作了伴读,对岑季白是心服口服的,一向颇听他吩咐。只是这一回,林浔仍然心有不甘,回头看了看林津,又看了看岑季白,道:“我踢被子……”
岑季白根本不理他,拖着人往自己营帐去了。
林浔到了营帐中才知道,他踢不踢被子同岑季白根本没有关系。
岑季白叫人在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便将他安置了。虽然地上铺得很舒服,但到底是地上呀,林浔觉着委屈,有岑季白盯着,也不敢不喝药。拿了颗蜜饯在口里抿着,闷闷地生气。
岑季白看不过去,分了点心思给他。“你怎么了?”
林浔若是自己呆着,过不多久,洗漱了犯困,便也作罢了。只是这委屈一被人问起来,就越发地膨胀。“三殿下不要我陪着三哥……”林浔一口咬开了蜜饯,闷声道:“明明是我的三哥!”
“从前我要留在宫里你都不让,夜里还要赶人走……你怎么就要我来了?你是不要我跟着三哥,昨夜里就不肯让我跟着三哥……明明是我的三哥……”林浔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开始抹起泪来。
“别哭了!”岑季白到底做了几年君王,身上的威势若是控制不好,还是很吓人的。林浔噎了一下,顿住哭声。
岑季白缓了语气,好好跟他讲道理,耐心了一回。林浔被他一时吓一时哄的,反倒更惊恐些,哭也不哭不出来了。
林浔走后,林津在床上闷坐了一会儿,想着昨日里那声“三哥”,觉着三殿下同自己的弟弟过于亲密了些。连称呼都跟着他一起了算是个什么意思?林浔那个混小子,说什么要陪他,结果岑季白一句话,巴巴地就跟着去了。他越想越觉得气闷,这一夜自然睡得不好了。
第二日拔营,林浔也只午间休息时来过林津的马车上看了看,没呆多久也就走了,着急忙慌的。林津不知道,是岑季白不让林浔打扰他养伤。但他即便知道了,也只当是三殿下要留着林浔,才拿自己养伤当了幌子。
夏王这一趟原以为是出来避一避陵阳战祸,再打打猎,游玩一场,没想到岑穆同竟然先在围场埋下人手,实在是气极。昨夜里便命禁军去查抄了方家,这一下倒充盈了国库,夏王便盘算着该怎么花这笔银子。
上一世,夏王扩建了宫内马场,又从民间收罗了不少美貌女子充盈后宫。这辈子夏王要如何花这笔钱,岑季白拦不住他,他只是发愁方家的兵权,交给谁都可以,只要不是周家。
秋雨连绵不歇,天色仍是阴沉沉的。这种天色里行程不快,当日晚间,一行人才回到陵阳城中。
周夫人听说夏王同岑季白在猎场遇刺,倒是焦心了好一阵。她现在没有子嗣,无论是岑季白还是夏王出事,对她都是不利。尽管岑季白母族卑微,自小不知身世,也一直恭顺待她。但到底不是自己亲子,如果夏王出事,即便她能扶持岑季白上位,也觉得不甘心。但如果是岑季白出事,夏王对她的那点一年比一年减少的宠爱,怕是一分也不会剩下。
因此,看到岑季白同夏王都是平安无事,周夫人倒也是真心欢喜的。
“季儿,可教母亲一直担心呢。”周夫人拉着岑季白问长问短,又担心他头上伤势,做足了一个慈爱母亲的模样来。
“瞧妹妹这话说的,妹妹只担心王儿,不想想陛下此行凶险吗?”虞夫人转而看着夏王,拿手上帕子拭了拭眼角,道:“陛下,臣妾听说陛下在围场遇险,臣妾怕死了……陛下,快叫臣妾看看,您可曾伤到哪里啦?”这便上前扯住夏王袖子,顺势要往夏王怀里靠去。
虞夫人是虞国和亲的公主,身份原比方后比周夫人都要高上许多,夏王不时要往虞国中借粮借钱,不得不予她几分薄面。但她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不如周夫人年轻,也不如周夫人保养得宜,如今容貌上便吃了些亏,不得夏王喜爱。虞夫人仗着母国撑腰,拈酸吃醋倒也罢了,又不时欺负夏王那些新宠,更惹了夏王厌烦。
反倒周夫人一副落落大方模样,看似不掺和于争宠中,倒更得夏王青眼些。
这一次夏王本来心情就不好,见这珠黄之色毫不知耻地要往自己身上靠,更是不胜其烦,便顺手推开了虞夫人,去扶住周夫人说话。
夏王身边并不缺乖巧女子,但同周夫人毕竟夫妻多年,也不是全无感情。而周夫不曾生养子嗣,又保养得宜,美艳动人,养大的季儿也算得心,至少比岑穆同与在围场被刺客吓得尿了裤子的岑秋和得心些。这一对比之下,更对周夫人高看了几分,便牵了周夫人要往她殿中歇去。
如此,明日一早,这方家的兵马,就要收到岑季白大舅周堃名下了。岑季白心里着急,看看四周,竟没有人可以帮得上他。
“先生,你无事吧?”岑季白无奈之下,只好虚虚扶住了宋之遥。“先生怎会无故头晕呢?”
“微澜,”夏王听见这话,慌忙回头唤了宋之遥的字,快步走过来。
岑季白在宋之遥手上速速划了“南军”两字。便退开去让夏王扶住宋之遥。
宋之遥恼怒地瞪了岑季白一眼,却没有推开夏王,只揉着额角,道了无妨。
这模样可不像是无妨,夏王忙传了太医,带着宋之遥回了微澜殿中。
岑季白跟上周夫人,假装不知她气恼,还同她一句句地搭话,说着猎场的惊险。虞氏母子二人站在一旁看着周夫人未能邀得恩宠,虽然夏王不曾到他们殿中,但也不曾到周夫人那里,他们便也心里平衡不少。
其实要岑季白同周夫人以母子身份相处,确是十分难熬的。他只要一看到周夫人,就会想起林津倒在血泊中的情状,想起他晕倒在雪地里的情景。连带对着周夫人身边这些宫人,也恨不得一个一个再杀上一次。
但此时此刻,周夫人不高兴,他就约略觉出一丝兴味来。
第5章 赔衣裳
刚经历了围场遇刺,岑季白难得地有了三天假期,略作休整。这一大早,身着劲服的三王子就在御花园里练起剑来。
周夫人要起得晚些,岑季白惯常便在御园中找个地方练剑,并不刻意找夏王看得到的地方,不过三五日里倒也能撞上一回。但今日一早,他却是刻意到了微澜殿同议政的大夏殿间必经的道路旁,离微澜殿倒很接近的地方。
夏王若是宿在旁的寝殿中,这朝堂十有八九是不去了。但宋之遥每日晨起必会叫他起来早朝,即便不是早朝的日子,也要他去大夏殿等着朝臣报事,一通大道理说下来,夏王便是不去早朝,也不想在微澜殿中留下去了。他是见到宋之遥一回,便想要躲上一回,但躲上一回之后,又想再见他一回。这宫里宫外,上赶着凑上来的好颜色,好像总是比不上宋之遥冷冷淡淡的性子。
因此,这日夏王离开微澜殿时,便见到岑季白一招一式练得认真,虽然纵情声色犬马中,夏国以武立国,夏王也还是有点底子。岑季白虽只拿出前世三分武艺来,也得了夏王称赞。又见他衣衫单薄,已是寒冷秋季了,便叫他去微澜殿中歇上一歇,添件衣裳。
宋之遥是男子,本来就与宫中后妃们来往不便,其他的男侍他也是看不上眼的。夏王怜他幽寂,便常允了宋家小侄子宋晓熹时常入宫来住上几日。至于岑季白,因为年岁还小,也就不必与身为后妃的宋之遥避嫌。
岑季白入殿的时候,宋之遥正望着一角天空出神,袖摆拂过院中盆栽秋菊上,沾了些晨露。深秋萧瑟,却还有丹枫、金桂并些黄花可看,冷是冷了些,也别有一番情致。
岑季白恭身行礼,又道了缘由,宋之遥便叫人备下热汤与他沐浴,又找了新近备下打算给侄子宋晓熹的衣裳给他。宋晓熹比岑季白还要小上一岁,时常入宫来与小叔宋之遥作陪,因此宋之遥这里也会为他备些衣裳。不过因为是新备下的衣裳,往往要比小孩本人做得宽大些。与岑季白穿来,倒还合身。
岑季白可不是真来换衣裳的,快速沐浴罢,出到院子里,宋之遥还站在原地。
“先生。”岑季白仍是恭敬作礼。
宋之遥挥退了侍者,负手绕着岑季白绕了一圈,仍是站回原处。有些似笑非笑道:“倒还合身,改明儿熹儿再入了宫,你还得赔他一身。”
岑季白没有心思跟他兜圈子,想了想,道:“衣裳季白倒是有的,但季白想着,莫如赔先生一个主意。”
“还是衣裳罢。”宋之遥笑道:“后宫之人,只要些衣裳装点颜色,留得君王多看几眼罢了。”
岑季白头疼不已,其实他没有把握宋之遥会帮他。故作淡然道:“先生并不想要这些。”
“哦?那之遥想要什么?”宋之遥的时间太多,多到每日里无所事事,好容易有一个有趣的人,便陪他消磨些时间。
岑季白近前几分,低声道:“季白也不知先生想要什么,但季白可以给先生自由,可以保全宋家。”
宋之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轻笑道:“你给不了。”
岑季白也笑了笑,坦承道:“现在是给不了,”见宋之遥露出嘲讽神色,又道:“所以季白先赔先生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宋之遥不想听什么忍辱负重的大道理,也不想掺和到储君之争中。但岑季白背离周家,反而要他帮手,如此古怪离奇之事,或许,岑季白能说出什么不一样的法子来。
岑季白道:“季白听说男子服用秘药逆阳方之后,三年之内……”
话还未完,宋之遥已被他气得发昏,厉声道:“滚!”
宋之遥自觉留在宫中已是至辱,岑季白竟然敢要他服用那种东西,简直混帐至极。
“不是真要先生受屈。”岑季白叹了口气,“先生只管向父王求药,但这药是否服用,几时服用,谁人管得这些。以先生与丞相之力,尽可往太医院中作些安排。”
宋之遥冷笑道,“你好大胆子。”
“季白还有更大的胆子。”岑季白也不避讳他,坦言道,“先生要静养,宫外也去得,便留在宫里头,也推了人烦扰。等三年将满,先生找个由头让父王察觉方药有误,再将此事推责于虞夫人母子,如此,便再向父王求一次方药。岂不是又得了三年自在?”
宋之遥倒是收了怒火,平静道:“我为何要帮你?”说来说去,岑季白不过是要算计虞氏母子。
岑季白年岁小,总是仰头看着他,觉得脖子酸硬不已。一边揉着脖颈,一边苦着脸道:“仅凭此事,父王虽是大怒,却未必真会拿虞夫人与二王兄如何。虞夫人毕竟是虞国和亲公主,父王再是恼怒,也要顾忌些,季白也不想因此引得两国征战。季白只是替先生谋划罢了,况且,三年过去,父王还会不会为了先生与虞氏置气,倒是另论了。”